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果你遇见我哭
15800000000011

第11章 属于我们的秘密(1)

那一片青砖黛瓦的旧宅子,面对一汪大湖,侧着山,隐映在绵绵密密的槐树荫。

佩灵的水果店便是巷口的那一间,宽大的门楣,树叶间投下星星点点的碎光,像是梦里才有的房子。

明明才是五月末,天气却突然变得炎热,绿色的西瓜从店铺一直摆到了街上,看起来很壮观,可是生意却不见好,总是稀稀落落,偶尔有人来。

佩灵站在狭小的店铺中间熨白色的酒店浴巾,她很用力,桌子发出嘎嘎的声响。旁边高低错落地摆满洗衣篮,已经熨好的,没有熨好的,堆得山一样。

因为水果店生意冷清,入不敷出,佩灵便帮隔壁生意火暴的洗衣店熨衣服和床单。真的很气人,同一条街的街坊,同一条街的店铺,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可能是长期熨床单的缘故,佩灵已经练成了绝世神功,只要轻轻将床单一抖,甩出去,床单就会稳稳地铺满整张桌子,绝对没有一丝褶皱、绝对不需要第二个动作。所以在佩灵将床单甩出去的那一刹那,孔政民在一旁热烈鼓掌。

佩灵作势要打他:“一点正经没有。”

一床巨大的床单,桌子摆不下,孔政民抬着一角,佩灵熨。

孔政民掀着床单抖啊抖,佩灵刚准备骂他。他在床单的空白处一抓,居然抓出一个鲜柠檬,嬉皮笑脸地拿给佩灵看。

佩灵不耐烦:“你又耍宝,什么时候把柠檬藏在里面的?”

“什么藏在里面,那是我自己变出来的,不信你去数数店里的柠檬少了没有。”

佩灵熨完一边,扯过床单熨另一边,头也不抬,“我傻呢?一筐柠檬,我数到天亮,你怎么不要我去数葡萄啊?”

“真的是我自己变出来的,你这辈子能不能相信我一回?”孔政民有些委屈。

佩灵将他一军:“那有本事你再变一个?”

孔政民挽起袖子,让佩灵检查她的手臂、口袋、领口。他把手里的床单抖得更汹涌了,想要遮住佩灵的视线,可是因为他抖动的幅度太大,床单一边挂到桌子一角,“嘶”一声响,撕出一条长长的破洞。

这下孔政民傻眼了,呆呆地拎着床单站在原地。

佩灵用手指戳他的脑袋:“你真有本事,变出来一个洞。”

孔政民弯下腰,从另一只裤腿里掏出一枝玫瑰来,“我本来是想变一枝玫瑰给你惊喜的。”

佩灵的脸透过床单的破洞,笑出声来。

今天佩灵做了许多菜,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翡翠里脊、桂花蜜枣扒山药。

“你也太败家了吧?”孔政民流着口水,言不由衷。

佩灵打开一罐乌镇竹筒三白,那味道真好闻,竹叶的清新混合着浓郁的酒香,“今天你生日。”

佩灵难得温柔,孔政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孔政民最喜欢吃的菜是荷包鲫鱼,就是将新鲜的活鲫鱼从脊背剖开,填充进混合着虾籽、笋丁、香菇丁的肉馅,然后将油烹到六成热,下锅煎至金黄,再加入高汤、酱油、白糖、黄酒,大火烧开去味,文火闷煮增香。

佩灵说,在扬州如果哪个女孩儿不会做这道菜,嫁人都嫁不掉。因为这是扬州人每年春节必吃的一道菜,期待来年荷包里能有积余。

那么,为什么孔政民吃了一辈子荷包鲫鱼,却荷包瘪瘪呢?

佩灵在孔政民碗里夹一颗狮子头,“多吃点啊,瞧你,瘦得像根儿黄瓜。”

孔政民也在佩灵碗里夹一颗狮子头,“笑什么笑,你也多吃点,瘦得像根豆芽。”

不过,不得不赞叹一下佩灵做的狮子头真的好劲道,夹来夹去也不碎,全是芡粉,其实就是一颗面疙瘩。

孔政民和佩灵是在苏北农村插队认识的,那是一片浩瀚的水乡泽荡。蜿蜒的河谷中间凸出一片滩涂小岛,岛的中央,长着一棵十人合抱的古银杏,虽然历经沧桑,却枝繁叶茂。有风的日子,树叶的沙沙响,几里外的村庄都能听到。

