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在房中发了好久的呆,他早听水柔清说起父母反目之事,却不料其中竟有这许多的波折。他对这等儿女之情似晓非晓,听莫敛锋的语意,对他的妻子实是爱之极深,彼此间却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实是令人叹息不已。
一时竟是大有感悟,觉得人与人之间许多事情本是简简单单,却偏偏因一时意气而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委是难以理解。但转念一想,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若是自己做了莫敛锋,又会如何呢?
他不禁摇头苦笑,自己当初与水柔清赌气时还不一样,虽少了莫敛锋那份决绝,程度却似也相差不远。
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动,这么久没有见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刚过午后,倒不如趁机去温柔乡走一趟,也可顺便见识一下温柔乡的索峰、气墙、剑关、刀垒。想那莫敛锋只是剑关关主,气度上却丝毫不逊于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脑人物,却不知其余那几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样?
仔细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愿出门,原因之一是否亦缘于怕见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晓自己武功全废的消息是否又会嘲笑自己?如今听了莫敛锋一席话,似乎胆气略壮,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总还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给自己找到了个去温柔乡见识一下的借口,当下更不迟疑,走出门外。
点睛阁只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仅有景成像与几个仆佣居住。点睛阁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楼后几排房屋中。
小弦一出小楼便遇上几个点睛阁的弟子,但想来他们均得过景成像的吩咐也不阻拦小弦。小弦边走边看,绕着点睛阁转了几圈后认准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经通天殿时,看见许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设旗搭台,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断指挥着。原来是为几日后的行道大会做准备,看样子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声势上倒是不弱。
景成像远远见到小弦,却转身走进殿中不与他朝面。
小弦本对这行道大会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与武道无缘,哪还有心去凑热闹,又看到景成像进入殿中,隐隐觉得他是有意避开自己,心头微感异样。连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避开殿前众人的目光,沿着石阶一口气下到山脚的岔路上方才停步。
到得岔路上却又开始犹豫,不知是先往左去温柔乡还是先去右边的翩跹楼。他对水柔清那份初初萌芽的感情连他自己也不甚了解,只觉得又想见到这个“对头”又怕见到她,一时竟有些茫然若失。
下意识地才往左首走两步,忽想到刚才莫敛锋告诉自己那个故事时,还误以为他是想把女儿许给自己,心中登时七上八下的扑通一阵乱跳,浑如那日在三香阁灌了几杯“入喉醇”的感觉,脸上又泛起了红,急急转头往右行去。
才朝右走几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一脸坏笑指着自己鼻子大叫:“好你个小鬼头,为什么不先来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寻思还是先去温柔乡的好。
正犹豫不定间,忽听得一阵低低的琴声隐隐传入耳中。听声辩去,琴声正是从左首温柔乡的方向传来,他刚刚听了莫敛锋的故事,心知温柔乡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敛锋将那琴声形容为人间绝无的仙籁天音,一时心痒起来,有心一见弹琴人。这下似又给自己找到一个去温柔乡的理由,再转过头往左边道路上行去。
路两边是一片幽矮丛林,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沁人心脾。悠扬的琴声如是一弯轻淌的溪流,从林中潺潺传来,融融流入心田。说来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几步,琴音却又舒缓起来。也不知是琴韵在跟着他步伐的节奏,还是他已不由自主地坠入了琴声的魔力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循声前行,在纵横交错的花间小道左右绕行。初时越往前走琴声越是清晰,渐渐低不可闻,偶有一两声掠过耳中,如风中絮语,山渫滴水,却更是勾起一股想细听其中玄虚的念头……小弦越走越远,却一直不见弹琴人的影子。渐觉四周愈来愈静,再不闻虫啾鸟鸣之声,只有那犹若充注着天地间最钟秀灵气般的琴声在耳边婉转低语,鼓荡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心中越觉得一片宁和。只觉得什么尘世烦忧、功名利禄均不过是过眼烟云,挥手即散,一切都无需记挂于心中。
