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家里战事虽然停了,但是更大的危机来了。大叔留根带着全家赶了来,不跟老姑交手,说既然你找了锁柱来解决问题,那就彻底把遗留问题解决了。老姑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正是三叔被抬出院子的时候。她把事情说得严重,目的也是叫我回去。
我赶到马耳朵沟的时候,二叔和二婶开着车也回来了。
五爷爷在屋里插了门,拿着一瓶汽油,谁敢进门就跟谁要玩命点火。我看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心里也后悔起来。不该冒失地回来解决问题。别事情没解决,还把矛盾激化了。可是我也没有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进门先跟五爷爷沟通,说了一天的情况。撒谎说镇政府那边办理结婚证已经没有问题了。看五爷爷半信半疑,我还当场跟五爷爷要了身份证,还把“五奶奶”的也要走了。五爷爷心里的顾虑打消,才算把汽油瓶子放下。我长舒一口气,生怕五爷爷想不开闹出事来。
接着开始沟通双方,大叔留根先发言,要大家保持克制,把事情说开,把问题解决好。反正他们家的要求很简单,要是占地,他的那份土地赔偿款必须给他。这样,五爷爷结婚的事情不牵扯到他们。大叔留根补充一点,五奶奶必须要做一份协议,老太太结婚可以,但是放弃土地赔偿金。她老了去世,五爷爷这边只能出一份丧葬费。
二叔留得接着表态。其实他们家也不是反对五爷爷和五奶奶在一起,这都搭伙过十年了,我们心里不支持,但是没干涉过。所以这次登记结婚,遵循的一条,那就是哥三个达成的意见:老太太必须签署放弃财产的保证。三叔还在医院里,但是他电话里跟俩哥哥也沟通过了,基本同意这样做。
五爷爷浑浊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他瞅着我。我拉五爷爷在边上说话,问他这样可以不可以。
五爷爷说:你五奶奶有早上没晚上的,她压根也不是看中财产跟我过日子的。
我说:那就好办了,我们起草一个协议,你帮着五奶奶按个手印。这事就迎刃而解了。家里的儿女们不闹,我就去找镇政府,给你们二老办这个结婚证。
五爷爷点头说:那中。那中。
重新全家聚拢到一块,我问好大叔留根二叔留得,问他们能够代表全家,能够代表三叔留代了吗?都回答没有问题,二叔还把手机打给了三叔留代,叫三叔跟我通话。
我看天色不早,就宣布说:那就先这样,我明天写一份协议,大家没有意见的话,就都签字生效。
老姑井绳冷笑着说:锁柱子,这就是你解决的办法?那我叫你回来,就这么解决的?
我回头看老姑说:老姑,五奶奶放弃了土地赔偿金,五爷爷也同意了,他们登记结婚这事解决完了。
老姑说:你放紫花月白罗圈屁,什么玩意解决了?他们的阴谋实现了就算解决了?锁柱子,今天你不把事情给我整明白了,我叫风匣打折你狗腿!
我看风匣,想他一定会念及我给他买酒的情谊上往开一面,没有想到风匣很能大义灭亲,“呼”一下子起来,抄起墙角一根木棒,怒视着我。
我也来气了,朝老姑说:你还想打人啊?你怎么这么喜欢打架啊?你叫我回来不就是为了五爷爷和五奶奶结婚证的事情吗?
老姑唾沫星子飞溅,说:结婚证你给解决了,那地呢?
我说:老姑,你别激动,咱慢慢从头捋。你看,是不是你不反对五爷爷和五奶奶结婚,这肯定的,你找的我。你找我叫我三个叔叔家也都同意,对吧?所以,咱们一起去找他们商量,开始都不同意,矛盾焦点在土地赔偿这块。怕五奶奶把土地赔偿款继承了,问五爷爷和五奶奶,他们根本不在意这土地赔偿款的问题。所以就签份协议,事情就解决了。
老姑听半天,瞅风匣,说:你听明白没?我被他给绕进去了。
风匣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会说不如会听的,你老姑那份地呢?你咋一个字没提?
这才是矛盾的焦点所在。大叔留根二叔留得两家就都冷笑着看老姑。
我心里也明白了,故意问:老姑,你找我回来,没说你也要土地赔偿金的事。
老姑急眼了:这个协议不能签,爸的结婚证高低不能领!
