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梅香出门,从裁缝家门口经过时,看见秀秀带着福儿坐在门槛上,哄着他念儿歌:“红公鸡,斗绿草。嫁三娘,讨二嫂。二嫂帮我看看家,我去北乡接大妈。大马拴在石榴树,小马拴在石榴丫。石榴底下一群鹅,噼噼啪啪赶下河。”
五岁的福儿穿的还是开档裤,岔着两条小肉腿往门槛上一坐,小鸡鸡像刚孵出窝的鸟,神气活现对着路上走过去的人,羞得梅香赶紧扭开脸。
“大小姐!”秀秀喊住她。
梅香站住。“秀秀,你喊我什么?”
“大小姐啊!我听这巷子里的人都这么喊。”
梅香不乐意:“不好。别人喊,你不能喊,你要喊我的名字。”
秀秀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好,听你的,人前我叫你大小姐,人后就喊你的名字。”
“可不许改啊。”梅香叮嘱。
“说定了,不改。”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把梅香拉到旁边去,从衣襟下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梅香手里。
“打开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有点兴奋,又有点羞涩。
梅香打开布包,居然是一条千层布的垫肩,完全由碎布头子拼凑成:有花布,有格子布,也有藏青色的直贡呢,紫红色的单面绒。小的布头不过二指宽,大的顶多是块巴掌头。布头碎,针脚却细密,碎布的颜色是由浅入深地一路拼下来,搭配上用了大心思。
“求你帮个忙,拿去给他。”秀秀说。
“给谁?”梅香刚问出这两个字,忽然想到,垫肩嘛,挑担子用的,这个人当然是呆小二。
“缝得不好,是个心意。前天不是他帮忙,我回家就惨了。”
梅香举着垫肩,左看右看:“秀秀你的手真巧!”
秀秀催促她:“快收好,别让我婆婆看见。”
梅香卷起垫肩,拿在手中,邀请秀秀说:“我家的黄黄在呆小二家下了一窝猫宝宝,可好玩啦,想不想去看看?”
秀秀摇头:“不行啊,我婆婆不准我出门。”
福儿耳朵尖,听见“猫宝宝”几个字,皮球一样蹦起来了,跳着脚要去。秀秀只好返身进院门,禀告了裁缝娘子,得到准许,这才搀起福儿跟着梅香走。
呆小二出门做工,从来都不锁门,所以梅香来看猫,推门就进,理直气壮得像是进自己的家。踏进院门,她引导秀秀和福儿往堂屋走,告诫他们要小心脚下的杂物,还特意提醒福儿别磕着了桌子角。最后,现宝似的,一弯腰,她把四仙桌下面的笸箩拖出来。
黄黄懒洋洋地躺在笸箩里,任凭四只猫宝宝在它肚皮下颤着腿儿爬来爬去,尖声尖气地叫。小猫已经长到有三寸长,小眼睛睁开了,绿豆那么大,嘴巴粉红,头上身上履着一层柔软的细胎毛。梅香把手伸进去,逐一地抓起它们,展示给秀秀看。黄黄默许了梅香的权力,头也不抬地睡它的觉。
“我最喜欢这一只,看,跟它妈妈一模一样!”梅香手心里托着一只虎皮花纹的猫宝宝。
秀秀指着爬在黄黄背上的另外一只:“这只好看,脑袋上一簇黑毛,我们乡下叫做‘乌云盖顶’。”
“还是黄的好。长大了跟它妈妈出门,往街上一站,哈,一大一小两只虎,多派头啊。”
福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一伸手就要抓那只“乌云盖顶”的猫,被梅香毫不客气地“啪”地一下打回去:“你别动!”
福儿可怜巴巴地提要求:“就摸一下下。”
秀秀哄他说:“猫妈妈认生呢,它要是不高兴,一口能咬断你的手指头!”
福儿似信非信,偷眼看梅香,要从她那里证实这句话。
梅香警告他:“你小心,咬了你的手指头,嘎巴几口就嚼下去了,骨头都不带吐。”
福儿嘻地一声笑,大概觉得那是一件好玩的事。
梅香起身检查猫碗,看看碗空了,拿起来去添食。秀秀跟着她过去。
小瓦钵子里扣着两条烤成焦糖色的小猫鱼,是梅香昨天过来备好的。天热,鱼汤搁不住,烤鱼就没事,盛上半铲子饭,拿手指把酥酥的小鱼儿碾碎了往饭里一拌,香气扑鼻,黄黄百吃不厌。
找来找去,呆小二的灶披间里不见一颗饭米粒。梅香抱怨说:“他怎么把饭都吃光了啊!”
