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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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卿本佳人(4)

宫涤尘略一沉吟,正色道:“京师形势已非,梁兄能否听小弟一句肺腑之言。”

追捕王却摆摆手:“有些话宫兄不必讲出来,我自有打算。嘿嘿,梁某除了会捉拿逃犯,亦懂得一些在官场上的自保之术。”言罢挥手而去。

等追捕王走远,小弦拉着宫涤尘的手道:“骆姑姑被洪修罗逼着去见泰亲王,我们快去救她……”

宫涤尘却摇头道:“放心吧,骆姑娘绝无危险。”

小弦看宫涤尘胸有成竹的模样,犹豫道:“原来宫大哥已先救了骆姑姑么?”

宫涤尘不置可否一笑:“骆姑娘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相救。”

小弦放下心来,早怀疑宫涤尘喜欢骆清幽,想必不会听任她涉险。可想到泼墨王疯痴后画下的那位起舞女子,不由仔细朝宫涤尘打量,心道如果她真是女子,自然谈不上对骆清幽的倾慕……当着水柔清的面又不好详细过问,转念又想到万一宫涤尘果真与御泠堂有关,水柔清定是不依不饶,后果大大不妙,急得额上冒汗。

其实宫涤尘武功远在水柔清之上,双方动手吃亏的必定是水柔清。可小弦却似乎认定水柔清性格娇蛮,不懂变通;宫涤尘温文尔雅,处处给人留有余地,这份微妙的心理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宫涤尘道:“小弦快随我去见师父吧。”

小弦神思不属:“已经很晚了,过两天再去吧。”

宫涤尘加重语气道:“师父马上就会离开,而且此事十分紧急,与你的林叔叔也有关。”

小弦看宫涤尘说得郑重,半信半疑。转头对水柔清道:“我陪宫大哥去见蒙泊国师,你就先回白露院吧。”

水柔清却道:“我为什么听你的话?我也要去。”

宫涤尘目光闪烁:“清儿姑娘同去也好。”小弦本是生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谁知水柔清成心与他作对,适得其反。

三人从西门出城,走了三四里,远远望见前方小山下灯火闪耀,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却是不闻喧哗吵嚷,颇不合情理。

宫涤尘解释道:“师父由吐蕃入京,给沿途百姓说法讲经,不必见怪。”

果然隐隐听到一个语声从人群中传来:“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那声音并不大,却显得淳厚平正,听在耳中有一份莫名的静穆之感。

走得近了,只见在山脚下的一片竹林前,数百人垂手肃立,有些人还跪了下来,人群围得严实,根本看不到蒙泊国师的影子。

小弦对那佛经听得似懂非懂,也无兴趣。留意到竹林边有四间新搭建精巧的小竹屋,每一间竹屋上都挂着一个大字,合起来是:佛法无边。

小弦颇觉好笑,心道莫非这蒙泊大师酷爱书法?先以“试问天下”四字考较京师英雄,现在又在竹屋上挂起了“佛法无边”。何况听宫涤尘之语,此次仅有蒙泊国师与他同来京师,两个人住四间竹屋似乎也太浪费了。

小弦正胡思乱想着,心头忽生感应,抬头望去,前面水泄不通的人群忽起一阵躁动。只见一个光头和尚盘膝坐在人群中央的蒲团上,但见他面貌圆润通朗,白净无须,瞧不出多大年纪。正在闭目诵经。奇怪的是他口中一直诵经不休,并没有发出什么号令,周围的百姓却都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

小弦视线到处,蒙泊国师也正好睁开眼望来,双方四目相对片刻。蒙泊国师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笑意,旋即隐去,重又闭目恢复老僧入定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小弦却觉得这宁和而淡定的一撇充注着慈爱与悲悯之色,竟不能确定蒙泊国师这一道目光到底是望向自己还是身边的水柔清或宫涤尘,或是穿越过自己,落在身后某个不知名处……

这一刻的感觉十分玄妙,好像清楚地知道蒙泊国师正在观察自己,眼中所见却又分明是他闭目诵经的模样。

在擒天堡见过那好色贪财的扎风喇嘛后,小弦一直都认定其师蒙泊定是一个浪得虚名之辈;遇见宫涤尘、再经过清秋院那难倒诸人的“试问天下”的考题后,印象已大有改观,深信蒙泊国师若没有些真才实学,断然调教不出宫涤尘这样的弟子。然而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泊国师,才能真正体会他身上不平凡之处。

