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萧远秋正用一匹上等的丝绸擦着他心爱的剑,一把普通但却透着寒光的剑。
这把剑已经跟随了他二十五年之久,剑上共沾了三百零八人的鲜血,其中有无恶不作的罪犯,也有鼎鼎大名的侠客,唯一没有的恐怕就是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了。
因为杀死一个老百姓既不会得到官府丰厚的赏金,也不能得到江湖地位,要得到这两样,他只能通过追杀罪犯,或者与人决斗。
然而就在明天,八月十五的中秋,萧远秋决定封剑了,但他此刻却还在擦剑,因为这把即将被装进暗无天日的木盒中的剑在今晚,还将迎来最后一次决斗。
决斗的对象很特殊,他既不是无恶不作的罪犯,也不是鼎鼎大名的侠客,而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萧剑飞——一个还未立足于江湖,一把剑上还没有沾染过人血的少年。
这是飞雪剑门的规矩,每一位门主在即将隐退之前都必将和自己的接班人决斗一场。如果接班人得胜,那他必定要废去门主的武功,如果门主胜了,他就不得不推迟隐退的时间,直到找到适合的接班人为止。
此刻的萧远秋内心无疑是复杂的,他不想再承担起剑门的种种纷纷扰扰,但他也不想自己的一身武功就此被废。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名利的东西尽管在他心中早已经不再重要,但这种叫做武功的东西显然比名利更具吸引力,然而那种叫做生活的东西却比武功更加吸引人,所以今晚的这一场决斗他不得不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月亮也开始缓缓抬头了,皎洁却又泛黄的月光洒在飞雪剑门的花园中,花园很大,假山仿佛像是一头猛兽一样立在石桥旁的水池中,石桥很长,两个被月光拉得很长的人影已经站在了石桥上。
他们之间相隔了两丈有余,一个将剑抱在怀中,一个将剑提在手里,剑抱在怀中的是萧远秋,剑提在手里的是萧剑飞。
“剑不应该抱在怀里。”从萧剑飞的话就能听出来,这是一个冷酷的少年。
“为何?”萧远秋也冷酷,但他是父亲,一个人无论如何冷酷,对于自己的孩子却总是流露出一丝温暖,尽管这样的温暖不易察觉,但终归是存在。
“剑从怀里再到手中的时间总比剑直接到手中的时间要慢,剑一旦慢了,那就没有什么作用了。”很显然,萧剑飞尽管只有十六岁,但是对于剑法,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但我拔剑足够快,所以即使会用去比直接拔剑更多的时间,我自信依旧比你更快。”萧远秋似乎也严肃起来,因为他注意到自己儿子的目光如同一道寒冷的月光一般射向了自己。
就在那一道目光射向自己的同时,萧剑飞已经拔出了剑,而他的身子也已经凭借自身出众的轻功朝自己掠了过来。尽管比萧剑飞后伸手拔剑,但萧远秋的剑却并不比萧剑飞拔出得迟,反而更快,虽然他的骨骼和身躯都已经上了年纪,但他的轻功却并不比萧剑飞慢,反而更加迅捷。
所以萧远秋也在眨眼的时间中拔出了剑,于此同时他的身子也朝着萧剑飞掠了出去。
“当”。
这一声双剑相交的声音极小,小到只有握住剑的两个人可以听见,因为这二人的剑只有剑尖撞在了一起,然而两人的手臂却同时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过来,两柄剑同时弯曲下来,然后又同时反弹回去。两个人借着剑反弹的力道,同时打开双臂施展出飞雪剑门的轻功“踏雪无痕”倒飞出一丈有余,各自站在石桥两端。
“你的剑很快,你的轻功也很高。”每当萧远秋拔出剑的那一刻,他的每一句话中似乎都带有杀气。
“你的剑也快,你的轻功也不慢。”萧剑飞也是如此,甚至于他年少气盛,话中所带的杀气相比于萧远秋而言也更甚。
话音又落,两个人再一次同时掠出,这一次他们的速度甚至比上一次更快,因为他们不用拔剑。
所有人都是如此,一旦抛去杂念,一心只想着同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们的效率必然也会提高许多。
剑法更是如此,所以到达两人可以交手的范围之时,他们两个人除了手之外的其他部位仿佛就在那一刻定住了,脚下没有动作,身子不弯不曲,对方刺过来的剑他们也不避不闪,而是用自己手中的剑将它引到另外的方向,然后再反攻回去。
这就是飞雪剑法的习练准则——专注,专注于战胜对手,其他一切都可以不顾,就算是自己的生死。
所以他们也被武林中人称作“第一剑门”“冷血剑门”“杀手剑门”。
于是乎飞雪剑门的朋友也很少,他们从不像其他门派一样参加武林之中人人都应该参与的事业,就算绿林箭发到他们手中也驱使不动他们,唯一能驱使他们的只有金钱和权力。
于是飞雪剑门中有了两个分支,金钱帮和权力帮。
每当官府有解决不了的犯人的时候都会带着金子和官职来请求飞雪剑门的帮助,正是因为如此,飞雪剑门如今虽然称不上人丁兴旺,但却家财万贯,而且权力极大,据说飞雪剑门之中最大的一个官已经做到了当朝兵部尚书。