随着琴韵放缓,小弦亦越走越慢,脑中神思恍然。似听到那冬日一围火炉内火苗的呼呼燃烧;似听到那冲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鸣;似听到那裸露于清风明月下的凛凛水声;似听到那驰骋金戈铁马间兵刃的叮叮交击;似听到那漫卷千里的滚滚风霜……待小弦清醒过来时,夕阳正在西天浑然欲坠,鸣佩峰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罩在其下,缓缓移动着,似在一寸寸地驱逐那泛彩的余晖……小弦大吃一惊:明明记得出门前不过午后,难不成自己会在这路上昏昏然地走了近二个时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过眼中。小弦抬头看去,数步外的一棵花树下,一个白衣女子美丽的侧影端端映在一方艳红的落霞中。
暮雾似一方轻纱般轻轻将她围在其中,朦胧中只见她白衣如缀流苏,更衫得绢裙轻薄,体态盈淡。透过迷蒙的雾霭,隐约可见她侧脸绝美的轮廓中充斥着一种凝静与超逸,又有种不容人轻视的庄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柔淡的幽香,仿似流溢着一份哀思而不怨嗟、奋悦而不狷狂、令人澈然大悟的禅意……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这是一幅画,那她一定就是画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声音轻矜而虚渺,恍似近在耳边低语,又似远在天边传音。
“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时哑然收声。虽然这个女子从侧面看起来很像水柔清,但却有种水柔清不能比拟的矜严气质,若水中的客愁,若丝萝的幽梦。
白衣女子转过脸来:“清儿哪有我这么老?”
高盘的发髻,柔顺的长发,雅淡的面庞,玲珑的眉宇……或许,她已不再年轻,因为她已没有迫人眼目的艳光,没有恣肆飞扬的笑容。而且,若没有如韶岁月的打磨,流转年华的冲洗,亦不可能拥有她这一份倾盖天下的绝代风华!
但小弦仍可以确定:她一点也不老!虽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纪。
“你是谁?”小弦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这位华贵气质更多于绝世容颜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场尚未醒来的绮梦。
白衣女子不答,垂头轻轻拨弄着手中的一尾裹于青绸间的瑶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阳,瑶池燕啼湘。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着她手上那把极具古意的瑶琴,渐渐忆起刚才的事:“是你用琴声将我引来的?”
白衣女子轻轻点头:“以你的微浅的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后方被我的‘绕梁余韵’所惑。《天命宝典》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小弦一怔,她竟然连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为何,虽然那个白衣女子的语气漠然不带一点感情,小弦却仍能觉出她对自己的一番诚挚的善意。不但没有丝毫的惧怕,反而是有种很亲近的感觉,脱口问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
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华东独行大盗孟通,听我这曲‘绕梁余韵’后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后方才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为白衣女子夸自己走得步数较多,颇有些得意洋洋,闻言大是沮丧,自己就算武功远不及这个什么华东大盗,但却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余。气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道我的武功微浅,为什么还要如此调笑于我?”
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内力不凡,起初拼尽全力抵御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时方才踏入我‘啼湘’琴的节奏中,由入韵到晕迷亦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却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间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让我不吃惊?”
小弦惊得张大眼睛:“你一定从小就精于算术。”
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霎时面容如平地生波,将那份矜严之态一扫而空:“那你可知自己为何不到三十步就应我节奏而行了么?”
小弦一想那个华东大盗走了两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确是比人家差得太远,大是气馁,噘起小嘴:“我武功差嘛。”
“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摇摇头:“若是你知道你差点把我的琴韵都引到你步伐的节奏中,你又作何感想呢?”
“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却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只觉得在她面前可以尽情展现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怕她笑话,这种感觉确是从来没有过,便是水柔清也常常让他气得暴跳如雷。
白衣女子见小弦如此兴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她随即醒悟到以自己静悟多年、波止若镜的心力竟不能及时克制情绪,居然破天荒地连连发笑,心头微震:看来《天命宝典》确是能够暗中惑敌于不知不觉中,果不愧是道家极典!
