章五
祸兮福倚。
今岁的冬天确是要比往岁间的怪上许多,就譬如这提早降下的白雪,天真稚子虽是不会忧愁这白净软绵的雪末子,可他们的父母双亲却不然,只看着这日渐增溢的鹅毛大雪,心里着实不能平静。虽有张起灵的帮衬,但终究不过只是张起灵的一人之力,村子虽算不得有多大,却也仍有二三十来户人家,仅凭张起灵一人提前备下的那些柴火,必然不够,且大家伙同一村子的,邻里间皆是彼此帮衬彼此,如今张起灵原就是孤身一人,且不时帮着他们照看稚子,这邻里之间的情分,便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他们又怎会不顾张起灵,于这寒冬腊月里独自一人因他们的缘故而受尽寒凉?
这样便是弃往日情分于不顾的白眼狼。
正因此,他们便大都如张起灵一般,上山野密林间,找那些积雪不多的干净枝条,亦或是寻得一些拳头粗细的小树,一同砍了带回家去,这些拳头粗细的小树若是多放些日子,还是能用上一二的,如此这般,只因他们大都害怕,于往后这段日子里,这怪雪会下得更怪些,所以趁早多砍些能用得久的,也算是个亡羊补牢的准备。
毕竟,无论何时,未雨绸缪总是会叫人安心些。
即便他们打心底里不愿这未雨绸缪的准备,能有派得上用场的那一日。
因着上山砍柴的人于这几日里陡然增多了些,而每每张起灵前往山间密林砍柴之时,吴邪都会跟着以为帮衬,所以三两之间碰个面,总会不可避免的发生,若只是张起灵独自一人还好,这碰面也就彼此间一个点头便可,然如今却是多出了吴邪,山间的村人难能看见村子以外的人,这好奇心便从一开始便有了几分,再者便是,这吴邪生得亦是一副俊朗模样,虽不及张起灵那般出众,但于这山野之间却也已然足矣,且吴邪日日跟着张起灵,看着就跟亲兄弟似的,甚至更胜,村人们知晓张起灵的身世,所以才会对吴邪更是好奇。
而吴邪却不知是否天性使然,除去张起灵及那些稚子以外的陌生人,哪怕只是偶尔碰面时,他也总是会带上些防备的警惕,倘若是仔细看的话,其实不难发现,他那双满是警惕的眸子里,竟还透着一抹惧色,那抹惧色就仿佛与生俱来般,饶是张起灵看到了,也不免有些惊奇,然张起灵虽是惊奇,却也不会多问,只是下回再同村人碰面时,便是不动声色地将其往身后拉了些许,对于村人那好奇的眼神,亦是视而不见。
吴邪不愿说,他便不会问,而吴邪看着张起灵的背影,眸里却是复杂一片。
然之后吴邪便使劲儿摇了摇头,终究不曾言语。
这样一来,村人们即便是好奇心痒的厉害,亦是无法,到底只得转而将这满腹的好奇,尽数挥作了斧下砍柴的气力。
只是老天却不怜悯这辛苦砍柴,以熬寒冬的山间村庄之人。
雪是愈发的大了,不曾有过半点儿收住的意思,人们抬头望着漫天的飞雪于山间,似是帘幕一般,简直要将人活活包裹住,本是最为纯净的白雪,此刻却越发显得压抑异常。
稚子们都被各自双亲锁在了家中,不让出去。单只瞧这直逼人大腿的厚雪,若是让这些个稚子出去了,还不得成活埋?且这时候,一些个饥肠辘辘的山间野狼,指不定哪天就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皑皑大雪的缘故,临至村庄,叼走因疏忽而留离在外的稚子。
待到发现再去寻时,便已然只剩下一片血红,于这白雪之上,格外刺眼。
这样的事儿不是没有过。
所以才会后怕至今。
因着这雪的缘故,张起灵亦不愿吴邪再同他一齐前去山间砍柴,毕竟这山路漫漫的,且十绕八弯,积雪亦是越发深厚,去了无异于活受罪,吴邪于他而言,是客,是友,亦是……所以,他更愿吴邪安然于家中。
吴邪虽知张起灵是好意,然心中却是有些许不快之意,只是这不快全只因他自己,若非因他气力不够,能帮上张起灵的不过二三之数,实在寥寥无几,他又怎会只能无所事事颓于家中,做了张起灵的累赘。
报恩之意所谓在何?