秀秀建议直接把猫鱼喂给猫。梅香不同意,因为光吃两条小鱼不顶饿,再说会吃刁了猫的嘴。她果断地做了决定:“我们现煮饭。反正呆小二回家也要吃饭的。”
梅香熟门熟路地找到呆小二家装米的坛子,唰唰地往淘米箩里舀了几碗米。秀秀说太多了,一碗就足够了,一碗米能煮出小半锅饭。梅香听她的话,把舀出来的米又倒回去一多半。然后梅香去淘米,秀秀帮忙往锅里添了水,转身去灶后点火,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里续柴。
火轰轰地起来了。水吱吱地烧开了。米倒下锅,眨眼的功夫咕嘟咕嘟翻出泡,闻到了米汤的香。
秀秀真是一个能干的小姑娘,事情经了她的手,轻轻松松,利利索索,梅香只有在旁边看着的份。
“从前有一个小伙儿,拣到一颗田螺,养在水缸里,田螺变成个姑娘,天天从缸里跳出来,帮小伙儿煮饭烧菜。”梅香自言自语地说。
秀秀抿嘴一笑:“这故事我听过。”
“你烧火做饭的样子,就像田螺姑娘。”
秀秀红了脸:“哪能比啊,烧个火呗,从小做惯的事。”
“从小是多大?”梅香追根刨底。
“七岁八岁吧。跟你差不多大吧。我家里弟妹多,爹娘租着人家的田,天不亮出门,黑了才收工回家。我有个奶奶,打小她把我带大,后来她害了眼病没钱看,眼睛就瞎了,家里烧烧煮煮的活儿归了我。”
“你走了,你家里不是没人做事了吗?”
“我妹妹接着做啊。”
“你妹妹再走呢?”
“还有再小的妹妹呢。”秀秀笑一笑:“穷人家,就这个命。”
梅香不说话了,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好日子,不知道怎么的,十分地不自在。
福儿啪嗒啪嗒地奔过来,手里紧攥着那只“乌云盖顶”的猫。“我让它吃奶,它不肯吃。”
梅香还没有从秀秀的身世里回过神,应付道:“它吃饱了当然就不肯吃。”
“它也不肯睁眼睛。”
梅香心里咯噔一跳,赶快从福儿手中把小猫接过来。小猫的脑袋软绵绵地搭拉着,已经没了气。煮这一锅饭的功夫,福儿居然就闯了这么大的祸。
梅香懵了,脸白白的,心里有一股火头一窜一窜地往上冒。可是福儿不是她弟弟,她不能拿他怎么样,就只好跺脚,一边跺,一边呜呜地哭。
福儿眨巴着眼睛,明白自己闯了祸,脸色也跟着发了白,头扭来扭去,找秀秀。
秀秀看见梅香哭,心里不过意,走过去在福儿屁股上打了一下:“不准你动手,你怎么不听话啊!”
福儿本来害怕,被秀秀一打,嘴一扁,趁势大哭。
秀秀说:“还哭!还哭!真不该带你来。”
可是人已经来了,小猫已经死了,怎么后悔都没有用。
高高兴兴开头的事情,哭哭啼啼收了场。秀秀找一把锹,院墙脚下挖一个坑,把小猫埋了。梅香盛饭喂黄黄。黄黄暂时没有发现它的宝宝死了一个,有滋有味地从饭碗里挑鱼吃。梅香想像不出来,万一它发现四个宝宝剩下三个了,会不会急得发了狂。
回家的路上,遇到挑着空水桶的呆小二,梅香无心多说话,简短地告诉他:“桌上的东西是秀秀送你的。小猫死了一只。”
两件事情不搭边,凑到一起说,呆小二的反应就比较慢,愣愣地看梅香,努力地在脑子里想。
秀秀脸通红,不敢看呆小二的脸,仿佛那只小猫是她生生掐死的,她做了天大的亏心事。
回家不一会儿,梅香就听到了隔壁院里的骂声和哭声。她不放心地踩着梯子爬上墙,一眼看见秀秀跪在当院里,裁缝娘子拿着裁缝的长木尺噼噼啪啪抽打她,边打边咒骂:“我叫你打我的儿!我叫你打我的儿!他是你的男人你就敢动手打?你胆大包天了啊?我花钱买你是买了皇上啊,还是买了个妈啊?你公公你婆婆还没死,你就这么骑在我儿头上作威作福啊?我打死你个小贱人!打死你个小贱人!”
