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将军
15625700000257

第257章 刁蛮公主(6)

“后来,等我渐渐长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个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他一手创立了富可敌国的庞大的商业王朝。宫殿只是一间装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亲的手下,我当然也不是什么皇室贵族。只不过是一个拥有无数产业商界大豪的独生女儿。

“父亲拥有常人难以想像的财富,我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从三四岁起,父亲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几个仆人把我打扮得雍容华贵,然后带我出席各式各样隆重的宴会,借以炫耀自己美丽的女儿。宴会上的每个人都会称呼我‘公主’,夸赞我漂亮的相貌与优雅的气质。尽管我知道他们或是迫于父亲的势力,或是有求于他,所以才会如此对待我,但我依然无比迷恋那份被人呵护宠爱、众星捧月的感觉。我在无数奉承与恭维之中长大,穿戴着昂贵的服饰,神态高傲,举止优雅,前呼后拥,仆从如云……渐渐地,就连我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一位公主了。也许我没有尊贵的血统,但在父亲的影响下,我至少拥有了一颗尊贵的心!”叶莺略略停顿了一下,语气嘲讽而苦涩:“除了生命,这是他留给我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许惊弦听得瞠目结舌,怪不得叶莺尽管动辄颐指气使,傲势凌人,但言行举止中仍有一种令人难以违逆的气质,原来竟是由此而来。猜测她的生活还将会发生怎样的巨变,才能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变成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女魔头”?

叶莺语气冷静,就像在说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乃是父亲的第四房小妾。曾听仆人说起父亲几年前在江南某个小城偶遇她,自此一见钟情,便带回府上收为妻妾。父亲之前的三位妻室皆无所出,只有母亲生下了我,所以不但对我爱如掌上明珠,母亲的地位也因此远在正妻之上,但奇怪的是她白日几乎从不见人,连我也只在晚上才能与她相处。我曾向母亲打听过她的来历,她却讳莫如深,或是转而言他,我毕竟那时还小,也就不多追问。

“不知如何,尽管在我幼年的回忆中,印象最深的都是与父亲出入名宅华府、宴宾待客之事,但我的心里却对母亲更加亲近。或许在孩子的眼里,父亲只是忙于他的生意,对于他来说我更像是一件可供炫耀的物品,而母亲才是真正知心达意的亲人。记得她晚间在我床边讲过许多故事,大多是刀光剑影、江湖儿女之事,现在依稀回想母亲的容貌,英华内敛,身态矫健,恐怕也曾是个江湖女子。她的故事让我心生好奇,那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令我迷惑而向往。但若没有后来的变故,我绝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那些故事中的一员。

“在我五岁那年,有一日母亲突然离家出走,然后就此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父亲不但派出无数手下去寻找,更是四处悬赏重金求她下落,却一无所获,父亲急火攻心,尚不及四十岁的年纪竟生出了一头白发。由此刻开始,父亲的生意一落千丈,货物贬值,商船沉海,商队被劫,仓库着火,得力的手下或患病身亡,或转而投靠生意对头……就像是被魔鬼附了体,天底下各式的灾祸都不约而同地找到了父亲,家里的仆人越来越少,产业不断变卖,值钱的家具细软都拿去典当,即使如此,也无法挽回损失。只短短不到一年的时光,父亲那庞大的商业王国就此解体,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从此,奢华的酒宴变成了粗茶淡饭,往来的尊贵客人都变成了气势汹汹的债主。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自己身上的装饰越来越少,心爱的珍宝会突然消失不见,而且再也没有人叫我一声‘公主’……

“曾经那么自信的父亲成了一个落拓潦倒的汉子,整日喝酒,然后就红着脸粗着脖子骂天骂地骂诸位神灵,然后就用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呆呆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怪物……我开始怕他,甚至不敢再面对他,每天就只能躲在房中,希望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将恢复从前,母亲回到我身边、能够再度拥有宽广如宫殿的房子、精致华美的生活、我依然是一个骄傲漂亮的小公主。渐渐地,我不再奢望生活的改变,脑海里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盼望能重新找回过去的父亲。哪怕他不再自信,不再拥有财富,不再送我的礼物,我只希望他能再像从前一样宠爱我,呵护我,我已不在乎生活的贫苦,不在乎是否还可以做公主,不在乎所有的一切从此消失,只要我仍然是他愿意守护的珍宝……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老天爷连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也不愿意满足。那一天当我醒来时,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我已不在自己的家中,最令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父亲不要我啦!”