吴邪不觉咬了咬下唇,然半响之后,他到底只是对张起灵微微颔首。
吴邪明白,如今的他已然成了张起灵的累赘,这冬日里的吃食暂且不说,单是柴火之事他便已然劳烦了张起灵太多,每每他欲坚持自己安睡于内堂时,张起灵虽不再反对,却皆会焚起柴火,吴邪不愿张起灵白日里辛苦得来的这些柴火,最后却尽数白费于自己,然而待他同张起灵讲了不必如此之时,张起灵却依旧沉默不语,只是默默燃起了柴火,随之飘起的零碎火星子,便予这冰凉的内堂带去了一丝暖意,只是……吴邪看着,却禁不住鼻尖阵阵酸楚。
这暖意来的实在不易。
经这次之后,吴邪便泛红着脸,低声于张起灵提议道是,不若他们俩同卧而眠。
只是话语至后时,吴邪的声音已然变得低不可闻,且别过了头,不敢正视张起灵的视线。然也正因如此,他亦是错过了张起灵微微一阵错愣之后,随之于眼角眉梢间,渐渐泛起的淡淡笑意。
君子一笑,兰泽芳草。
于这山雪烂漫间,甚是醒目。
自那以后,他们便是同榻而眠,只是不知为何,每每次日晨时,吴邪发现自个竟总是于张起灵怀中醒来,这大红脸自然是闹了不少。只是回回皆是小心翼翼,然次日晨时却无任何改变,日子一长,吴邪终究只得作罢,且,他亦于不知不觉当中,越发贪恋张起灵怀中的温暖。
毕竟,这是寒凉刺骨的冬日。
每日晨时醒来,看着张起灵略显清冷的俊颜,吴邪总会淡红着脸暗骂自个一句矫情,然后便轻轻侧头于张起灵结实的胸膛之上。
眼瞧如今大雪纷飞的厉害,他不能再添些无谓的麻烦于张起灵,所以尽管心中不愿,他却也只能沉默着答应。
张起灵看着吴邪点了点头,心中自是放心了不少,然他却是不知,此时此刻,吴邪心中究竟是为何所想。
既然闷油瓶执意独自前去砍柴,那不若我便去打些新鲜小鱼,亦能算作储粮,吴邪心想,本是苦恼的眼底,终于多了一丝笑意,张起灵自然不曾看到这抹笑意。
两人便这样于木屋门前别过,只是张起灵却不知吴邪在他之后,亦是出了家门,他俩所行所举皆是为了家,因对方而得来的家。
来之不易。
只是两人终究不曾点破那层最薄的纸。
毕竟人命亦有如纸薄之时。
自张起灵出门之后,吴邪耐着性子等了约摸半响,确定张起灵不会中途折返之后,便寻了张起灵备放着的渔网,系在腰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寻了一无人且四周有树木遮挡的小片空地,静默站着,片刻之后,忽然一阵白光从吴邪体内四散发出,甚至要比这遍地晶莹的白雪更加白净刺目,半响之后,白光逐渐变得柔和,渐趋褪却,只是,待白光完全消散之后,却是奋力飞起的一只仙鹤,只是这仙鹤眼里的神色,一如吴邪那般清澈纯净。
仙鹤翼展凌空,绕了几圈之后,便飞向了西南方向,朝那边三十里开外之处,有一小片湖。
这一趟来回便是六十余里,且算上中间捕鱼的时间,若想赶在张起灵之前回来……仙鹤神色一闪,振翅更甚。
仙鹤这方暂且还能算作顺利,然张起灵这方却是出师不利。张起灵深知这山间积雪之后,且难免有些山岩缝隙裂洞被积雪所掩盖,极其容易踩空,所以在进山之前,张起灵特意寻了一细长木棍探路,一路上倒也还算顺利,只是如此这般却是费时不少,张起灵不由想起了家中的吴邪,虽仍是面无神色,然眉头却是骤然微皱,脚步便是自此加快了些。
