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你遇见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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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粉墨(2)

午夜安静的南河下,小丑在前面走,桑离远远地跟着。小丑说:“我要走了,我们马戏团要换去下一个地方表演。”桑离问,那你们以后还会再来扬州表演吗?小丑说,也许吧,我喜欢扬州的月光,很干净。他抬起头,月华如水,浸满他忧伤的脸。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桑离这样说的时候,自己都吓到了,她鼓起勇气,仰起脸看着小丑。小丑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小丑问,那你的他,怎么办?

桑离低下头,是啊,哲生怎么办,他是因为救自己,才被车撞成了瘫痪。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在医院,他撕心裂肺地哭喊,桑离,你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那么我自己也不要自己了。桑离说,如果我走了,他会死的。

小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闪着智慧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转头问,桑离,你真的喜欢我吗?桑离说,真的。他又问,喜欢我什么?桑离说,喜欢你带给我的快乐,我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快乐过了。

小丑没有想到桑离会这样说,他有点难过,他说,就因为我是一个小丑吗,小丑的工作就是逗别人笑。桑离说,不啊,你不是小丑,你是魔术师,你给我的快乐都是变出来的。桑离摸摸小丑的鼻子,她又说,今晚的月光里,你像一个小王子。

南河下短短的巷弄,两个人来来回回地走,走得那样的缠绵和不舍。

哲生终于拿到了他的小提琴,搁在膝盖上吱吱呀呀地拉,像是锯木头一样的声音。桑离说,哲生,你在做什么啊,这是小提琴,不是二胡。哲生仰起头,问,桑离,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桑离咆哮,我去哪里都要向你报告吗,我一点自由也没有了吗?哲生不知所措,他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昨天你走了之后,昙花又开过了,真的很奇怪呢,怎么会一天晚上开两次呢?

桑离说,宋哲生,你为什么要骗我,昙花明明只有四个蓓蕾,又怎么会开出五朵来,而且,它的蓓蕾早就枯萎了,你觉得骗我很有意思是吗,你要骗我一辈子是吗?

哲生哭了,他说,我不是要骗你,我是怕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我想你为了等昙花开,能留在我身边,自从马戏团来了之后,你已经很久没有陪过我了,我很寂寞。

桑离把哲生膝盖上的琴又放回柜子上面,然后去厨房煮汤,揭开锅,却发现里面满满的南瓜汤。是你煮的吗?她转头问哲生。她真的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用两条豌豆荚一样的腿支撑着蕃薯一样的身体煮出这样一锅沸腾的南瓜汤,她喝一口,眼泪便大颗大颗的掉进去,家里早就没有盐了,怎么他煮的汤还那么咸。

月光很好,桑离在北阳台浇她的昙花,小丑在窗子下面徘徊,哲生在躺椅上用二胡的姿势拉着艾加尔的《爱情万岁》。很久,哲生听到水壶跌落的声音。他喊,桑离。没有人答应。他挣扎着,滚落在地板上,努力朝北阳台爬过去。他看见桑离倒在地上,胸口扎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嫣红的血在她的身后匍地而行。哲生尖叫着扑过去,咯噔一声响,他蕃薯一样巨大的身躯压断了他豌豆荚一样的双腿。他疼得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他问,桑离呢?邻居指指桌子上小小的陶瓷坛子说,在那个里面。哲生抱着桑离泪如雨下,他又一次哭到晕过去。

锅里的南瓜汤还在,北阳台的昙花还没有开,艾加尔的《爱情万岁》嘎然而止,哲生看着小小的房子,第一次觉得,原来它是那样的空旷。

那以后,南河下日日夜夜流淌着锯木头一样的琴声,所有的人路过的时候,都会慢下脚步,轻声地叹息。那个男人,他终日趴在窗口,朝着滚滚而去的运河,凭吊他逝去的爱情。

马戏团的大棚车轰隆隆地向前,桑离从黑箱子里钻出来,抱着小丑的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问,车出扬州了吗,闷死我了。是的,刺进桑离胸口的只是一把道具匕首,而被火化的也是马戏团的道具人偶,它可以骗过亿万的观众,当然也一样能够骗过哲生,还有那些手忙脚乱的人群。桑离没有死,一切都只是一场完美的魔术表演。

桑离说,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小丑说,桑离,对不起,我没有家,我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桑离说,是啊,你走到哪里,哪里也是我的家,我一直向往漂泊的生活,无拘无束。

大棚车哐啷哐啷路过一个江滨小镇,桑离从油毡的缝隙看过去,它真的美极了,漫天的荻花,像是下了茫茫的大雪。小丑说,桑离,你知道吗,这个小镇有个美丽的名字,花荡。桑离兴奋地说,真的吗,那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停留,我喜欢这里。小丑有点犹豫,他说,我们不久之前,刚刚在这里表演过了。

