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千杨大声道:“先请大师看看我吧。”
鹤发凝神静气,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杨却未感觉丝毫不耐烦。终于听鹤发缓缓道:“树下野草,无忧风雨,不迁不生,迁则难活。”
金千杨猛然一愣,短短几个字道尽抑压数年的心结,几乎要跪拜下去。无意识地脱口发问:“请问大师,我该何去何从?”
鹤发不语,转而望向金晋虎。金晋虎毫无由来地退开半步,他的惧怕并非缘于对方的目光,而是因为他太清楚金千杨的性格与郁结,唯恐也被鹤发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与此同时,又隐隐有种期待。
鹤发却不由分说地开口了:“浮名尘务,何苦倦恋。其实人生如白驹过隙,有过几次机遇便已弥足珍贵,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错过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晋虎胸口大震,随着年事渐高,他总是更多地回想往事。少年时钟意却终于错过的女子、练功却一直未能大成的遗憾、有机会另立门户却终于放弃的心态、对兄长不肯把镖局重任托付给自己的烦恼、老而无子的郁闷……在他并不坎坷的一生里,似乎总觉得差了一口气而未能到达应该能够抵达的巅峰,所以这几年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以为只是由于他老了,壮志渐消,所以才会沉溺于这样的安慰方式中,如今却因鹤发一句话茅塞顿开。
金晋虎愣在当场,一旁的金千杨却仍在继续追问鹤发:“请大师教我应该何去何从?”
顾思空忽然道:“金兄弟何苦纠缠不休?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走么?就算鹤发大师能看到你的过去,也并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来……”
金千杨一震,凝神细想。鹤发的目光转向顾思空,顾思空哈哈一笑:“大师不必费心,我并不相信你的评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点。”
鹤发微微点头:“你的不信就是你的最大弱点。”
顾思空皱眉:“此言何解?”
鹤发道:“你太过自信,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一旦受挫,打击更大。这个世间有许多我们无法预知的变化,你需要怀着一颗敬畏的心面对上苍。”
刹那间顾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师城外暗器王林青那惊世一箭,在那之前,他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给他颈边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还在他的心里造成了难以言语的阴影。那一刻他才知道一个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远也无法达到林青的高度。那之后,他的武功再无寸进!
顾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些泛泛之谈,何能服众?”
鹤发低声自语般道:“无畏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知道恐惧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观着鹤发,心中既觉震惊,又觉得未必可信。他知道有些江湖骗子会事先打探对方的情报,看似萍水相逢,其实早已了然于胸。他关心的只是鹤发的真正目的。
鹤发望向任天行:“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鹤发思索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大师为何叹气?”
“因为你不是你!”
“大师说笑了。”
“若我在众人中择一为敌,你绝对是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人选。如此人物,却只是一个江湖上的无名小卒,实让人难以置信。”
“承蒙谬赞,我亦不愿与大师为敌。”
一旁的顾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师是找不出任兄的弱点,所以才顾左右而言他吧。”
鹤发不为所动,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几乎没有弱点的人。你身上有种气质很像他……”
任天行双眼微眯:“大师说得是谁?”
“明将军!”
这三个字一入耳中,令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努力掩饰着苦苦一笑:“只怕大师这番话一旦传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鹤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师知道了什么?”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将军府的大拇指凭天行;第二……”鹤发停顿了一下,方才意味深长地继续道:“你的弱点就是明将军,就算你尽力模仿他的气质,但你依然不是可以得到他绝对信任的人!”
直到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凭天行方才真正体会到面前是一位什么样的超卓人物。凭天行作为将军府五指之长,遇人无数,但无论是高明的见识、冷静的判断、细致的观察、缜密的心计,这个未闻其名的鹤发都绝对可列在三甲之内。这些尚属其次,他更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最隐秘的秘密会被人当面揭穿,惊讶之情远远超过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无名指无名与小指挑千愁这五个将军府的高手乃是近几年方才崛起的不世人物,被称为将军府的五指。可谓是将军府中除了大总管水知寒与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后最有实权的五个人物。当将军府的势力重点渐渐远离京师、逐步笼罩江湖之时,正是因为两个月前在苏州府由碎空刀叶风杀死无名指无名、又斫断中指行云生的一条臂膀,方令散乱无序的江湖豪杰看到了对抗将军府的力量,纷纷投靠在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内,在帮主夏天雷的率领下,在江湖上已隐隐形成与将军府分庭抗礼之势。
只可惜碎空刀叶风苏州一战之后,从此不知死活,不现踪影。
除了金晋虎隐有所料,包括金千杨在内的众镖师万万料不到这个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汉子竟就是名动江湖的将军府大拇指凭天行,想到与之同吃同住近两个月,百念横生,七嘴八舌地悄悄谈论起来。
鹤发撇开震惊中的凭天行,又盯住了下一个镖师,看来这里所有人无论尊卑都逃不过他那能探入内心世界的眼神。
身处异境,乍遇高人,其余镖师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请鹤发品评。鹤发依然是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态,看似随意开口,但每句话都引起对方的一阵惊叹。
又提及两名镖师后,鹤发的目光忽然锁住了罗一民,唇边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位大侠先请。”
罗一民本是落在人群最后,闻言微怔,苦笑道:“大师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大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不敢烦请大师。”
鹤发道:“不然。尽管对于每个人来说,命数由天而定,是否知晓对自己的未来全无帮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这位大侠却偏偏自甘退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对自己的命运毫无兴趣,还是别有隐情?”
一位镖师调笑道:“罗大嘴今日倒是不多话,可是奇了。”原来罗一民平时出言无忌,大家便送个绰号叫做“罗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岂独今日,平日罗兄最喜欢热闹,最近却性情大变,有时又不知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莫非真是想老婆想疯了……”
鹤发淡然道:“想必罗大侠怀着极重的心事吧。”
罗一民勉强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罢了,哪有什么心事?”