叶莺蓦然扬起脸,眼望屋顶,紧紧咬住嘴唇,胸前起伏不休,大口地喘息着。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即将要崩溃的情绪,不让许惊弦看到她眼角渗出的那一丝凄楚泪光。

这一刹,叶莺的刚强比她的故事更深刻地击中了许惊弦的内心。他从没有想到这个“女魔头”会有如此细腻的感情、如此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把所有的金叶子都送给那个为了替女儿治病的强盗,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悲剧在别人的身上再度发生。即使她杀人如麻,却也拥有着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善良。

叶莺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渐渐缓和下来,继续她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叙述:“对于一个只有五六岁、还不懂得什么叫危险的小女孩来说,最大的恐惧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一种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脸孔,陌生的人……他们说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长着奇形怪状的模样,有的人没有眼睛,有的人没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缩成树枝一样的胳膊和腿,五官残缺,四肢不全。我被吓坏了,闭上眼睛不敢看他们,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来到了地狱。

“他们并没有伤害我,而是小声地谈论着。从他们模糊不清的话语中,我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一家杂耍戏班里,而他们都是用于取悦观众的小丑。从他们的争论中,我听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实,这些人并非天生残疾,而是被杂耍戏班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来博取观众的同情。

“我小时候曾经看过杂耍戏班的演出,我喜欢那些带给我欢乐的小丑,却从没有想过他们的凄惨遭遇竟是来自某种恶势力,更没有想到自己也成为了他们其中的一员。尽管他们在轻声安慰我,我却越想越害怕,不断地哭泣,不断地祈祷着父亲快来接我回家,我无助地迫使自己相信这仅仅是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都会突然消失。

“然后,我被带到一群正常人中间,被不怀好意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在他们毫不掩饰的谈话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像这样一个粉妆玉琢可爱的小女孩将是招揽观众的新招牌,争论的焦点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觉到有人捏了一把我的脸,我吓得高声尖叫,他们却哈哈大笑起来,像望着一种奇怪的动物一样望着我,然后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愤怒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我可以容忍他们粗俗的谈吐、无礼的举止,甚至可以接受那看似无可更改的可怕命运,却无法承受那一道道轻蔑的眼神,仿佛我只是一个可以任由他们随意处置的玩物,得不到丝毫尊重。我宁可回到那群肢体不全的人当中,至少在那里,自己还可以得到某种保护。

“后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噩梦。因为意见无法统一,残酷的刑罚并没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关押在一间不见光亮的黑房子里,由一位只剩下半张脸的小丑看管着。大概是为了保持我的健康,给我配备了足够的食物与清水。那几天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无法逃脱,只有彷徨无助地等待着未知的审判。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被坏人绑架了,只要父亲得知了我的情况,一定会来救我,就像母亲的故事一样:在公主最危急的关头,一定会有一位英俊的剑客骑马而来拯救她!我用最虔诚的心乞求上苍,让父亲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离开这个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关在一个铁笼子中,与杂耍戏班的车队赶往另一个城市。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见到了外面的世界。突然,在道边的人群里我看到了父亲。我高兴极了,拼命摇晃着铁笼,对着他大叫,满以为他一定会立刻前来救我,谁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脸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样望着车队远去,带走了他曾经呵护备至的独生女儿!

“我简直要发疯了,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难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换了模样,以至于他根本认不出来么?我抱头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个好心的半脸小丑悄悄告诉了真相:父亲把我卖给了杂耍戏班,得到的代价仅仅是区区二百两银子……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骄傲都被无情地击得粉碎,我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变成了人世间最卑贱的生物。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在铁笼中尖利的铁齿上,在额头上留下了那道耻辱的伤疤……”

悲惨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叶莺已无力再讲述,许惊弦也无心再去追问。

没有愤怒的呼喊,没有凄凉的眼泪。他们两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并肩静坐在茅屋之中,任时光一点点从身边流走,怔怔地望着满室飞扬的细小尘埃在阳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着那些残酷的记忆在心灵之海慢慢沉淀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