大家都愣住了,最支持的是老姑,现在大家都同意了,老姑却站出来反对了。
我索性耐着性子跟老姑掰扯:那老姑你说说为啥不同意?
老姑憋红了脸说:我是姑娘不假,可是我出门子以后,土地一直在爸这种着呢。南湾子那地是我的,后洼也有我的。这些年,都是我当姑娘的跟风匣回来照顾咱爸的,我们是当儿子使唤,凭啥我的那份土地不给我赔偿款,大哥是清身出的,为什么他就能够拿?
大婶气不过,插嘴说:老太太没的时候,我们也出钱了,怎么就说清身出了呢?
老姑顶一句:他给自己妈出钱送终,应该的。他没吃奶啊,他还吃的第一口呢,尽孝应该。
大婶回敬一句:应该尽孝就应该受财产,天经地义,再说,我们也没有多要。不像你,上蹿下跳就为了自己的好处。
老姑蹦起来薅大婶的头发,被大婶灵巧地躲过。
大家拉架,大婶骂:别以为你随便掐吧老二媳妇,她头发你给薅没了,薅我的没门!
一看局势难以控制,我赶紧拉开冲突的双方。
二叔留得说:井绳,你照顾咱爸受累,我们兄弟心里也清楚了。我们也考虑了这事,你的土地也在家呢,行,既然你大哥清身出都能够拿赔偿金,我跟老三留代就再让让步,行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你那份土地赔偿给你。
老姑斜一眼,说:那风匣那份呢?他当牛做马给咱们家干活,他就没有回报啊?
大婶说:风匣还往家拉苞米了呢,你咋没说呢。
老姑说:爸的结婚证没有我同意,谁都不好使。我们家风匣上门女婿一样,还有他老姨,给咱爸多少温暖啊,凭啥她就放弃?我们是合法的继承人……锁柱子,你回去吧,我们家的事情不用解决了,我爸的结婚证不领了。
我没有力气跟他们辩论了,老姑想要的最大利益不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五爷爷把五奶奶后背倚靠的枕头放平,好像没有听到这些儿女们的争论不休。五奶奶看着大家,说一句:你妈蛋!
我以为五爷爷还会翻译成“都睡吧”。想不到五爷爷说:骂得好。
看来,这真的是一句骂人的话了。
事情僵在了这。
10
晚上我没有走,就住在五爷爷家。
我跟五爷爷说了,不管儿女们啥样的态度,结婚证是一定能够办成的。五爷爷点头,叹气,说:啥都不说了。
现在,他就盼着这结婚证了。为了给五爷爷吃定心丸,我把五爷爷和五奶奶的照片也收起来。说是办理结婚证用。五爷爷不糊涂,问我结婚照不是一起照吗。我就撒谎说,老年人走不了,那边电脑给处理。
冰柜的嗡嗡声音再次响起来,我再不敢拔掉电源了。睡不着,突然想起那天晚上跟小苏的事情来。越发地感觉事情蹊跷。想着就在被窝里上了微信,给小苏发过去一个表情。很快那边小苏就回复了一个表情。
小苏问:在哪?
我手上飞快地按键,回复:老地方。
小苏:哈。大冰柜唱歌。
我回复:嗯。记忆深刻?
小苏:小心闹鬼。
我回复:哪有鬼?心里?
小苏:冰柜,笨笨。锅锅,你害怕吗?
锅锅就是哥哥的意思,这是小苏第一次在微信上这么叫我。
我:怕什么?有女鬼,睡了她。
小苏:不要命了。
小苏问询。
小苏:不顺利?
我:顺利得了吗?
小苏:差哪?
我:老姑那。其实她才是最难对付的,郁闷……
小苏:你老姑是奇葩。
我:幸亏我们不能通婚。
小苏:哈……笑死我了,都喷了。
我:对了,那天车上她那样子要揍你,你怎么跟她说的?
小苏:嗨,情急之下,我出卖了自己呗。
我:?
小苏:我说是你相好的,她就放过了我。还说,她侄子花心,叫我提防。
我:汗。你真这么说的?
小苏:哎,我不这么说,那天破相的就得是我。
我:难为你了。
小苏:没有,占了大作家的便宜。荣幸!
我:小苏,哥不明白一件事情。
小苏:说,锅锅。
我:那天晚上我做个奇怪的梦……
小苏:哈,奇怪的梦谁都做。梦就是梦呗,做完拉倒,何必认真。怎么了锅锅?