银杏树的下面本来有一座寺庙,叫做千佛寺,据说有九十九间半房屋。

那么,为什么是九十九间半呢?因为建到一百间的时候,每次砌到一半,墙便会莫名其妙倒塌,三番五次,人们就不再坚持了,深谙这是佛的旨意。

这座千佛寺是附近十里八乡的姻缘庙,相传求姻缘是百发百中。

每年春天,青年男女便会身着盛装,把自己心仪的人的名字写在铭牌上,拴上喜庆的大红绸,抛向最高的枝丫,挂得越高,成功率越大,如果掉在地上,那就收拾收拾心情,另寻佳偶吧。

孔政民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因为他只是随便求了一下,便娶到了佩灵。

如此神奇,佩灵真的很想为自己和古天乐求一段姻缘。

也难怪风吹过枝丫的声音,几里外都能听到。原来风吹过的并不是银杏的叶子,而是满树层层叠叠美好的愿望。

孔政民佩灵当时插队的地方叫做顾高乡,顾名思义就是整个乡的乡亲,不是姓顾就是姓高。

孔政民暂住在顾家,佩灵暂住在高家。

那时候的房子都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苇楣为经、菖蒲作纬,纵横错织,睡在里面,会有浓郁的艾草的清香。有时候,脑袋不小心碰到屋顶,那些干了的芦花,便会一蓬一蓬地飘散,大雪般弥漫。

顾家与高家之间只隔着一圈矮矮的花树围成的篱,晚上睡觉,女生可以听到男生磨牙的声音,男生可以听见女生们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吃吃的笑声。孔政民能从一群说话声里分辨出哪一个是佩灵。

乡下用来围篱的那种花树叫做紫槿,每年初夏都会开出粉白的花。孔政民常常偷偷给佩灵送花,一来二去,竟然被当地老乡发现了,笑掉了大牙。

原来那种花在当地叫做“鸟不踏”,是一种很贱的花,鸟都不愿意在上面栖息。可就是这种不被待见的花,却打动了佩灵的芳心。也许,这便是那个黑白灰的年代唯一的色彩了。

佩灵曾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拍过一张照片,孔政民说美过张曼玉。

当年嫁给孔政民的时候,连一场婚礼都没有,也没有房子。就是一群知青同学在空旷的田野举办了一个简陋的仪式。

秋天金黄的田野,稻浪翻滚,大队支书口吃,“今天是我们知青点结结结……”

下面有人起哄,“结结结……到底结不结啊?”

又有人起哄,“结结结……结啊,结巴,哈哈哈……”

大队支书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了那两个神圣的字,“结婚。”

会计点了两个二踢脚。几个同学敲起了脸盆,“下面有请新郎官讲话。”

爸爸当时讲了一句感动了许多女知青的话,也有许多知青因为这句话而相恋结婚,永远扎根在广大贫下中农中。

爸爸咳嗽两声,接过一个捣蛋鬼递过来的山药当话筒,“一间屋,两个人,三餐饭,风雨四季……”

云淡风轻,轻描淡写。爸爸语毕,掌声雷动。

说起这些往事,佩灵是义愤填膺,误上贼船,悔不当初,如若有来生,非李嘉诚不嫁。

此李嘉诚非彼李嘉诚,而是当年另一位苦苦追求佩灵的男知青。他没有选择回城,而是扎根农村,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知名的养猪大王,富甲一方。

佩灵总爱数落:“我怀胎十月我容易吗我?一心想吃碗猪脚你爸都买不起。”

“哼哼,嫁给养猪状元,你就有吃不完的猪脚了。”孔政民居然连一个养猪的都比不上,气得猪一样直哼哼。

这么多年,孔政民一直在找工作,佩灵说他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眼高手低,再加上年龄不尴不尬,成了社会的鸡肋。

平时佩灵数落孔政民,孔政民总是呵呵地笑纳。可是今天,他的表情有点难过。

水果店生意真的很冷清,香蕉、杨桃、草莓、奇异果,烂掉了许多。孔政民佩灵抬着一筐芒果送去街边垃圾站。

佩灵沮丧地唠叨:“以后再也不卖芒果了,白忙没结果。”

“最近街口冰店的肥姥怎么也不来扫货。”孔政民问。

“啊呦,你还不知道吗?关张了,前天我路过,看见卷闸上贴着一张招租启事。昨天路过,发现已经重新开了一家魔术用品商店,真的变魔术一般快。”佩灵脸上的表情也是快速变化着。

“为什么关张?现在是夏天,不是冰店的生意会特别好吗?”