听了此言,众镖师一同笑了起来,一拳重重落在罗一民肩上:“我看你小子是吃错了药吧。”
鹤发的目光紧盯着罗一民不放,轻声道:“你本是天性开朗之人。是否此行令你觉得重任在肩,难以负荷?所以才变得郁郁寡言?”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晋虎亦忍着笑叹道:“大师这次可看走眼了。”在镖局中,罗一民武功较低,处事拖泥带水,可谓是极不起眼的人,若非他性格乐观,人缘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罗一民亦嗫嚅道:“大师说笑了,在下身无长技,有何重任亦轮不到我。”
唯有凭天行知道其中隐情,皱了皱眉,虽无行动,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他的举动并未逃过鹤发的观察,鹤发忽转过脸来一笑:“听我此言,唯有凭兄很紧张,看来此事是你个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在你说些什么。”凭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鹤发腰间一条窄窄的腰带上,那腰带已很陈旧,带角都已被磨损出了毛边,却是质地奇特,非金非铁,却泛着类似金属的光,绝非寻常之物。莫非就是这个神秘白衣人的武器?
这一刹那,凭天行忽有一种夺下对方的腰带查看究竟的念头,明知这种行为必会引来鹤发的反击,却忍不住想试试对方的反应。
鹤发似笑非笑,平静的语气犹如在叙述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凭兄何苦再隐瞒?呵呵,或许我看错了,凭兄也并没有我想像中那么强大。”
凭天行深吸了口气,一寸寸地缓缓退开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鹤发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对着罗一民一字一句道:“那个‘天脉血石’是在你身上吧。”
这个古怪的名词并没有让“金字招牌”的镖师有何反应,顾思空却蓦然惊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鹤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是何来意?”
一时凭天行亦如临大敌,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笃、笃、笃……”一阵古怪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又有一位白衣人立于堂中,右手持着一把短短的小剑,左手拎着木鞋,正在一下下用短剑敲着鞋上的雪泥。仿佛手里并不是可以杀人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木棒。
这本是雪天里常有的现象,但在此时此景之下,却令每个人心中感觉到一丝寒意。“笃笃笃”的声音很有节奏地传来,挥之不去。
尽管外面依然是狂乱的风雪,但每个人突然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下去,那种莫名的烦躁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中,如负千钧。
同样的白衣,同样的乍然现身,鹤发没有带来任何威胁感,但这个白衣人却迥然不同,让人觉得身处旷野周围皆是嗜血野兽。
那阵令人烦躁的声音总算停止了,白衣人慢慢穿好了鞋,抬眼望向诸人。这是一张孩子般纯净的脸孔,但神情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那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每个人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内脏。
一时间仿佛天地俱静,唯有鹤发悠然的声音响起:“我说过,你们马上就会看见童颜。”
与此同时,忽听“嘶”得一声,却是那个名唤童颜的白衣少年长长吸了一口气。这一声阴诡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长剑破空,浑若天龙汲水,何似凡人吸气?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一袭扁扁的白袍蓦然鼓胀起来,越撑越满,仿佛有什么怪物要破体而出。
这一刻,凭天行右手已握紧藏于胁下袍中的长剑,顾思空双腿微曲,似乎随时准备拔地而起,金晋虎与金千杨业已分别亮出长刀与短刀,众镖师更是口中呼喝,刀枪齐举,罗一民则是下意识地手抚向前胸……
然后就有一道灿若炽阳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随着“叮叮”两声金铁交击的轻响,是一道轻若落雪的裂帛之声。
一白一黑两道人影疾风般掠出土堡,快得几乎让人疑心是眼中错觉。那是顾思空追着童颜而去。诸人发一声喊,随即蜂拥而出,只有凭天行与罗一民留在原地未动。凭天行眼神锁住鹤发,而罗一民则是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胸前,已被惊慑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颜那一剑从中剖开,肌肤尽露,胸腹间有一道长达半尺的红线,一粒粒血珠缓缓渗出,只要再多半分劲,必是开膛破腹之祸。
凭天行垂首望着右手的长剑上一块小缺口,童颜那一剑不但速度快捷,劲道亦大得惊人,凭天行与金晋虎及时出手格挡,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凭天行眼中隐含一股抑压的锋芒,朝着鹤发缓缓问道:“大师不逃么?”
鹤发一笑:“是否我逃你就会出手?”凭天行耸耸肩,不置可否。
鹤发自顾自解释道:“凭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瞒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为了有机会逐一细查镖队诸人。而待我探明‘天脉血石’的去处后,便由童颜出手夺宝。”
“大师判断精准,不失毫厘;那一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厉,剑气凛然。绝非无名之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鹤发淡然一笑:“鹤发童颜不过是化外游民,凭兄自然不知晓。”他手指仍在发愣的罗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来,如果我们有意伤人,罗镖师绝不会安然无恙,而且若非童颜出剑必要沾血,就连这一道血痕亦不会留下。”
罗一民闻言打个寒战,凭天行沉声问道:“凭某孤陋寡闻,猜不出两位来历。大师打算如何?”
“实不相瞒,我与将军府中某人颇有些交情,所以才强令童颜不下杀手,还请凭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师,先从吴戏言那里打探,然后又去端木山庄查明到‘天脉血石’的下落,本以为来迟一步,万万想不到仍能在这里拦住凭兄,大致已猜破其中微妙。既然彼此心知肚明,现在我已得到‘天脉血石’,大家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鹤发的提议看似极不通情理,但凭天行思咐一番,竟点头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