那是一种并没有任何威胁、却也令任何人不能轻视的感觉。就如面对着一座大山、一朵浮云,彼此的存在并不能对对方有丝毫影响,却又因为大自然中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而联系在一起。

宫涤尘一指那四间竹屋,轻声道:“师父还要讲一会经,不妨先去哪里等他。不过,按师父的意思……”他微微一顿,语中大有深意:“小弦与清儿姑娘必须单独选一间竹屋。”

水柔清看着那“佛法无边”四个字,犹豫道:“这四间竹屋可有什么不同?”

宫涤尘神秘一笑:“世间万物都讲求一个‘缘’字,不同的选择就有不同的答案。当然,如果不做选择,或许亦是一种答案。”

小弦与水柔清面面相觑,感觉到宫涤尘并无恶意,水柔清抢先道:“那我选这一个‘佛’字吧。”当先走入第一间挂着“佛”字的小屋。

小弦满腹疑团,本想趁机拉着宫涤尘询问一番,宫涤尘却向他眨眨眼睛,轻声嘱咐道:“每一间竹屋内都大有玄机,好自领悟吧。”竟随水柔清走入第一间竹屋中。

小弦只怕宫涤尘与水柔清起冲突,本欲跟上看个究竟,又怕惹两人不快。转念想宫涤尘做事稳重,就算是御泠堂中人也绝不会对水柔清轻易吐露身份,何况有蒙泊国师在场,水柔清亦不敢胡闹。强忍着冲动,转身踏入那间挂有“法”字的竹屋。

竹屋里密不透风,亦不设窗户,隔音甚好,屋外的人声几乎不闻,仿佛一下子来到全新的环境中。竹屋仅有五尺大小,里面空无一物,只在中央点着一盏油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两幅画。

小弦呆了一会儿,拿起油灯去看墙上的画,这一看却吃惊不小。第一幅画面是一名浑身****的男子,双手高高吊起,身体悬空,两个脚绑在一起,只有脚趾可以微微着地,后跟至少离地两寸,那男子身上虽无伤痕,但从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已可以想像这个姿势是如何地折磨着他;第二幅画也是一名****男子,场面则更加血腥,只见他平躺于地,四肢都被一根根铁签钉住,鲜血淋漓而出,小腹被一张渔网紧紧箍住,露出一块块隆起的肌肉,那网线极为锋利,将肌肉割离身体,仅留着一丝筋皮相连,令人目不忍睹……

小弦看得胆战心惊,这么残忍的场面绝非佛经里的故事,恐怕只有在刑狱大牢中才能一见,实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小竹屋中,蒙泊国师此举有何深意?正疑惑间,一个声音缓缓送入耳际:“这两名男子一人犯入室盗窃之罪,一人犯抢劫杀人之罪,所以受此酷刑……”

这说话声虽不辨来路,却极像蒙泊国师的声音,只是稍有些沉滞。小弦隐隐听到竹屋外蒙泊国师讲经声音犹在,心中大奇:“你是谁?”

那声音道:“许施主好,老衲蒙泊。”

小弦一呆:“那讲经的和尚又是谁?”旋即醒悟过来:“你会腹语术?”

蒙泊国师道:“老衲那不肖徒儿曾说起许施主聪敏过人,今日一晤,果然不假。”他语气平缓,仿佛只是在诉说一件事实,何况蒙泊国师人在竹屋外,小弦根本看不到他说话的表情,但小弦却能十分清晰地感应到他对自己的褒赞夸奖,仿佛能亲眼看到蒙泊国师唇边的一缕笑容,这份体验不但从未经历,更是闻所未闻。

小弦笑道:“大师说得是扎风喇嘛吧,嘻嘻,那时在擒天堡对他多有得罪,想必狠狠告了我一状。他可还好吗?”

蒙泊国师却道:“扎风从擒天堡回吐蕃后就被罚面壁思过,至今仍在闭关。老衲是从涤尘的口里第一次听到了你的名字,才对许施主动心一见。”

小弦一呆:“宫大哥,他,他如何不肖了?”