但飞雪剑门在武林中的名声却也没有因为他们崇尚金钱和权利而变得太坏,因为他们追求金钱,却只收官府的金钱,而且乐善好施,振济流民。他们热爱权力,却用手中的权力惩办当朝贪官污泥,彻查不白之冤。
萧远秋的剑和萧剑飞的剑都在月色中闪烁着寒光,但是两把剑的速度已经不再和刚才一样,如同闪电击出,迅雷不及掩耳。反而慢了下来,慢到一招一式都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虽然这也是较量,但并不是剑法的较量,而是内力的比拼。
武林中各大门派内力多半都是靠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修炼和积累起来的,所以按照常理而言,萧远秋的内力应当远胜于萧剑飞。
但实际却并非如此,萧剑飞的内力并不比萧远秋弱,反而和他旗鼓相当,所以即便是两人在放慢速度送招之后,萧剑飞手中宝剑所散发出的剑气也并不比萧远秋弱。
这是因为飞雪剑门长久以来都有规定,只有能够将“飞雪剑法”和“飞雪内力”统统习练到最高层次之后,才有资格被纳入两帮帮主和总帮主的选拔范围之内。
只有十六岁的萧剑飞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这一点。
比他的父亲萧远秋早了十五年,比金钱帮帮主金无色早了十八年,比权力帮帮主权震南早了二十年。
他是一个天生的剑客,也是一个天生的练武奇才。
对此,萧远秋很满意,因为萧剑飞的崛起至少能让他早些时候隐退,虽然将门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后代无异于就是将危险和仇恨转移给了自己的后代,但是萧远秋还是这样做了,首先因为他不愿再用自己手中的剑多杀一个人,其次也是因为萧剑飞已经足以担当起一个门派的兴旺之责任。
正因为如此,所以萧远秋的最后一剑刻意放缓了速度,内力也只用了三层,于是萧剑飞的剑便能如同没有阻碍一般刺入了萧远秋的右肩,萧远秋的剑“当当”两声落到了地上。
“你为何故意败给我,你可知道输给我之后我便要废去你的武功?”萧剑飞从萧远秋的肩头拔出自己的剑,又将随身带着的金创药扔给了萧远秋。
“废去武功又能如何,飞雪剑门有你便足够了。”萧远秋此刻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此刻他已将自己的内力运转到双掌之间。
“父亲。”萧剑飞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称呼过萧远秋,因为萧远秋不让萧剑飞如此称呼他,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称呼。
“嘭”。萧远秋已将蓄满内力的双掌齐齐打在自己的胸前,震断了自己的筋脉。
“剑飞。”萧远秋在自己内力尽失,一口鲜血喷出的那一刻叫了自己儿子的名字。是啊,现在,就是现在,他终于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普普通通的丈夫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自然可以称呼自己的儿子为儿子,自然可以称呼自己的妻子为妻子。
“飞雪剑门从此以后就交到了你的手中,身为父亲,我需告诉你一些话。”萧远秋废了自己的武功,所以站起身的时候很是费力,不得不靠着萧剑飞的搀扶才能站起来,“统领剑门的关键,在于如何统领金钱权力两帮,让其互相协作,彼此不生隔阂。”
萧剑飞点点头没有说话,泪水已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了他的嘴角,也堵住了他的喉咙,这是这个少年在十六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所拥有的是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整天以训练自己为目的机器,他也是人,他也有人的情感。
“而让两帮不生隔阂的关键,又在于如何让两帮帮主和平共处。你可知道怎样让金无色和权振南二人和平共处吗?”萧远秋一面将金创药涂在自己的伤口上,一面对着自己的儿子道,“就在于你要将自己的武功练到更高的境界,让他们二人不敢有二心。”
萧剑飞当然明白这一点,在武林当中,唯一能够得到人心的就是武力,否则纵然你有正直的人品以及万贯的家产,在武林中也是行不通的。
“所以你现在只是战胜了我,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你至少还要和两个人决斗,一个是金无色,一个是权振南。只有真正战胜了他们二人,你才能名正言顺接任飞雪剑门,统领金钱权力二帮。”萧远秋说着,他的身影已经往桥下走去。
往那个亮着孤灯的房间走去,他知道,有一个陪着他二十五年的人正在等着他,有一个整日为他担惊受怕的人正在等着他。
他知道,从今天之后,他不会再让这个人再等他了,毕竟每一刻都在一起的两个人,又怎会存在谁等谁呢?
