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从清晨弈至午间,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师。
第四局愚大师空占子力优势,偏偏被小弦不断以闲着求和兑子,弄得缚手缚脚,终又是一局和棋。他虽是老弥心性,却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身的大袖将棋盘拂乱,气鼓鼓地道:“似你这般下棋有何趣味?难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没有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摆战场:“弈天诀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战屈人,这只说明你还学的不到家。”
愚大师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这孩子虽是不通武功,但从小修习《天命宝典》慧心独具,对这弈天诀却比自己还掌握得精深,假以时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此处愚大师心中蓦然一凉:他师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羡慕他人的天伦之乐。这些天与小弦相处得十分快乐,不知不觉间简直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孙儿,却浑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师预见的“煞星”……要知争霸天下身怀绝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却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果然打造出了一个少主的对头?难道自己也应该如景成像一般被迫毁了他?
愚大师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正思咐间,忽听山中传来一声长啸。其音清越悠长,在山谷间荡然不绝,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亦不停歇,就似发啸之人不需要开口换气一般,显见怀有绝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动,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来接我了……”又连忙掩住口。愚大师声明要他陪着老死这荒山中,如何肯让林青带自己走。而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顾着下棋玩乐,稍有空暇又忙着去看《天命宝典》,却从未想过若是林青来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从小父亲许漠洋就告诉他江湖险恶,想到自己身无武功怕是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倒还不如就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内心深处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甘……小弦心中百转千徊,又想跟着林青走,又觉得舍不得愚大师,更怕林青与愚大师闹僵,一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一生之中,倒难得有这一刻的犹豫不决。
愚大师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
话音才落,洞外又响起数人的脚步声,一人恭声道:“点睛阁弟子景成像恭请物师伯开关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战御泠堂。”却是点睛阁主景成像的声音。
那啸声骤然而止,一个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好极好极,原来物由萧物老爷子尚在人世。晚辈自幼听闻六十年前惨烈一战,只恨生不逢时,无缘一睹风采。今日可续旧时心愿,实是不胜欣然。”他口说欣然,却全无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着山谷间尚回响不停的啸声,更增一种妖异的气氛。
小弦这才知道来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这个声音于谦然平和中隐露锋芒,说话之人似是颇年青。
但这个声音却是极不寻常,就如喉间含着什么东西使舌尖顶住上锷般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如一个人短了半截舌头般卷动不灵,听起来有种抑扬顿挫的怪异感;但偏偏他每个字又说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如同经过计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个音节都像鼓点般均匀而钝重地敲在小弦的心头。令他霎时如坠梦厣,仿佛又回到在那日困龙山庄中乍听到宁徊的哨音,重又泛起灭绝神术在体内引发的感觉。
愚大师淡然一晒:“从今起这世上便只有愚大师,再也休提物由萧这个名字。”
那人的语调似远似近飘忽难定,听得小弦心内极不舒服,烦闷欲呕,直听到愚大师雄浑的声音,方蓦然从回想中惊醒。他这才知道愚大师的真名叫做物由萧,而许漠洋给他讲过那老顽童物由心的事情,如此算来物由心竟还是英雄冢的上一辈高手。
“原来如此!”那个怪异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辈先要恭喜前辈已跳出五行、得脱凡尘。既然连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这次赌约亦会是置身事外了?”
愚大师朗朗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尘心境,便知二者原无分别。”
来人装模作样地失声惊呼:“大师前辈高人,若是一意与晚辈为难,岂不让晚辈有负堂主重望?”
愚大师眼中精光一闪:“红尘紫陌、碧叶青霜,你是哪一位?”
来人谦笑道:“前辈法眼如炬,晚辈青霜令使,暂摄副堂主之位。”
愚大师眉头一皱,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另有一人专职掌管御泠堂中圣物青霜令,便被唤做青霜令使,身份仅次于堂主。那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九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参详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后青霜令使有名无实、虚席以待,而此次来人既然口称是青霜令使,还代堂主出战,只怕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来也未可知。
要知这场赌约事关重大,历届赌战皆是御泠堂主亲自率众而来,二百多年来御泠堂连败四场,自是千方百计要赢得这与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赌战。可如今连堂主都不亲自出战,实是有些蹊跷……想到这里,愚大师沉声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托大,莫非有把握胜得今日的赌约么?”
