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正可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其狂目露杀气:“我先来到天凤楼,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那个胖厨子的下落,才知道他已换了主顾,去了另一家酒楼,我又按地址找到那家酒楼,指名道姓让他出来见我……”
小弦连忙问道:“你杀了他么?”
何其狂一叹:“我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见我的面却抢先问我一句:‘公子可是姓何么?’我好生奇怪,按理说这十年来我面目大变,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当年的小乞丐认得清楚,勉强答应一声,他却是喜笑颜开:‘我总算等到公子了。’我暗咐难道他自晓当年做法太过分,早知道我要来寻仇?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吧。便不动声色问他等我何事?他道:‘一年前暗器王林大侠托我一件事情,今日才算有个交代。’我听到小林的名字大吃一惊,难道他已先教训过了这胖厨子?但看情形却不似,按着性子问他小林所托何事。胖厨子道:‘暗器王给了我十两银子,托我请一位姓何的兄弟喝一坛酒,带两句话,再替他做一件事。’我听到‘一坛酒’三个字,旧恨涌上,几乎立刻要发作,实在料不到小林为何还要给他银子?便问带什么话?胖厨子说第一句话是七个字:‘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拍桌大怒,小林能忘了当年旧恨,我却忘不了,亏他还猜出我不肯干休,特意让这胖厨子给我留话。正要发作,谁知胖厨师又说出了第二句话,仍是七个字:‘仔细看看眼前人。’我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十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人改变许多,不但当年偷酒的孩子已变成了风度翩翩的武功高手,那胖厨子竟也苍老了许多,鬓角都已斑白,再不复当初那蛮横霸道的模样。我一时愣住了,只听那厨子絮叨不停,原来他年事渐高,终于被天凤楼辞退,反是小林替他找了这家酒楼,所以对小林感激不已,竟是当作恩人一般,交托之事更是尽心尽力,每一个找他的客人都来问一句:‘公子可是姓何?’……”
小弦心中涌上无数念头,却不知应该如何表达。林青以德报怨虽是无可厚非,却实在令他犹如骨鲠在喉,极不畅快。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似小林那么好心,就算不杀他,至少也要出一口当年的恶气。当下拿出一百两银子拍在桌上,指着那一大坛‘佛跳墙’道:‘我也不要你做什么难事,这一坛酒当场喝下去,银子就是你的。’那一坛酒足有二十斤,胖厨子面露难色,但只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刻端起一大坛酒喝下肚去,其间几度呛咳,却仍是拼力灌酒不休……然后我就看见了小林,微笑着来到我面前,仿佛我们并非十年后重遇,而是昨天才见面。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替他喝好不好?’
“我心中实是不愿意,却仍是点点头。谁知那胖厨子却不依地大叫:‘林大侠不要管我,我能喝……’我刹那间怔住,然后与小林一齐大笑起来,你一口我一口抢着把那坛酒喝完,并肩离开了酒楼。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胖厨子。”
“为什么会这样?”小弦呆呆地问。
何其狂泰然一笑:“因为那一刻,我竟然发现心底并不是报仇后的痛快,而是一份突如其来的顿悟。能够让曾经痛恨的仇人如此感激自己,才是最高境界!”
小弦似是无可奈何,又似是怀疑地摇摇头:“那样真的会很快乐么?”
何其狂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与小林习武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当年之仇么?”
小弦一震,隐隐捕捉到了何其狂话中的含意。
何其狂仰望蓝天,悠悠一叹:“当你登上一座山峰时,眼中只会有另一座更高的山峰,而不是曾经令你失足陷落的泥沼!”
小弦恍然大悟,脱口问道:“如果林叔叔击败了明将军,他还会去攀登什么高峰?”
何其狂不答,心底却因小弦这随口的问题浮出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念头:我所追求的山峰是什么?
“如果你真的击败了明将军,你还会做什么?”骆清幽坐在椅上,轻轻问道。
骆清幽的闺房名叫“无想小筑”,却给了京师绝大多数男人无穷无尽的想像。能来到这个地方来的男子,不过寥寥数人而已。但此刻坐在骆清幽对面的那个英俊男子却是盘膝打坐、闭目凝神,看他一脸悠闲的样子,浑若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
能在“无想小筑”中洒脱行迹至此的,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暗器王林青一人而已!