萧剑飞也转身往着自己练剑的那间铁屋之中走去,这间铁屋是萧远秋特意为他打造的,铁屋的上下左右都是用玄铁造成,光是这些玄铁就能制造上百把上好的宝剑,不过萧远秋却用这些玄铁来造屋子。
因为飞雪剑门的人并不需要上好的宝剑,对于他们而言,一把普通的宝剑就足够了,凭借这一把普通的宝剑他们就能挑落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赤金狂魔,也能斩下两年之内统共奸杀了五百八十四人的采花大盗风花雪月的脑袋。
在萧远秋看来,比宝剑更为重要的是练剑的人和练剑的地方。
所以飞雪剑门没有一把真正的宝剑,只有萧剑飞以及这个铁屋。
从萧剑飞四岁开始,他便被父亲要求在这铁屋之中练剑,铁屋的封闭程度的确可以称得上密不透风和滴水不漏,因为每一次铁屋的门关上之后,铁屋可以说就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就连空气也无法进入。
萧剑飞每次在这屋中练剑,一连就会是整整六个时辰,练到六个时辰之后他就不得不出来,因为铁屋之中的空气已经消耗完了,他无法再继续呼吸。尽管后来他为了能够多练一些时辰的剑,他开始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呼吸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但也不过能坚持到七个时辰罢了。
然而这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已经足够了,每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萧剑飞已经用了七个时辰来练剑,这就是他为什么能在自己十六岁就将飞雪剑门的剑法和内力都练到最高层次,这是天资的结果,更是勤奋的结果。
这一次萧剑飞走入铁屋之中并没有将门关上,他也没有拔剑,反而将自己的剑悬挂于铁屋中的墙钉上,他缓缓巡视着这个铁屋,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便不会在此练剑了。因为他有了一个比这铁屋更好的练剑场所——江湖。
萧远秋从未对自己的儿子说起过江湖,说起过武林,萧剑飞所知道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母亲,那个从自己出生开始就会在自己枕边讲江湖故事的女人。
母亲告诉他,江湖是险恶的。
但同时江湖也是安全的。
之所以险恶是因为江湖中人人都有兵器,即使没有兵器的人也有暗器,没有兵器也没有暗器的人也许就最为可怕,因为他们的手脚伸直脑袋和胸膛都是他们的兵器和暗器。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走在路上有哪一个人想要杀你,这就是江湖的险恶。
之所以江湖安全,是因为江湖上总是存在着一种叫做正义的东西。正义是个好东西,正义的人就意味着不会在你碗里投毒,不会在你房中放入迷香。他们会找你公公正正地决斗,决斗之前会事先说好是比拳脚还是兵器,又或是暗器还是轻功。
但很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江湖中的险恶永远多于正义,但是在险恶和正义的斗争中,正义永远都是取胜的一方!
萧剑飞想到这里笑了笑,他终于拔出了自己的剑,但并不是为了练剑,而是为了擦剑,同样是用一块极其华丽的丝绸在剑上往着剑柄的方向单向擦着,之所以要单向往里,是因为他的父亲告诉过他:
剑也是有感觉的,所以要让剑时刻保持着刺入对手身体里的感觉,这样的剑才不会钝,这样的剑才能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