我:没……什么。早点休息。
小苏:需要我帮忙吗?我是说你老姑家的事情。
我:结婚证,你能办吗?
小苏:没有问题。要没电了,再聊。88。
我在黑暗里瞅着手机出神。
门“咣当”一声开了,老姑虎虎生风进来。以为她跟着风匣回家去了,想不到没走。我假装睡觉,不理睬老姑。老姑瞅瞅装睡的我,脱吧脱吧在炕那头躺下了。
我心想总算蒙骗过关了。
想不到老姑说:锁柱子,你少跟我装睡。太叫我失望了。你在城里待几年,学坏了你。你自己有媳妇孩子的,到处拈花惹草。
我忘了装睡的事情,辩解:我跟小苏是同事关系。
老姑呼地坐起来: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你当我看不出来啊,你个老爷们,你盯着人家小苏的屁股和****看。看啥啊,里面有色拉油还是易拉罐啊?不要脸。
我气得翻身不理睬。
老姑继续数落我:潘金莲遇到陈世美,纯粹一对狗男女!
我被气笑了,纠正说:老姑,那是潘金莲和西门庆。
想不到老姑更大了声音骂:就是陈世美,你有媳妇孩子,勾引人家小姑娘,你就是陈世美,西门庆不够格你。
我说:老姑,你骂吧,我知道你为啥骂。
老姑被我说到了痛处,急眼了。起身下地,把屋子里的灯开了。我看见老姑裸着两条白白胖胖的肥腿,穿一条花裤衩,披散着头发瞪着我。
老姑说:锁柱子,老姑白疼你了。反正这事你掂量着办,除了你我没挠过,我怕过谁?不是心疼你吗。今天这事我不跟你计较,反正那协议你不能给我签。我跟风匣商量了一下,这事算了,你也尽心了。我爸也不用结婚了。你不说风匣老姨和我爸是事实婚姻吗,我算计了,就叫事实说话了。只要协议不签,不办结婚证也成,反正风匣老姨那份我们也得要。
我顺水推舟,说:成,我明天就回去。
老姑笑眯眯地看着我:那啥,我跟你去镇上,再给我们买点东西。反正你花公家的钱,拿你的卡给我“唰唰”几下。
11
晚上被老姑的呼噜吵得没睡好,还偷听了老姑的梦话。内容不连贯,大呼小叫的,基本都是骂她丈夫风匣的。
一大清早,老姑起来上厕所,五爷爷给五奶奶洗把脸以后下了地。这个时候,就听见院子里踏踏的脚步声。接着外屋传来“五奶奶”你妈蛋的问候。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群人已经冲到我头上。我还没起来,已经被人摁在了被窝里。挣扎无效,我不知道这伙人是从哪来的。
几个人直奔冰柜,扯了电源线,几个人一二三喊着抬冰柜。又进来一个人,那声音我听过,在电话里。是昨天晚上被老姑打跑的三婶。三婶说:傻子啊你们,有轱辘,推出去。
我说:三婶,叫他们松手,我……上不来气了。
三婶说:你就是记者吧。不用按他,不关他的事。这个冰柜是我们老爷子的,你三叔在工程队包钢筋活,我在工地外面开个小吃部。把冰柜拉回去,用完再还回来。
一伙人推着冰柜出去了,我也恢复了人身自由。下地,快步追出去。见一伙人已经把冰柜推到了院门外。院门外是一个大陡坡。那停着一辆厢式货车,几个人正在想办法往上装冰柜。
五爷爷不在家,冰柜就这么被推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情急之下想起了老姑来。赶紧往后院的厕所跑。老姑在厕所里方便,我就在外面喊:老姑,三婶把冰柜拉走了,五爷爷知道这事吗?
我话音没落,五姑已经提着裤子从我身边掠过。院子里溅起一声炸雷般的叫骂:抢劫啊!
接着就听见石头呼呼打击院外车厢的声音。夹杂着是一群人的鬼哭狼嚎。
我对老姑的战斗力是放心的,果然,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很精彩。几个男人已经被老姑用石头打得躲在车厢后面不敢出来。厢式货车的玻璃碎了,车门子也被石头砸出了坑。那台大冰柜没人管了,顺着陡坡开始缓慢移动。然后就迈开了腿一样,奔跑起来!
