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第四天的下午,他实在寂寞,就走到了刚生出一片绿草的庭院里。一抬头瞥见了那几棵高大的白玉兰,不由得就走了过去。旁边不远是一片花圃,里面有两个姑娘在剪枝。她们都穿了野外工作的单色服装,服装的式样有点像纺纱女工的保护服。这会儿她们只让他看到两个背影——一个在弯腰修剪,另一个站在旁边看,并按时用一个不大的竹盘托起剪掉的花枝。他感到新奇的是为什么要用一个竹盘而不用一个竹笼呢?这样就要经常把堆起来的枝条端走,一趟趟往返……他这样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他觉得那块花圃好极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个弯腰工作的姑娘个子很高,那两条腿可真长啊!他看看剪掉的枝条,原来是青生生的玫瑰。端竹托盘的有二十多岁,比那个姑娘似乎还要大一些,个子却小小的,正悄声说话,高兴得头摆来摆去,很有趣。他一直没有看到高个子姑娘的正面。小姑娘看到了他,大概咕哝了一句什么,弯腰干活的人立刻站起来,缓缓地转脸……
他像被电了一下,像站在了猛烈颠簸的火车车厢连接处。那个姑娘一张白皙的脸上,浓黑的、有些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只一下就把他灼疼了。他赶紧转开身,往旁边走了一步。当他再一次回头时,她们又在那儿小声咕哝着干活了。高个子姑娘握剪刀的手原来戴了手套。
剃光头的男子已经出现在卵石小路上,正向他走来。他装作注视那棵最大的白玉兰树。当男子走近时,他就转身,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高个子姑娘是谁?这儿的园工吗?”
“那是小姐呀!”
“哦……”
05
宁珂原以为他和海北朋友援救的对象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把对方想象成一个性情猛烈、高大孔武的壮汉。
第一次见到对方使宁珂吃了一惊:这人个子中等偏下,孱弱清瘦,看人时笑吟吟的,那一对脚小得像女人——这会是个危险的人物、一个起义者?那种人应该声如洪钟,脸上说不定还有刀疤……殷弓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称他“宁先生”:“宁先生,海北的朋友早就介绍过您了,他们说您与宁周义先生乃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我们也非常敬重,我想我们之间也总有一天会见面的……不过现在时机不到……”
宁珂发现这个人总是显得主意笃定,虽然笑容可掬,但内心里似乎裹有什么相当严厉的东西,只是轻易不会拿出来。他开始对宁珂讲了一下大致的情势,从平原到山区。他说眼下是强虏未除,家贼蜂起,他们二者甚至联手,让民众遭殃,这是该地区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提起“八司令”,他说一个比一个更坏,其中有三个是外地人,其余都是山区和平原的特产。说起这几个无赖,奇怪的是他仍在微笑,一双小脚在屋里踱来踱去……
本来他刚刚从关押的地方出来,身上有伤,需要曲府那个老爷——曲予大夫给他治疗一个时期,但眼下已经不可能了。除了简单的包扎之外,就是带上一点药品,然后迅速地离开。殷弓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他说要到最东部的那个城市等人,于是宁珂就陪他走了一趟。到了目的地,等的人还没有来,他们就住在了一个有花园的老式洋房里。如今这幢洋房属于一个皮肉松弛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殷弓称她为“姑妈”。
夜间睡不着,两个人谈话。木地板非常陈旧,有的地方已经陷下去,所以殷弓踱步时要小心地绕开。但这并不影响他津津有味地讲“八司令”的恶行。他们差不多个个凶残无比,掠夺了无数钱财,既是富人的冤家又是穷人的对头。除了城区他们不敢随意骚扰之外,整个山区和平原都是他们口中的肉,想什么时候咬就什么时候咬。八司令之间也常常开火,但一转眼又称兄道弟。他们合伙朝官军开火,这方面倒不含混;可是他们与外国人合手干事特别顺路,一口气制造了好几个惨案。“最近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我们的队伍、基层政权……”