“肥姥赚到钱了,举家搬到扬州的心脏去了。”

住在柳湖路的街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早点搬出这段城市的盲肠,如果自己这辈子没希望,那就寄托下一代的。

“那家魔术用品店生意怎么样?”孔政民对魔术兴趣甚浓。

“啊呦,生意火暴。”

“早知道我们也开一家了。”连孔政民这样淡定的人,也开始羡慕了。

孔政民骑着三轮车去水果批发市场,佩灵侧坐在一旁。

这么多年过去了,孔政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鬓角生出白发,笑起来,眼角堆起了鱼尾纹。

佩灵靠在孔政民的背,闭上眼睛。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他们一群知青骑着三轮车帮大队往镇上送苇席,一路唱着这首歌,汗流浃背……现在想来辛酸,可是当时真的没有觉到苦。

孔政民记起来,那时候李嘉诚有一把吉他,可是他天生没有音乐细胞,弹棉花一样难听。还好他是大队的饲养员助手,每天只能折磨那些猪。听老同学说,阿诚现在的养猪场很高科技,每天给猪听音乐、做按摩,灵感便是来自当年吧。

说起来,孔政民的吉他也是跟阿诚学来的,只是青于蓝而胜于蓝。孔政民对文艺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悟性,有些东西,也许是与生俱来,流在血液里的吧,比如说琴棋书画,像孔政民;比如说善经营,精计算,像阿诚。

阿诚先是以教孔政民吉他为名,向孔政民索取学费,没有钱,便以每天的口粮抵。等到孔政民吉他弹得比他出色,他又将吉他出租给孔政民,每天收取一个馒头当租金;再后来,孔政民的吉他成了整个知青点唯一的娱乐,他便每天晚上关门收票。他收着饼干、香烟、地瓜烧、外国小说,孔政民传唱靡靡之音背处分。

有时候开玩笑,孔政民会问佩灵:“你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吗?”

佩灵哈哈笑:“啊呦,我都悔死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别说是养猪的了,哪怕是头猪我也嫁啊。”

孔政民也哈哈笑,“你这是用开玩笑打掩护,说出心里话了吧?”

“天天捧本破书装教授,人家说穷得叮当响,你穷得鸦雀无声,你响得起来吗,兜里就一个钢镚儿。”佩灵又在水果店大声嚷嚷“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有没有红烧肉啊?”佩灵刻薄地讥讽。

“你现在怎么这么物质?”

“我物质?如果你有物质,你还会嫌弃我物质吗?”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啊。”

“那时候我不懂事。”

“恋爱前要多找对方的缺点,结婚后要多找对方的优点,而你恰恰相反,所以你才觉得不快乐。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爱。”

“人至贱则无敌。”佩灵的咆哮小声了一些,趴在熨床单的桌子上哼哼唧唧,“啊呦,这个破胃,一阵一阵的凉,还不停地抽抽,真想把它扒出来用熨斗熨一下。”

“一定是受凉了,胃痉挛。”孔政民关切地跑过来。

“都是被你气的。”佩灵看见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你胃里凉,我呆着去?”孔政民嬉皮笑脸,“还我气的,你一定是把昨天烂了的柚子吃掉了吧?”

“我那不是不想浪费?”佩灵痛得脸都白了。

“你吃了和丢掉有什么区别,一样浪费。”孔政民不合时宜地逗她。

“你要不要脸啊,人家老婆用一万块一小瓶的柚子精油泡脚,你老婆吃一颗烂柚子,你还说是浪费。”佩灵果然不经逗,气急败坏。

“谁老婆?”孔政民问。

“反正不是你老婆,快去给我拿香砂健胃丸。”佩灵岔开话题。

“本来就是浪费啊,浪费药、浪费水、浪费我的殷勤、浪费我的爱心……”孔政民屁颠屁颠地递水喂药。

“收起你的虚伪,我不是三岁小孩子,我成熟了。”佩灵不领情。

孔政民掐一掐她的脸:“呀,四岁了,熟透了。”

星期天,孔政民骑了很远的车去郊区批发草莓,那边便宜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