桑离有点生气了,她扭过头,不搭理小丑,尽管他努力做着鬼脸,但桑离还是压抑着不笑。小丑终于妥协了,他说,那好吧。小丑掀开绿色的油毡,大声叫司机停车。阳光照进车里,真的是很美丽的小镇,连阳光都是有香味的。

马戏团的大棚搭在湖边的空地上,小丑忙着牵长长的流苏还有彩色的灯泡,另外几个可爱的侏儒打着马唱着歌沿街宣传。很快空地上便聚满了来看稀奇的人群。桑离看到一个女孩,穿着长长的白裙子,头发卷卷的,她不停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偶尔还朝帐篷里张望,好象是在找谁,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愤怒。

表演开始了,小丑让桑离预先站在人群里,等一下表演的时候装作观众的样子做自己的助手。艾加尔的《爱情万岁》响起来,音箱也许因为路途的颠簸出了点小毛病,音响师好几次把唱片倒回去,害得小丑好几次出场了,又不得不退回去。人群哄笑着,有个小孩子居然还把香蕉皮丢上了舞台。

大黑箱子推上来了,小丑在人们的掌声里朝桑离微笑着走过来,人群也全都扭过头,所有的目光全都朝向桑离,桑离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她挽了一下裙摆,她就要出场了。可是小丑走到台边的时候却停住了,他楞在那里,好象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往后退,笑容僵在五彩斑斓的脸上。

顺着小丑的目光看过去,桑离看见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了,她正拼命挤过人群朝舞台走来,她的表情愤怒极了,眼睛里冒着火,卷卷的头发都爆炸了,一个头变两个大。桑离也是一个头变两个大,这个女人她是谁,她也要做小丑的助手吗,这怎么可以。

小丑转身想要逃走,可是那个女人一步冲上舞台使劲拽住他黑白格子的大袍子,小丑努力挣扎。他的面容都扭曲了,像是一个彩色的皮球,红鼻头也滚到了舞台的角落里,他惊恐地问,你这个疯子,你究竟要做什么?

那个女人撕扯着小丑波斯菊一样火红的头发,她哭了,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她说,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要娶我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就偷偷跑掉了,还拿走我的宝石戒指还有所有的钱。

人群哗然,不知道是谁先扔的烂苹果,紧接着,汽水罐,香蕉皮,橘子皮全都下雨一样朝舞台砸过去,小丑狼狈地躲闪着,桑离看到他哭了。她想起第一次见小丑的情景,桑离喷洒昙花的水弄脏了他的脸,原来第一次见面,便注定了要泪流满面。

桑离悄悄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她坐在湖边,荻花飘惊,她突然想起了南河下温暖的巷弄,想起了窗台上那盆总也不肯开放的昙花,想起了哲生锯木头一样的《爱情万岁》。

小丑找到桑离的时候,桑离已经爬上了一辆装满番茄开往南河下的卡车,她趴在油毡上看见小丑追着卡车跑了很久,他流着泪,挥着手,卡车轰隆隆地响,桑离听不见小丑在喊什么,她不想知道了,她只想这货车快点驶离花荡,到达南河下。

车到教场,桑离便听到了悠扬的小提琴声,是艾加尔的《爱情万岁》,再也不是锯木头的声音,而是那样的美妙,那样的动听。桑离跑过长长的巷弄,穿过天井,蹬蹬蹬地穿过狭长的旧楼梯,哲生撑着豌豆荚一样的双腿靠在窗台上拉琴,窗台上的昙花都开放了,屋子里满满的芬芳。

桑离喊,哲生,我回来了。可是哲生却像是没听见,依然拉着他的琴。许久,他又沿着窗台一直挪到房间里,那个陶瓷坛子放在床上,盖着被子,哲生坐在旁边喃喃地说着,桑离,秋天了,冷吗?

桑离说,哲生,我不冷。哲生缓缓地转过头,奇怪地看向桑离,他说,我跟我的桑离说话呢,你是谁啊?桑离说,我就是你的桑离啊,你的妻子。哲生惊恐地后退,他说,不可能,不可能,我的妻子已经死掉了,我亲眼看见匕首刺进了她的胸膛。

桑离冲过去,想要握住哲生的双手。可是哲生却惊叫起来,巨大的身体像是番薯一样从床上翻下来,顺着楼梯骨碌碌地滚下去。

在医院,哲生只要看见桑离就会尖声惊叫,抱着那个陶瓷坛子瑟瑟地抖。他是真的不认识桑离了,桑离难过极了,仿佛有人在用匕首一刀一刀割自己的心脏。

桑离沿着南河下不知所措地走,月光清冷,她抱紧双臂,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超级市场的灯还亮着,她走进去,选了南瓜,番茄,还有土豆。她做了满满一锅沸腾的汤,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回喝汤的那个人。最近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她又忘记买盐了,而那汤却一直咸到心底,眼泪才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