秀秀的脸躲避不及,被木尺抽着了,一缕红艳艳的血从嘴角流出来,顺着下巴,滴在她的洗得没了颜色的布衫儿上。她闭了眼睛,细瘦的身子晃两晃,要往地上倒,被裁缝娘子揪住头发狠命拎起来。裁缝娘子吆喝在旁边悠然抽烟的裁缝:“去拿根绳子,把她吊起来打!”
梅香后悔得要咬自己的舌头尖:她怎么忘了福儿回家会告秀秀的状呢?她紧咬嘴唇,浑身发抖,腿脚打颤地从梯子上下来,去求余妈:“能不能到隔壁救下秀秀啊?她要被裁缝娘子打死了啊!”
余妈嗤啦嗤啦地纳着鞋底子:“我说话顶用吗?那个杀胚婆娘,她就怕人前显摆不了她的威风呢。”她抬头瞄了一眼梅香:“香啊,你也别看不过去啦,普天之下做养媳妇的,都是这个命哦。”
梅香转身又往后院跑,去求她坐在窗前绣花的娘:“娘你出个面,你说话会顶用。”
娘用冰凉的指尖摸一摸梅香胀得通红的脸,叹口气:“你是个善心的好孩子,可是你不懂,娘今天过去劝下了,明天再碰上个事,秀秀就会挨双份的打。”
梅香碰了两个壁,心里灰灰的,从娘的屋子走出来,明晃晃的太阳地变成了黑漆漆的鬼世界,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仿佛地斜了,墙歪了,眼面前的东西都成了呲牙裂嘴的鬼影子了。她心里很明白,要不是她为一只猫宝宝伤心伤肝地哭,秀秀不会替她出气打福儿。秀秀不打福儿,回家不会挨这一顿毒打。秀秀的巴掌多轻啊,她不过在福儿屁股上拍了一下下,可是裁缝娘子举在她头上的手,要狠上十倍百倍呢!
晚饭时,梅香在粥碗里一颗一颗地捞米粒,米粒拨拉到嘴巴中,半天咽不下。
爹奇怪地看着她:“梅香今天不对啊,往常一上饭桌像饿虎,今天怎么成病猫了?”
娘说:“这孩子在生我的气。隔壁人家朝小媳妇下狠手,她怪我没有出面去救人。”
爹问:“打得有多狠?”
娘叹口气:“半条小命怕是要没了。”
爹就生气,把筷子拍在饭桌上:“这怎么可以?把人打成这样,侵犯人权啊!梅香你听着,下回裁缝娘子再打小媳妇,你到县政府去找我,我们告她去!”
太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狗拿耗子,闲的呀?俗话说得好,没规矩不成方圆,人家打媳妇,那是给媳妇上规矩,你一个做老爷的,你去说三道四,算哪门子事?”
爹马上闭了嘴,埋头喝粥,不再提一个打抱不平的字。
这一夜,梅香做了好多梦。她先梦到一个戴官帽子的县太爷鸣锣升大堂,一坐上太师椅,审都没审就往堂下扔牌签,叫衙役打犯人五十板,被打的却不是裁缝娘子,反而是秀秀。接着她看见秀秀血肉模糊地从墙头上翻过来,冲进她房间里,裁缝娘子凶神恶煞地举着木尺跟在后面追。秀秀先躲到她床底下,又躲到马桶间,最后一把掀开她的被子钻进去,抱住她的身子不肯放。裁缝娘子冲到她床前,哗地就把被子掀开来。她一骨碌坐起身,死抓住裁缝娘子的两只手,撕心裂肺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娘啊,爹啊,救命啊!”可是她发现自己光张嘴,怎么也喊不出声,喉咙被人勒住了一样,卡死了一样。眼面前,裁缝娘子的木尺变成了一根丈多长的顶门杠,沉甸甸地向她劈过来……
醒了,一头一身的汗,心怦怦地跳着,像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