小弦犹是大呼小叫不停:“为什么会这样呢?好姑姑你告诉我吧。”
白衣女子的脸上差点又被小弦这一声“好姑姑”叫出一份笑容,连忙运功止住。淡淡一叹:“看来景阁主果是没有说错,你确是深种慧根,所以我琴音一发你立生感应。也正因如此,‘绕梁余韵’这等纯以精神力施为的音慑之术对你便几乎没有效用。”
听白衣女子说出景成像的名字,小弦脱口问道:“你是谁?”
“都说你聪明,我却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小子。”一个似是半醉半醒的男声蓦然传来:“如此妙韵天成,温婉纤柔,除了温柔乡主水柔梳,还能有谁?”
小弦转头看去,一个白衣男子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洒然而不经意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同样是雪白、不染一丝灰尘的衣衫,穿在白衣女子身上,给人呈现出一种纯粹至极点的美态;而穿在这个男子身上,却似是遮着一个懒洋洋、倦怠至极点的身影,让人直可从那份漫不经意的神态中读出一份薰然醉意来。
耳中犹听那白衣女子曼声道:“花兄过奖了,若单以琴韵而论,我便远远不及秀姨。”
小弦早有些想到白衣女子是温柔乡主水柔梳,经那白衣男子证实,倒也不见吃惊。听水柔梳称呼其为“花兄”,脑中灵光一闪,嘴上却是笑嘻嘻地道:“我可不是笨小子,就算认不出温柔乡主,但至少还可以认出翩跹楼主嗅香公子来。”
“非也非也!你依然是个笨小子。”白衣男子夸张的大叫:“我可不是嗅香公子,我乃四非公子是也。”
小弦早听水柔清说过这嗅香公子将自己的名号改作了“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只是他明明是花想容的父亲,长得却是这般年青潇洒,更是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气质来,看起来倒像是花想容的哥哥。
“非也非也。”小弦也不相让,学着花嗅香的语气大声道:“我看你不是四非公子,而是他的弟弟五非公子?”
这下连水柔梳也忍不住开口问:“为何是五非?”
小弦吐吐舌头:“看他一上来就说我是笨小子,只怕还有一项‘非孩童不欺’才对。”言罢已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花嗅香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对水柔梳道:“奇了奇了,这小孩子见了我等这般名动江湖的人物为何一点也不惊慌?莫非在娘肚子里就吃了惊风散么?”他却不知小弦这些日子来分别见了林青、虫大师、妙手王、鬼失惊、宁徊风、龙判官、景成像、物天成等各式人物,别说见了他,就算见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怕也是如此悠然。
水柔梳轻轻一啐:“胡吹自己名动江湖,也不怕人家小孩子笑话。”
小弦从林青、虫大师及花水二女的言谈中早就喜欢上了这个翩跹楼主花嗅香。此刻见他言行奔放不羁,一双眼睛中却隐隐流露着睿智的光芒,更觉投自己所好,相比之下便是心中最为崇拜的暗器王林青亦多了一份令人不敢贸然接近的肃然之气。听花嗅香说自己在娘肚子里吃了惊风散,更是乐不可支,与他笑做一团。
水柔梳看一大一小两个男子笑得如此开怀,苦忍笑意甚觉辛苦,勉强道:“花兄既然已出场,那我就先行告辞。小弦有空不妨来温柔乡玩。”
花嗅香大手随意一挥,算是给水柔梳告别,眼睛仍是望着小弦:“温柔乡处是英雄冢,你小小年纪可别学我到处拈花惹草。”
听花嗅香一本正经说自己拈花惹草还颇为自得,水柔梳再也忍不住一腔笑意,连忙垂下头深怕被二人看到。一边走一边轻抚啼湘琴,琴韵尚绕空中不散,人却已然杳然无踪。
待二人笑够了,小弦奇道:“水姐姐为何这就走了?难道她用琴音引我来此就是为了算算我能在‘绕梁余韵’下支撑几步么?”
花嗅香一挑大指:“这声水姐姐叫得好。若你也随别人叫一声水乡主,我转头就走,半句话也不与你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