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你遇见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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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柚子的味道

吃完晚饭,黄秦豪开始剥一只柚子,也许是因为皮太厚,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野蛮。林孝珍斜靠在沙发上看一本书,笑他:“你能不能不那么粗鲁?”黄秦豪停下来,这只柚子有西瓜那么大,剥去皮却只剩苹果那么小:“怎么会有这么厚皮的柚子呢?”

“难道比你还厚皮?”林孝珍探过头,黄秦豪塞一块在她嘴巴里。“啊,又涩又苦。”林孝珍叫起来,吐出来看,竟是一块柚子皮。黄秦豪忙着将柚子皮放进衣柜。林孝珍奇怪:“怎么你要收藏?”黄秦豪说:“可以吸油漆味,卖水果的小贩好象知道我家新装修,选一只这么厚皮的柚子给我。”

等到忙完一切,林孝珍已经倚在沙发上睡着了,把刚刚读的书盖在脸上。黄秦豪轻轻帮她拿开,坐在沙发另一头随手翻看。奇怪,读了两页,书里的那个女孩子居然也叫林孝珍,这太令人惊讶了。黄秦豪继续读下去,书里居然写到扬州,写到东关渡,写到壶园。林孝珍在那里长大。

林孝珍转了一下身,黄秦豪赶紧合上书,假装看电视。他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只是读一本书而已,也不是偷看日记。林孝珍又翻了一个身,黄秦豪便知道,她没有睡着。她是一个睡起来很猪的人,五个闹钟都闹不醒。他看见她的眼角,有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流进脖子。

黄秦豪走去窗前,默默地吸一支烟。晚风吹过纱帘,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柚子香味。他听见林孝珍在沙发上翻身的声音,他不知道她心底辗转着怎样的心事。她就像是那只厚皮的柚子,所有的心情全都被厚厚实实地裹叠,埋藏。

商量着蜜月旅行线路,黄秦豪打开画册,指着青砖黛瓦的壶园说:“要不,我们去扬州吧,看壶园都修复了。”林孝珍翻看着:“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全都记得啊,我有五年没有回去扬州了。”

五年啊,林孝珍感慨着,突然地伤感起来。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高大的梧桐树终年积满尘埃,仿佛那尘土已经浸入叶子的脉络,再大的雨水也冲不散。这就是西安,古老得让人觉得心都生锈了,像是一只坏了的钟,忘记了时间,一切都停滞。

“那就回扬州吧。”林孝珍终于决定。“再去苏州,杭州,让你上一回天堂。”她又补充。黄秦豪抢白:“西安不是天堂吗?”“当然是啊,西安是我的福地。”林孝珍说:“我最失意的时候,去武当行宫算命,老道士说我往西即安,所以我就来了西安。”

林孝珍是行动派,立刻打开衣柜收拾行李:“我们能不能先蜜月再结婚,我等不及了。”啊,一阵糜烂的味道扑鼻而来,原来是柜子里的柚子皮腐烂了。“怎么才两天,就烂成这样?”黄秦豪一边清理,一边拿一块放在鼻子下面:“腐烂之后,味道很好闻呢。”林孝珍也闻一块,是很特别的香味:“要是过两年再清理,那一定能酵酿成一柜子的柚子酒。”

林孝珍想起壶园隔壁的四美酱园,酱瓜,酱姜,酱笋,那甜甜的酱香,弥漫了整条巷子,呵,多少年不能忘。她还记得酱园伙计的小儿子,那个小小瘦瘦的少年,总是闷闷的,不爱说话,不合群。他会用萝卜和莴苣刻好看的金鱼。那时候,林孝珍很想有一只。

黄秦豪在写喜帖,林孝珍依然斜靠在沙发上看书。黄秦豪问:“要不要请你爸爸妈妈过来西安?”林孝珍说:“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黄秦豪说:“你不要赌气好不好,这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林孝珍不说话,把书盖在脸上。

隔一会儿,电话响起来,是林孝珍的妈妈:“囡囡,你要和秦豪结婚,怎么也不跟我们讲一声?”林孝珍走过去,朝黄秦豪的屁股踹一脚,这个叛徒,原来早就出卖她了。林妈妈还在问:“囡囡,你不想妈妈过去吗?”林孝珍淡淡地说:“不想。”林孝珍听见妈妈在电话那头小声的抽泣。

这样的哭声,林孝珍是那样的熟悉。小时候,她们住在壶园的花厅,因为太大了,中间用旧木板隔开,林孝珍常常听到爸爸妈妈在隔壁争吵,妈妈也是这样小声的抽泣。妈妈年轻的时候唱扬剧,慢慢的,林孝珍觉得她的哭声如表演一般,随时随地,眼泪就会掉下来。她觉得自己嫁得委屈了。