“老衲五名弟子中,本来唯有涤尘最合吾心,可承衣钵,只可惜……”说到这里,蒙泊国师忽然吐出一句抑扬顿挫的藏语,而他一贯平实的语气中似也有一份叹息。

小弦听不懂那句藏语,忽想到初遇宫涤尘时他曾唤自己“杨惊弦”,并说是听了扎风喇嘛的描述。但听蒙泊语意,扎风根本没有机会提到自己就被罚面壁,以宫涤尘的高傲心性自然也不会特意去问扎风,他又是从何处听说自己从前的名字?难道果真是与御泠堂有关?

蒙泊国师又道:“许施主可知这屋中两幅画是何意么?”

小弦思索道:“大师说一人犯盗窃之罪,一人犯杀人之罪。嗯,这个吊起的男子想必是盗窃钱财的小偷,另一个定是杀人之徒。这两幅画莫非说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

蒙泊国师道:“施主错了。”

小弦奇道:“怎么错了?”

蒙泊国师简短道:“铁签刺体、千刀万剐者犯得才是盗窃之罪。”

小弦一怔,蒙泊国师续道:“许施主想来已可见到门口那个‘法’字了吧?”从头至尾,他的语气始终平缓如一,甚至都没有发过一次笑声,但小弦依然可以从那不辨来路的语声感应到对方的神情百态。

小弦呆了一下,忽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表面上盗窃虽比不上杀人罪重,却要看所盗是何物,所杀是何人?”

“杀人者虽穷凶极恶,一命偿一命即可;而那盗者虽不过窃几十银两,却令一家数口贫困至死。其中罪孽轻重,自不可同日而语。”蒙泊国师依然不动声色,淡然道:“所以杀人越货,不过害一人之命,盗国窃权者,害得却是天下百姓!”

小弦沉思,蒙泊国师自此再无言语。

且说水柔清走入第一间挂着“佛”字的竹屋里,进屋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大大的围棋谱。棋谱足有五六尺方园,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棋已至中盘,黑子所占之位亦隐隐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佛”字。

宫涤尘随之入屋,立在水柔清身后:“清儿姑娘可懂围棋么?”

水柔清并不回身,略点点头:“稍知一二。”

宫涤尘笑道:“不知清儿姑娘棋力如何?这盘棋现轮黑下,可有起死回生之术?”

水柔清定下心神看谱。四大家族杂学极多,她在围棋上的造诣虽不比象棋,却也不弱于普通棋士。但见谱中黑白纵横,数条大龙纠结在一处,双方都无回旋之机,局势极为复杂。黑棋稍落下风,如今最关键处应该是将中腹棋筋做活,才可以继续对外围白棋保持攻势,可这块棋筋虽可两眼苦活,但势必将白棋外围撞厚,影响其余几条黑龙。只要一招落子不慎,便可能前功尽弃,再无翻盘的余地。

水柔清思考良久,也没有想出万全之策,一时沉吟难决。忽听宫涤尘淡然道:“清儿姑娘可知为何这盘棋以‘佛’为名吗?”

水柔清亦是极聪明,一时心里隐有所悟,却不肯在宫涤尘面前示弱,冷哼一声。宫涤尘也不以为意,自顾自道:“佛法讲究舍身成仁。一局棋有舍有弃,为了最后的胜利,原本无须看重几枚残子。只不过若是将这棋局换成了人间尘世,便有许多恩仇情怨夹杂在其中,欲弃无从,欲舍无力……”

水柔情猛然一震:对于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千年恩怨来说,每一个人都是一枚棋子,只要能求得最后胜利,舍弃原不足惜。只不过因为这被舍弃的棋子换成了自己的父母亲人,才变得如此的难以接受吗?喃喃道:“可我,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一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问得是应该如何着手这一残局,还是问日后自己应该如何去报这血海深仇。

宫涤尘笃定一笑:“对于棋者来说,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大可收拾残局再战山河;但对于陷于世情的凡夫俗子来说,恩怨纷扰原没有什么解决方法谈得上是‘最好’。所以,这一局说得并不是棋理,而是佛道!”

水柔清脑中一片紊乱:“那又如何?”

宫涤尘不语,上前双手轻拂,将那一张棋谱卷入袖中,转身出门而去。只留下呆立在竹屋中、忽然流下两行泪水的水柔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