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收花生的季节,每家每户都急急地农忙了起来。除了我们三兄妹还有一个堂姐堂哥,一个堂妹,我们几个人都去给奶奶扯花生。太阳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我们一人寻了个什件遮了头。做活做到中午,每个人都又渴又累,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商量好了可以先去上边山里边摘些野果子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奶奶说了声快去快回也就随我们去了。
几人争先恐后地向山顶跑去,到了山上都是一棵一棵的油茶树,什么果子也没有,几人坐了地上道:“太阳这么烈,先荫一会儿吧,待会儿再下去。”大家也就都一圈坐了树底下纳荫。堂姐眼见着无聊,笑嘻嘻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听人说这山里头经常埋些见不得人的人。”哥哥哼了下鼻子道:“乱说!这又不是坟山,坟山在那座山头呢!”他用手指着另一座山。堂姐笑道:“既然是见不得人的人自然也没了资格进了那座山头,听老人们说,有些小孩一生下来就没了的就不可以埋山里边。”我和桑都好奇地问道:“那埋哪里呢?”堂姐凑近了身子端正了表情道:“就埋田埂上。”我好笑地道:“那么小的田埂哪能埋人呢!”堂姐不以为意道:“就只有小田埂么?你们就没见过岭塘边上的那田埂有多宽么?告诉你们,那个就是埋人埋多了才成那样的。”“呼。”我们都倒吸一口气,还别说有些田埂就是有那么宽。堂妹问道:“那什么人会埋这里噻?”堂姐嘿嘿两下,道:“也就是一些没成人,或者得病死了的,那都是些不吉利的东西,所以也不可以埋进公坟里头的。
”哥哥起身嚷了句:“别说了,还要回去扯花生哩,快点!”我们悻悻地起身,用手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粒。堂妹拍着拍着就停了,惊奇地叫道:“快来看!快来看!这是不是个坟哪?这就是啊!”不会有这么巧吧?几人都争先恐后凑了过去,我也好奇地抢过去看。确是有一个隆起的小土包!说小也不小,至少也有一个人长,外边的土也还是半新半旧的,茅草不生。“这真是个坟哪!”堂姐说道。堂哥这时却冷冷地道:“我们先下去吧。”说完几个人就转身走了。堂姐不知又发哪的神经,道:“我还听些老人家说,在山里有种倒毛鬼,那种鬼会把人迷在山里头转哪转的直到困死,这叫寻替身。就上次那红玉还被困在山里好久呢!这都是我亲耳听她说的!不知你们去没去过后岭,她那采菇的竹篓子还弃在山里边哩!不过,就算你碰到这种鬼也别怕,好像听人说只要把手上的东西丢掉,算个买路钱,再倒着走或许就能走出去了。那红玉也就是倒着走才出来的。”她不说还好,一说大家都慌了神,总觉着后边有什么似的,每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拔腿往前跑去。堂妹最小自然而然地落在最后边,她在后边叫喊着:“等等我!等等我!”声音气极败坏,我们那时都被吓瘦了胆,她虽喊得急切,不过也没谁敢落下来帮她。
我们几个跑哇跑,几乎是不辨路途,他们跑得太快了,现在不止堂妹,我也追不上了,再那么一眨眼人都没见个影了。我停下回头看堂妹,堂妹人却也不见了,环顾四周就我一个人,我向前跑去,只听见脚步声在我身后隆隆地响起,有人在追我!我停了下来回头望去,只是一棵棵的树,远处有什么被树枝叶子给挡了,除了叶动风摇什么也看不见。因为跑得太过吃力,我的胸腔有点负荷不了心脏的跳动。跑了一通又害怕又累,脚有点发软,气喘吁吁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我又转过头看向身后,一切都安谧得可怕,我是决计没有勇气再往前跑了,干脆软了身子坐在地上,用手呼呼的扇着风。待到体温渐低,心跳渐慢,又恢复了一点气力,我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握紧了手,我按寻常人的脚步向前走去。像是我每走一步,身后便响起一串脚步声,我壮着胆子回头看了看,视线之内什么也没有。
我从前也听说过有个人哼着歌走夜路,刚开始都还好好的,可是后来只要歌一停他就能听见有脚步声,就像是有人在后边跟着他,而他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他走走停停,那东西也走走停停,他疯狂地奔跑那东西也如影随形。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在山外边发现了他在那高唱个不停。从此他也就疯了,变成个歌疯子。奶奶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总结了一句说:“真个老傻子,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么!”除了这个故事我还知道另一故事:话说一个大辫子姑娘,她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密密浓浓的。她总爱织辫子,于是大伙也都叫她大辫子姑娘,大辫子姑娘天性活泼能歌善舞。这晚也不知什么原因她也走起了夜路,大辫子姑娘虽是个姑娘家可胆儿也不是盖的。