青霜令使仍不现身,似远似近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本欲请堂主亲来,堂主却道:‘四大家族这些年人才凋零,无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让你有机会多经些江湖历练,日后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声威’……”
“昔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赌约,一方败北六十年间绝不插手江湖诸事。”愚大师冷笑:“老夫却听说不久前贵堂炎日旗红尘使已将擒天堡闹了一个天翻地覆,已是大违双方的约定。如今连御泠堂主都不亲自出战,看来已是打定主意弃信毁诺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惊奇:“前辈既然闭关多年,如何又知道这些事情?”
愚大师低哼一声:“御泠堂自以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么?”
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辈千万莫信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红尘使想出此计策嫁祸御泠堂?”
景成像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以御泠堂含毗必报赶尽杀绝的手段,谁敢冒充红尘使?”
“景兄此言差矣。红尘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却非要说他大闹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证与物证?”青霜令使轻吁一口气,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赌战胜望不大,索性先挑起争执,日后也好有毁诺弃约的借口。若说含毗必报确是御泠堂的一贯风格,但这赶尽杀绝四个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虽是信口雌黄,但这般强辨却也颇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更不愿与对手徒争口舌之利,一时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得不语。
愚大师心头暗惊,这个青霜令使反应快捷,能言善辩,于闲谈言笑中暗露锋芒,当是一大劲敌。口中嘲然道:“看你巧舌如簧,却不知有几分把握胜得这一战?”
“那要看前辈是否顾惜声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辈以大欺小,晚辈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
愚大师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报怎会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经这二百余年的一挫再挫,却不知御泠堂还剩下些什么本事?”
青霜令使怪声怪气地笑道:“隔一会前辈自然会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这青霜令使的阴阳怪气,忍不住对愚大师叫道:“爷爷不要低估了他们,御泠堂至少还有一样本事:大言不惭。”
青霜令使口中啧啧有声:“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辈出,这等场面也轮得到小孩子说话。”
小弦不忿:“你在愚大师面前不也是个小孩子?”
愚大师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青霜令使也不动怒:“既然如此,便请前辈袖手旁观,让我等与景兄放手一搏,免得让世人说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来他说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师不出手。
“老夫才不与你这后辈许多废话。”愚大师咄然大喝:“除魔卫道乃我辈本色,自是当仁不让担起一肩道义,岂能让尔等阴谋得逞。” 又对洞外扬声道:“成像进来吧,老夫闭关五十年等得便是这一天,定会担当起本门重任,与御泠堂奋力一搏!”
二十余人鱼贯而入,领头一人正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他显是早知小弦的下落,虽见小弦与愚大师坐在石桌旁对弈,面上却丝毫不见动容,只是有一线几不可察的疚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长揖到地:“点睛阁十七代阁主景成像见过物师伯。”
小弦细细看去,除了领头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还来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均在其中,其余想来俱是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有几名纤弱女子应是温柔乡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内,花想容却不在其中。
所有人的面上俱是一派凝重之色,只有水柔清见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师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肃穆,沉声提气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订下什么赌约不妨划下道来?”
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移步离望崖与我御泠堂殊死一战。”言罢再无声响。
愚大师环视众人:“此次虽没有昊空门人做公证,我等亦莫给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战……”目光在四大家族众弟子间转来转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门传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赌战,急道:“我……”才吐出一个字,已被物天成一指点在胸间,顿时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与莫敛锋本是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敌当前不愿先起争执,均是暗叹一声。
水柔清不明其中缘由,惊呼一声,正要开口发问,却被父亲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对愚大师解释,愚大师将手一摆,长叹一声:“这孩子竟能与老夫棋逢对手,可谓天分极高,也无需太过为难他。待与御泠堂了结此事后,若老夫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自会将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只得点头应承。
愚大师用手一指水柔清与另一个点睛阁弟子:“你二人留下看着这孩子,其余人和我去离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众人中以水柔清与那点睛阁弟子武功最弱。
水柔清虽是甚怕这个从未朝过面的愚大师,却仍是大声道:“我要陪着爹爹。”
愚大师眼睛一瞪:“你当是小孩子玩耍么?”
水柔清咬唇不语,面上却是一份刚毅之色。行道大会本未选中她,莫敛锋也不愿她涉险,但谁也拗不过她的性子。何况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没有母亲,更是不忍让她父女分离,才只得带她来到此处。
愚大师一时拿她无法,只好道:“也罢,我们总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说罢率先昂然踏出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