三婶和老姑扭打在一起,我大喝一声:冰柜跑了!
两个女人放弃了厮打,一起追向了那个冰柜。
冰柜顺着陡坡快速地奔跑着,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飞了起来,然后一头扎到了深沟里,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面的东西也被甩了出来,杂七杂八地丢在路上。
三婶心疼这冰柜,小吃部的预算里面早都有了的计划。她哭着去查看,捡起丢在路上的东西。突然,她不是好声地惊叫一声:死人了!死人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三婶吸引。三婶傻子一般拿着一件东西,把大家都惊呆了:三婶手里拿着一只人的大腿!
我猛然想起五爷爷不叫停了冰柜电源的原因,还有,小苏说过她听到晚上有人踹冰柜的声音。莫不是这条人腿在作怪!
12
镇上的派出所很快来了民警,拍照,询问,做笔录。
五爷爷家门前围拢了很多人。老姑早已经不知去向,不知道她是被冰柜里甩出了人腿吓着了,还是觉得砸坏了货车觉得应该躲躲,反正她没有了影子。
三婶哭哭啼啼地跟警察讲述经过。说她刚进门,不知道自己老公公是杀人犯。
谁都没有想到五爷爷的冰柜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警察封锁了现场,谁都说不清楚这人腿的来历。只有尽快找到五爷爷,找到冰柜的主人才能够弄清楚真相。
五爷爷在山上看地,苞米这几天该出苗了。五爷爷忙着在山坡上做假人。一个木头十字架插在山坡上,给修饰成人的模样。戴着草帽,穿着衣服。风一刮,假人就乱动,像真人一样。鸟就不能近身了。
警察为了不打草惊蛇,叫我去山上找五爷爷。他们在远处悄悄跟着我。
我也有些紧张,不知道怎么跟五爷爷说这事。
五爷爷老远看见我,问:醒了?你们城里人起得晚。
我说:早起来了。五爷爷,我想问件事情,你冰柜里藏着啥东西没有?
五爷爷看我,想想,反问我:你看到了?
我惊恐地点头。
想不到五爷爷冷静地笑笑:吓着你了吧?
我点头。心想,吓着的可不是我一个人。
五爷爷轻轻撩起他的裤腿,叫我看。我一惊,原来五爷爷裤腿之下,是一条假肢。
怎么回事?我满脸狐疑,知道五爷爷的腿脚不好,但是没有看出来竟然是假肢。那冰柜里的人腿?难道就是他自己的?
五爷爷叹息一声:二十多年了,都不记得了。那时候我带村子里的木匠们出去打工干活。有一回我从楼上摔了下来,腿摔坏了。就截肢了。包工头心还挺好,赔偿款不少。给我装了假肢,还给了笔钱。这坏腿没地方扔,我就想死了以后别没有个全尸,到那头也是个残疾。就花钱买了冰柜,搁家里冻上了。孩子们都忙,知道我假肢,都不知道我冻腿的事情……
我心疼地看着五爷爷风中那瘦弱的身躯。那条大腿我看到过,粗壮,充满男人的活力。现在的五爷爷像一株枯干的树木,那条真腿再组装到五爷爷的身上,也看着不够协调。我想一会儿警察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要拿回去做DNA鉴定吧。
可是,五爷爷的儿女们呢,他们即使不知道五爷爷悄悄冻着自己的腿,但是他们应该知道爸爸是为了他们丢掉过一条腿的。而五爷爷的假肢,我竟然都没有发现,也没有人提起过。他们争论最多的是脚下的这块土地……
土地是肥沃的,种子在蠢蠢欲动,有的田垄已经有拱包的地方了。五爷爷在家里待不住,起早上山,因为这几天会有鸟飞来叼地里的嫩苗。有乌鸦,有喜鹊,也有黄鹂和金翅鸟,它们灵巧地叼住嫩苗,不咬断,往起提,牵出土层里的种子,叼走,回去给它们的孩子喂食。而五爷爷要跟一群鸟斗智斗勇,十几亩的苞米地,是五爷爷的希望……
手机响,是小苏的微信。
小苏:大作家,拿你五爷爷和五奶奶的照片回来。咱单位楼下的墙上好多办假证的。三十块钱就能够办下来。我已经联系妥了。
我顺手回复一条:小苏,你真好。
然后我听到了脚下的土地,被我掉落的眼泪砸得“砰砰”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