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日,天气已经很热,太阳晒在蓝顶白墙的板房上,屋子里像蒸笼一样。
中午,在永兴板房区G3—84室外荫凉处,58岁的韩雪峰、54岁的曾凡明夫妻俩正用丝网制作漂亮的“康乃馨”。原来这是曲山镇社区安排的活,准备送给6000名香港学生,让他们把这些“康乃馨”作为母亲节的礼物献给母亲,以感谢香港同胞对灾区的关心和支持。
我跟韩雪峰、曾凡明夫妻俩聊起来。韩雪峰给我讲述了他的老父亲——一位已经88岁高龄的老人,连续几天几夜爬过七八座山,一个人独自逃出深山的故事。老人名叫韩继成,几十年来一直在北川县城开照相馆,被人称为“韩照相”,其大名反倒少有人知了。老人个子在1。75米左右,身板硬朗,说话思路清晰,声音洪亮。这位北川活化石般的老人,还执意请我到他家吃午饭。
韩雪峰说——
地震时我们两口子还在********。5月12日那天,儿子从厦门打工回来,回北川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家的房子在北川电力公司旁边的神禹水磨漆大楼。这是套木材公司的房改房,在第四层。
儿子当天中午1点左右到曲山。他到绵阳就用手机打电话给爷爷奶奶(韩继成、容咏梅)、二爸(韩雪山)、幺爸(韩雪岭,人大司机),还叫姑妈不要做饭,他请他们吃饭。他在茅坝新城找了个饭馆,还有几个同学也被他叫出来,共十多个人一起吃饭。
刚吃完饭,大家还在摆龙门阵,大地就突然摇晃起来。儿子大喊一声:“地震了!”大家都跟着跑,连70多岁的奶奶容咏梅也跑得飞快。一出大门,大楼就塌了。看来幸亏大家吃这顿饭,是这个饭局救了十多人的命。
我的老父叫韩继成,去年88岁,是北川人所共知的“韩照相”。他是北川第一个开相馆的,从解放初就开始给人照相,包括公安局拍照片的,都是他的徒弟。他一个人住在晓坝,听孙子电话上这么一说,就急急忙忙上了开往曲山的中巴车,要赶回来见孙子。他坐的车刚到漩坪唐家山附近,就地震了。全车的人都弃车而逃,向山上爬去。
老爷子想,自己年纪大了,就等待救援吧。司机急得大喊:“韩大爷,快走,山垮了,等会水涨起来了,就走不了了!”还好,老爷子平时动作还算灵敏,只是耳朵有些背,牙齿松了,但平时爱爬山,爱体育锻炼,身体素质好。他一听这话,就连忙站起来往高处爬。在路上他捡了一根棍子,年轻人都爬上山了,他拄着棍子跟在最后。
途中他经过些零星分布的农家,主人都逃难了。他还遇到三四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老大娘,有些人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想走了,死就死吧。老爷子就劝他们:“你年纪再大,也没我大吧,我快九十了都能走,你们还不能走了?”别人听了他的劝,就跟着他一起走。大家都认识他,看他没吃没喝的,就你给一个馍,他给一个鸡蛋,一路上吃着,互相鼓励着继续赶路。路上他还捡了别人扔掉的半瓶矿泉水来喝……他们爬上高山,进入原始森林,沿着小路,朝擂鼓方向前进。
老爷子就这样翻过了六七座高山,在路上走了三天,才从禹里走到苏宝,从苏宝走到了擂鼓。他问一个认识的人:“北川怎么样?家里情况怎么样?老太婆的情况怎么样?”那人随口说:“曲山都‘包饺子’了,你们韩家可能全完了……”老爷子一听,心里着急得不得了,但又不甘心,就搭了摩托车到任家坪,在人群里找人。在油库休息时,大家看他的样子很狼狈,头发都立起来了,衣服也挂破了,全身都是灰,只有眼珠子还在滴溜溜转,像一个老乞丐。这时,一位重庆电视台记者问他从哪儿来,是否记得你家里哪个儿子的电话号码?老爷子就说了我的小弟弟韩雪岭的手机号。记者马上用海事卫星电话帮他打,没想到电话竟然通了……这已经是5月15日中午了,韩雪岭和县领导、解放军官兵正在下面的曲山废墟现场搜救伤员,接到电话就急忙赶到任家坪来,他上来一看老父那副尊容,就抱着大哭起来,但马上又破涕为笑了。老爷子很诧异,儿子告诉他:“我们大家都没事,您放心吧。大家知道您那天从小坝出来,都以为您死在路上了……没想到您福大命大很平安,出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重庆电视台记者采访到了这个现场实况。