宁珂从海北回来就非常熟悉“我们的”这三个字的含义了。他也开始把自己视为“我们的”。所以他听了这一切异常愤恨。
“八司令分别都有外号——你干脆记外号得了,因为他们的名字反倒不好记,有的连我也不知道。最老的家伙、也是势力最强的一个叫‘老干姜’,在枪口下滚了多半辈子,是真正的顽匪,可能是南方人,在北方生活了半生,口音差不多变了,带莱州腔。这个人独身,左眼有伤,主要地盘在平原西部,几起抢金杀人案就是他搞的。他发誓要把我们的基层组织一个一个踢掉。有一次他逮了我们一位女学生,当着一个村的民众把她糟踏了……还有一个叫‘刺猬’,手下人化整为零,有的平时就是石匠、手艺人,他一发令就凑起来干坏事。一个叫‘水牛皮’,队伍小,但个个枪法好,装备也好。
还有‘鱼精’、‘金腰带’、‘野猪’、‘小花’和‘麻脸三婶’。其中只有麻脸三婶是个女的,其余都是男的。小花也是男的,女相。金腰带是个淫狼,是民众特别痛恨的一个,也是最狡猾的一个。他年轻时在海参崴干过苦力,后来杀了人逃回来,用三五年的时间拉杆子,混到今天成了一股势力。麻脸三婶的队伍在其中也算大的,别看她是个女司令,下手最狠,前一年血洗了一个镇子,死的人把街口都堵塞了。提起麻脸三婶人人吓得变脸。她还有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坏,恶事干得数不清,都跟外国人有一手。其余七个司令多少都要让着麻脸三婶,因为在关键时刻她会引来外国兵。她的三个女儿枪法好,一色男人打扮,像她母亲一样杀人不眨眼……”
殷弓在讲述时很少敛起笑容。这多少使宁珂不快。
夜很深了,楼上有声音。一会儿中年女人披着衣服下来,站在楼梯上看了看,又走近几步说:“弓儿你还熬着!睡觉吧,早些歇着去,不要身子怎么……”灯光下她的白发像棉花一样。她的口气充满了疼怜。殷弓“嗯嗯”应着,接着打起哈欠。
他们刚要睡去,老太太又转身端来了一碟点心。她掀了殷弓的衣襟看了看裹好的一处伤,咕哝了一句什么。殷弓像个孩子一样柔顺,兴奋得头一歪一歪。他嘴里发出的奇怪叫声让宁珂大惑不解。老太太走了,殷弓感叹似的告诉宁珂:“这是个革命的老妈妈啊!”
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个星期。宁珂得知殷弓来自南方,有一多半时间在军营里度过,这一年刚刚从部队出来,目的是开辟新的局面。他好像十分直率,并未有意向宁珂隐下什么,但实际上整个行动的大致计划、一些细节、联手起事的同志,却一点也没有讲。宁珂对他充满了敬重和感激——在年龄上对方稍大于他,而且是他所遇到的最坚忍顽强的人,竟然带着多处创伤微笑、娓娓道来。宁珂惟一觉得不太满意的是那一双脚:小得过分,这怎么能够带兵打仗呢?
第二个星期要等的人来到了,三个,后来又是两个。殷弓的“姑妈”为大家准备饭菜,在他们聚起议事时又把宁珂叫到楼上。她和他一起说说闲话,有时还与他玩玩扑克牌。宁珂明白,他该回去了。
分手时殷弓再一次将宁珂一一介绍给新来的同志,并强调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宁珂从未想到这么重的一个注解落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说这首先是曲府的老爷——那个德高望重的曲予帮助了他……说这话时他鼻孔前倏地掠过一阵白玉兰的香气。
离开老式洋房是一个暮春的上午。他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一步踏出花园小径、扳开蓝色的栅栏铁门时的那种感觉。他差一点溢满了泪水。心底涌出的那种奇特的感激让他难以忘怀。感激什么?不知道。这种无法言说的感激是任何人都不会经历太多的。上午的阳光温煦而柔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他几次回头去看那幢老式洋房:二楼的平台上,靠栏杆站着那位老太太,她的头发被阳光染红了。她显然在目送着宁珂……
他首先回到了叔伯爷爷的钱庄。这是他第一次从远处归来不去家里,而直接到那里去。他急于见到那个红脸膛的人,急于向他诉说;谁知对方在没人处热烈拥抱了他,又用力地抖动他的手。红脸膛的男人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说他们都感谢宁珂,宁珂为革命作出了难以估量的贡献……当然,这已经构成了他们——同志们的一个秘密。同志们对他怀着无限的信任。他们早就视他为同志了。“‘同志’,你明白吗?明白它的意思吗?”