从前就她一个人晚上还从坟场里转过,有人就问她怕不怕呀,她哼一声,不以为意地道:“怕啥!死久了的也只剩了一堆枯骨,死生的也不过就是一堆腐肉罢!”大伙听了她这豪言壮语都对她钦佩不已。所以大辫子姑娘又名大胆儿姑娘。大辫子姑娘提了一斤肉,几块水嫩豆腐欢欢喜喜地往回赶了。她想着要是爹爹看见这么多好吃的又不知有多高兴。她想着想着脚步也欢快了不少,她的衣袖向后扬着向前飘着,就像是只美丽的蝴蝶翅来回扇动。她的大辫子也一甩一甩的,如果是大白天也许就能看得见她那乌漆的头发此时一定似一对黑鸦似的想要奋力高飞。她的嘴里,眼里,鼻翼边,额头,眉毛上都沾染了一丝欢笑。大辫子姑娘很漂亮,此时的她更漂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了。她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托了托提着的袋子,心满意足极了。她路过一个拐角,只觉得辫子好像往后扯了扯,她用手捋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了。
她还是快乐的,这快乐任谁见了也都会被感染的。她甩了甩辫子,辫子又扯了一下,她回头望去只是黑麻麻的一片。她不高兴了,她嘟了一下嘴,还是往前走着。又到了一个拐角,她向边上左右看了看,就只有那么些个树木林立。她把豆腐和肉分开来提了,这样轻松了许多。她的辫子在这时又被扯了!她回过头以为是谁在后面逗她,以前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就老是喜欢在背后拉扯她的辫子。她仔细看了看,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也没见个人。她嘀咕了一声,又想了一下,啐了一口,又道了声秽气忙鬼赶鬼赶似的往前跑。她越跑辫子也越老是被扯,她扔了豆腐,扔了肉,扯了辫子,头发也还是扯动个不停。她疯狂了,她抓下了一把又一把的头发,在山里边横冲直撞。她疯狂了,她甚至于扯破了头皮,抓翻了指甲,被荆棘刮烂了脸。她也还在继续奔跑着,撕扯着。后来她父亲来寻她时,也只见了满山发丝血迹。从此那座山在当地人口里便也成了辫子山了。
我尽可能地让自己放松平和下来,我努力去分辨自己的脚步声周围风吹草动声。我的心又越跳越快了,凉风在耳根后呼呼地吹着。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可还是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走来走去连个山边还没看到,我想怕是遇见堂姐说的那个了。我不想倒着走,如此只会证实我的猜想,这样也会让人承受不了。我看了看四周,寻了个较好爬的高树爬了上去。在树上我能看见对面的那座山,还有远处的几座山。不过这座山我记得我没看见过,至少我们在玩的时候没看见过。我又对比了一下位置,简直不敢相信,我一直是往来时的路跑,现如今怎又会在此!这方向反差也太大了!纵是如此也不敢想太多,下了树又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会儿,又上树,就这么一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折了根树枝,我好像听见了桑在叫我,她叫得那么急切,我又仔细听了会儿--顿时感激轻松得想哭,我大声地四处喊着:“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他们几个人又回来找我了,见到我他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桑问我这又问我那的,生怕吓着了。
我们到了外边老远就听见堂妹在那扯着嗓子哭,她边哭边数落怪大家没等她,又说刚刚在后边差点把她吓死。堂姐笑嘻嘻地哄她道:“我们又不是折回去找你们了嘛,就你胆小,这么芝麻小的事还哭丧个脸,你瞧这不是都还好好的么?回去我弄个粑粑给你去去秽气。”堂妹不理她,还在那呜咽个不停。几人下了山,奶奶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堂妹抹着眼泪把刚才的事说了。奶奶叹了口气道:“没什么东西,你听你堂姐乱讲,要得要得,这次长长记性下次可还敢?快点扯花生罢。”奶奶又骂了他们几个大的几句。直骂得他们一点生息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