壶园的天井里有一只很大的水缸,水缸里养了几尾红色的锦鲤,四美酱园的那个小孩子常常会过来看鱼,趴在假山上,一看就是一个下午,他一定是在思考怎样才能刻出最好看的金鱼吧。有一次,下了很久的雨,水缸积满了水,假山又湿滑,他一下子栽进去。那时候的林孝珍和司马光一样勇敢,抱起石头砸缸。

后来,他经常偷酱园的酱笋给她吃,还用莴苣刻过一只碧绿的蜻蜓送给她。那是林孝珍见过的最漂亮的蜻蜓,她害怕时间久了,莴苣的蜻蜓会烂掉,便将蜻蜓泡在酱油里,以为那样,就可以天长地久地保存。

在婚姻登记处门口,黄秦豪慎重地问林孝珍:“你想好了吗?”林孝珍点点头。就是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响了,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声音:“是我。”林孝珍楞在那里,电话那头还在说:“你好吗?”是他,孔政民,五年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软软的,像小时候吃过的云片糕。

黄秦豪走去街的那一边,蹲在空荡荡的花坛上,默默的吸一支烟。冬天的西安,街道两边所有的花坛都是空荡荡的,让人觉得这长街,无比的凄凉。他看见街对面的她,握着手机,哭成一团。婚姻登记处的保安在催赶她:“这里是结婚的地方,你跑来哭,多不吉利。”黄秦豪觉得她的哭声和扬剧也很像,因为压抑而变得嘶哑绵长。

那通电话,从中午一点一直讲到太阳落山,他几乎回顾了他和林孝珍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他记得那么清晰。十四岁那年的夏天,雨后初晴的黄昏,昆虫飞得低低的,他从东关渡追到天宁寺,为她扑一只明黄的蝶。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她陪他去瘦西湖游泳,在湖边的廊榭,他湿漉漉地抱紧她……讲完电话,林孝珍看见黄秦豪还站在马路对面,地上一堆烟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他喊:“快要下班了,我们还要不要结婚?”他跳下花坛,急急地冲过来,然后便是一阵刺耳的刹车,那辆货车在马路中间转一个圈,翻倒在空荡荡的花坛。冬季的花坛,血红一片,如盛开的花朵。林孝珍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里那句“不要”,还来不及说出口。西安真的是个灰蒙蒙的城市,这一刻,所有的尘埃都落定。

三月的东关渡,人流如织,才走几步,林孝珍就看见了那个瘦瘦的背影,是孔政民。人海里,他转过头,朝她走过来。太熟悉了,他沉默的样子,他走路低着头的样子,五年了,一点都没有变。壶园修旧如旧,时间在这里,也停滞了。

两个人坐在壶园的萱石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天井中央的那口被林孝珍砸破的缸被重先焗好了,只是里面游来游去的锦鲤,一定不是当年的那一尾了。“我结婚了。”是林孝珍首先打破了沉默。孔政民还是低着头,他说:“我知道。”他又说:“就是他打电话给我,我才找到你。”

“他打电话给你,黄秦豪吗?”林孝珍疑惑地问。孔政民点点头:“是的,他看到我写的故事了,你的名字,本来我以为你会看见的。”

“那本书,《你好,我们的故事》,真的是你写的,我猜对了。因为作家都和你一样,闷闷的,心底有太多话要写出来。”林孝珍说:“只是,我没有你写的那么好。”

“我用你的名字,写了那么多的故事,我一直希望你能看到,能找到我。”孔政民说:“我找不到你。”他始终低着头,林孝珍看见,他在很小心地掉眼泪,一颗一颗落在水缸里。“壶园的主人在天井中央放一口水缸,是想遇水则兴,为什么,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湿漉漉的,却还是那么背。”

林妈妈在巷子口快站成望女石了,她有五年没有见到林孝珍了。要不是当年她至死反对,以死要挟,也许林孝珍和孔政民就不会分开了。她不想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在酒店刻萝卜的厨师,不想自己的女儿像自己一样,因为贫贱,争吵一生。

这么多年,林孝珍一直都不肯原谅她。人生第一次放手,竟是一生的悔恨。

林孝珍在厨房里笨拙地剥一只柚子,她使劲全身的力气,却还是打不开。她抱着柚子,哭出声来,不再是扬剧一样小声的抽泣,而是如秦腔一般,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