宁珂涨红了脸,紧握着他的手说:“明白。”
他回到了叔伯爷爷身边。在旅途上为何耽搁这么久,他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他特别讲了八司令的暴行,当时在一边听的还有阿萍奶奶。宁周义不安地在屋里走着,阿萍听到悲痛处流下了眼泪。最后是叔伯爷爷轻轻地制止了他。老人家实在听不下去。而且那些暴行他早就听过了。在他那儿,关于这一类的报告材料已经堆成了山。他长长地叹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久久地看着窗外。宁珂好像第一次发现,叔伯爷爷有了那么多的白发。
夜里,阿萍奶奶仍旧像过去那样为孙子整好床铺,看着他躺下,在床边陪一会儿。她看出这一次宁珂瘦了,也晒黑了。宁珂躺着,眯着眼,突然一翻身坐起来,用被子拥住了下身。他看着阿萍说:“你知道平原上那个城市有个曲府吗?”阿萍摇头。他重新躺下来。阿萍再问什么,他一声不响了。后来他快睡着了,临睡前又说:
“奶奶,曲府有好多高高的白玉兰树……”
06
我凝视着海,它被夜晚的星光照耀着,悄悄回眸。我终于看到了你,我原本就应该记住你,我是你的一颗沙粒、一滴水。你的手按住我的脸庞、我的眼睫毛,我伏在你的胸前。
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思念和牵挂,怦怦跳动的心为了什么……就是这些化为我的血肉良知,使我不能屈服。我在等待,在追忆,在想和盼,所以我不能屈服。我是一棵树,根脉扎了一千年,难以移动,他们就用力地弯下我的腰。我身上披挂了一吨的巨石,但我仍然没有折断。我在等待,我等待你的丛林将我淹没。
那一天的问候多么短促,可是它化成了按时升降的潮汐。永恒的水流湿透了时光的沙子,此岸与彼岸各自成长着一排青杨树。哦哦,我的青杨,我用以遮掩窗户的绿色枝条,日夜拍打我的心灵,我的窗纸。我用雨水去洗涤它浇灌它,我小心地挨近它。
谁听我讲一个红马的故事?当你离去了,谁来倾听?我忍受着一千遍的误解和诅咒,敛起那些痛楚,小声念着你的名字。我们——渺小的沙粒,有多少秘密。神灵的小背囊打开了无数遍,原来只是装满了像我们一样的小沙粒。它碰撞起来火花四溅,那火等同于雷电的火、野火、熔化的岩浆之火。
我因为渴望着、期待着而痴迷愚钝,换来的是无边的嘲讽。他们只是马蹄下的灰尘,他们不是沙粒。最好的沙粒是被激流冲刷而成的,洁净无比,是秋洪千里迢迢送还给大海的。那一片浩瀚哪,宇宙的声息如数收在其中,深阔无边。一切的巨变都潜在它的深渊,它默然不语。我是它的沙粒,我因此而骄傲。水溅声让我沉醉、让我安眠,直到太阳升起来,潮汐落下去……
迎接吧。那一天虽然遥远,但并不是渺渺无期。电火点燃了平原上的荩草,它爆出噼啪之声,蹿起一道道火舌。生灵们跳跃着引动火龙,看它在大地上翻滚和嘶叫。丛林也燃烧起来,把一枝枝火炬送给星星。整个天空都腾腾地燎起来,巨大的呼号震动四野。我把自己点燃了,这是我全部期待的结果。我最后告诉你的,是我燃成炽亮的平原上的那个光点。
你的手牵上我,永远也不要失望。当我梦见红马疾驰、平原上烈焰腾起的时候,会失声大叫。我的热血推动我一跃而起,追逐那匹红马。它是火的飞动,是燃烧之神,是家族的眼睛。你的手紧紧地牵住了我,我吻它,咬它,我绞拧它拍击它,把它深深地按在胸间。人的一生都要有这么一只手,它是使人不会坠落的一道牵拉。我的手,我求你永远牵上、牵上……
这么短促的一瞥怎么盛得下呢。太短促了。这短促就是所有残酷中最残酷的一桩。我们因此而颓丧而疯狂,把刚刚绣成的一块绢子三五下扯碎,撕裂之声让无数羔羊流下了眼泪……洁白的羔羊,它们灵慧的眼睛看着我,怎么也弄不懂我正被一把颓丧之手扼住了。它们的小嘴粉红娇嫩,一动一动露出玉石一样的牙齿。小家伙,十足的小羔羊,金色的睫毛,灰绿色的双眼,一片茸毛传递着生的温热。我怀抱着它,它像个孩子。多少孩子,多少羔羊,平原上走散了多少?新生了多少?我怀抱它的时候,又有多少只野狼正候在暗处,舔着腥唇呢?我紧紧地搂住了你。
我让你再近一些。你分开我的头发,把下巴压在我的头顶。天亮了,四野里的啼叫一声声唤着什么?我知道人的一生其实只有一次遭逢是真正难忘的,也就是这一次把人压得脚步踉跄。我感受着你的全部重量,等待太阳染红窗棂。四野里的啼叫逼近了,我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