5月13日上午,我们两口子从内蒙古赶回了绵阳。当时不让进曲山县城了,我们就只好呆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当天下午,我们找到了76岁的母亲和二弟韩雪山和弟媳叶卫贫。小弟弟韩雪岭在废墟救人。5月15日,当老爷子被韩雪岭送到我们家时,我们看了他的那副尊容都流泪。
老爷子性格本就乐观豁达,看到我们大家都没事,很高兴。“万幸万幸,大家都没事,全靠你孙娃子叫大家吃饭,救了大家的命……”我说。我就让老爷子洗澡换衣服,我给他买的新衣服。当时从山里出来时,老爷子还捡了一把老式的有弯把手的破伞挡雨,既可当拐杖又可遮雨,现在我还保存着,做纪念。
慢慢地大家情绪安定下来,我们全家14口人,只有小弟韩雪岭的媳妇宋军失踪了,她是客运总站副总经理。还有妹妹韩雪凝重伤,断了7根肋骨,后来在武汉第一人民医院医治。妹夫陈国富的膝盖受伤,脊椎受伤,后来在重庆医治,由他的侄女伺候。
年近九旬、身板挺直的韩继成老人很热情,执意邀请我到他的板房里吃饭,他还把仅有的一瓶酒也打开,和我碰杯。他有很多话要给我讲,他那年近80岁的老伴容咏梅,热情地给我们倒茶——这次地震太大了,要不是共产党啊,我们都没办法活了。
我经历过新旧两个社会,还是现在新社会好啊!我的老家在河南许昌,旧社会家里非常穷,读到小学七册就没法上了。听爷爷说,祖辈都穷,没文化,睁眼瞎。我自己很想学习,就跟一个中医学珠算,经常半夜才回家。路上要经过两个大坑,即芦苇荡,我不怕。还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道,北方人迷信,认为有鬼,我就不信邪。
1942年河南大旱,军阀、地主把粮食囤积起来,国民党却不管。祖父、祖母饿死了,我姑姑两家人都饿死了。我们只好逃荒要饭。当年抓壮丁,弟弟被抓了,他后来跑了,参加了八路军;我也被抓到陕西,跑到另一部队,又被抓住。在陕西、四川、湖北辗转几年,部队起义了。这样我就到了北川,开始了照相生涯……韩继成老人回忆起地震后自己从山里逃出来的细节,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地震发生后,一车人都逃生了,他们在前面走,我就顺着脚印跟,到了密林里,全是落叶,无路可走了。我当时翻了五六座山,有天晚上就差点被冻死。
爬最高那座山前面有个村子,恰遇一户人家。一个70多岁的老汉认识我,就劝我:“韩大爷,不要走了,我们都七八十岁的人了,走不动了,不要受罪。你住在我这里,住三五个月,我也不收钱。”我说:“你找个向导,把我带出密林。”他说:“要钱,至少要二百。”我说:“二百就二百。”果然他就把向导找来了,他说:“韩大爷,跟你开玩笑的,你给我二千,我都不干。这山又高又冷,会把你冻死的。”
这时我知道翻这座山的不容易了,我心里也有底了。我就跟他说:“老兄弟,你给我找两件棉衣,好不好?”没想到,这句话救了我的命。我原来啥都没带。那老汉就找了两件旧棉衣给我,我把它背在身上。他又给找了一双旧胶鞋,一把雨伞,我就一个人继续翻山,凭着感觉,朝苏宝、擂鼓方向爬。我又累又饿,走走停停,还不断余震,到处是滑坡,上面是石头乱滚,手抓住的野草有倒钩,有刺,手和衣服都挂烂了,沿途看见几户人家房子倒了,走近一看,没人,都逃难去了。
有天晚上,我爬上了最高的山,天上又刮风又下雨,冷得不得了,把两件棉衣都穿在身上,还横身发抖,难以支撑。这时,我看见山顶上有一堆火,就走了过去,原来是一队解放军搜救官兵,他们刚赶到这里,就地宿营。我说:“我冷得很,我也烤一烤。”他们很热情,连说“好的好的”,我就一直在这里烤火到天亮。
早晨,我又冷又饿,但没向他们要吃的,还是坚持着独自往山下走。山路又陡又滑,下面是悬崖峭壁,我用伞拄着,磕磕碰碰走了五六个钟头,衣服都挂烂了,才终于走到了苏宝沟。上了公路,已经精疲力尽,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但我一直坚持着,坚持着,终于走到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