只是,他如此这般,便是置那些积雪之下的危险于不顾了。
踩空滑倒于这山沟之间便是由此注定。
腿折了,从山路跌落至一山沟之间的张起灵此刻皱眉想道,眼下他的左腿已然使不上劲儿了,不过于他而言,这已经算是最好不过的情况了,若不是因着这山间积雪深厚的缘故,跌于这山沟碎砺之间,他恐怕早已一命呜呼。
幸然,左腿虽是折断使不上力气,但好在右腿无妨,张起灵思量一番,就近寻了一粗细大小正合适的小树,使斧子砍了,粗略修缮了几分,便撑着打算返程。然他刚走出去不过几步,便骤然顿下。
只因不远处的一匹狼。
张起灵微微侧脸回望了一眼自己跌落至此的地方,果不其然,只见凌乱不堪的散雪之上,渗着些许鲜血,一直顺到他的脚下。
这匹饥肠辘辘的狼,便是被这淡淡的血腥味吸引而来。若是平时,张起灵自然是不惧这匹狼的,指不定还会觊觎一二那狼皮,予吴邪作一毛皮衣物,是为保暖之用……可眼下情况于他却实在不利,令他不得多作他想。
然,正当张起灵仔细思量到底该如何对付这匹野狼之际,陆陆续续竟又有几匹野狼从四周山岩碎石间跳起,且皆朝张起灵缓缓逼近,不时发出一阵低吼!而刚才那匹狼,估计是他们的头狼。
张起灵不禁紧握了手中的斧子。
若是换作从前,他自是不惧一死,只是如今,于此时此刻,他却想到了吴邪,那纯粹干净的笑颜,以及那清澈却不失坚韧的眼眸。
只见张起灵神色陡然一凛,手中斧子锋刃亮光一晃,那匹头狼竟被晃得生生后退了几步。
不过,也仅限于这几步罢。
………………
仙鹤飞至那小片湖时,雪又纷纷下起,寒凉之意更添了几分。只是仙鹤却不甚在意,缓缓降于岸边,忽而白光一闪,便又复作了吴邪。
眼前的这一小片湖,已然覆冰。
“果然……”吴邪喃喃道,继而便叹了口气,只见他左右环视了一番,视线最终停留在了一半个脑袋大小的石块上。吴邪没有犹豫,伸手便直接将那石块抱起,亦是不顾上面的积雪污泥,任由其浸湿染污了他的素色衣裳。
“噗通!”
只听一声闷响,湖面的冰就这么被硬生生地砸开了一洞窟。
“幸而还不算太厚。”吴邪拍了拍道,继而便解下了尚还在腰上系着的渔网,回忆了一下从前他曾瞧见的那些渔民捕鱼时的一些个动作,又复而看了两眼刚被他砸开不久的冰窟,眉宇间多了几分纠结。
“姑且试试吧……”
吴邪便这么在积雪污泥皆存的湖畔边上,静静呆了一个时辰,然他兴奋着再将网拿起来时,却只有不过两三条小鱼罢,吴邪看着那几条微不足道的小鱼,不由抿了抿嘴,而他的肘膝之间,早已冻得通红一片,甚至发紫,且痛得刺骨。
“小哥……”吴邪的声音淡然的厉害,“暂且将就一二……”若是细听,不难分辨其中透着的一股难过之意。
………………
张起灵此时此刻正身躺于一片血红之中,喘着粗气,而在他四周,同样躺着几匹野狼,只是鲜血淋漓,早已没了气息。
“吴邪……”张起灵淡淡似喃喃自语,鲜血不断从体内流失,染红的雪透着越发瘆人的寒凉,且正不断渗入他的体内,他感觉自己的手脚似乎已然失去了知觉,不知为何物。
“对不起……”
终究是抵不住愈发强烈的倦意,闭上了眼。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