林青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明将军并不容易击败。”
“我是问你‘如果’。”骆清幽不依不饶,神情似乎有些撒骄,又似乎是非要问个水落石出的固执。
林青神态悠然,目光停在房内梳妆铜镜上挂着的数枚“丁当”作响的风铃上,似乎根本没有将骆清幽的话放在心上,耸耸肩膀,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子吧。”
骆清幽一跺脚:“你总是这样没个正经的时候。”
林青故作惊奇:“小弟此言完全出于真心,为何姑娘偏偏不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你希望我做和尚?要真是那样的话,不知要让多少女子流尽委屈的泪水啊……”
骆清幽虽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林青面前露出什么破绽,脸上仍是不由泛起一丝红潮,连忙借起身浇花去掩饰,口中淡淡道:“看来我真是不能对你太好了,免得你想到什么话都敢随口乱说。”
林青哈哈大笑:“那我以后对你不说心里话可好?要知道京师这么大,却唯有在你这里才最可令我安心,若你都要嫌弃,那我可真是无处可去了。”
骆清幽顿时语塞。只觉脸颊如有两把火腾腾烧起,真想把手中的水壶当头浇下。半天才幽幽道:“谁嫌弃你了?说得堂堂暗器王似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般,哼,有人会信么?”
林青叹道:“这六年来漂泊江湖,实与流浪汉无异。”
骆清幽渐渐恢复常态,轻笑一声:“莫非那些志在四方的好男儿都是可怜人了?”
林青一本正经道:“骆姑娘你不知餐风饮露的滋味,‘可怜’两字岂能形容其万一?”
骆清幽哼道:“若是在‘餐风饮露’前面加上‘游山玩水’四个字,不知是否会稍解林大侠胸中块垒?”
这一下轮到林青答不上话来,喃喃道:“每日能与才女斗嘴一番,纵是输得一败涂地,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小女子愧不敢当。”骆清幽掩嘴而笑:“岂不闻‘温柔乡处是英雄冢。’怎敢消磨林大侠的壮志雄心?”
林青苦笑道:“小弟已经告饶,姑娘何苦仍不肯收兵,非要赶尽杀绝?”
骆清幽嘻嘻一笑:“敌人阴险狡猾,若不斩草除根,必有后患。”
林青眨眨眼睛:“你就只会在我面前侃侃而谈,为何清秋院中却不见你多说话?”
“懂不懂什么叫矜持啊?”骆清幽白了林青一眼。
林青奇道:“难道在小弟面前就不用矜持么?看来骆掌门果然是对我……嘿嘿。”
骆清幽瞪眼大喝:“不许乱嚼舌头。”两人装腔作势地彼此怒视,又一齐笑了起来。
“不开玩笑了。”骆清幽收住笑容:“今日清秋院中你可觉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么?”
林青沉思:“至少有三处不合情理。”
骆清幽似是得意地一挑眉稍:“我却想到了四处,你先说说你的观点。”
林青沉吟道:“第一,宫涤尘此人神秘莫测,身为吐蕃使者,却偏偏请来京师各派人物,名义上是回答蒙泊国师的问题,暗中定然另有图谋,最可疑的是他提前派人按时迎接我们,似乎每个人到达的时间都掐算好了,小何听到‘京师六绝’之言语还可以说是凑巧,但明将军正好在我出手的刹那间出现,绝对是他的有意安排……”
骆清幽颇惊讶:“你为何如此肯定?”
林青道:“他给我打开砚台时起初动作极其缓慢,后来突又加快,节奏不一,分明是听到了明将军等人的脚步声。此人谈吐不俗,武功极高,又有这份深藏不露的心机,如果是敌非友,将会令人头疼不已。”
骆清幽亦是面带忧色:“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十分奇怪……”
林青呵呵一笑:“他从吐蕃特意给你带来那‘煮香雪,只怕颇有倾慕之意。连小弦都看出来了。”
“不要胡说八道。”骆清幽瞪了林青一眼:“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才最是令人费解,按理说他既然有意与京师各方面交好,更是不应该招惹我,何况如此公开示好,徒然引起他人妒忌,又有什么好处?除非他此次来就仅是为了蒙泊国师那道难题,并没有其余目的。”一旦说起正事,骆清幽再没有小女儿的作态,也不介意客观评说自己的“魅力”了。
林青倒没有想到这一点,以宫涤尘的才智也不应该犯如此错误,一时猜想不透,打趣道:‘或许他真是对你情难自禁也未可知。”
骆清幽不理林青的调侃:“宫涤尘有心与小弦结交,也不知是何用意?有机会好好问问小弦。嗯,他既已回吐蕃,暂时先不去管他。虽然,十有八九会随蒙泊大国师再度入京。你再说你的第二个疑点。”
林青道:“第二个令我生疑的人是管平。按理说他绝不应该竭力促成我与明将军的决战,而看太子的态度,分明亦默许此事。这其间到底有何用意,我至今仍捉摸不透,难道管平欲借明将军之手除了我?若真是如此,他的做法岂不是太张扬了?”
骆清幽叹道:“以我的判断,只怕管平正是此意。”
林青一怔。骆清幽解释道:‘管平向以谋略称道,正是因为如此明目张胆的挑唆你与明将军,所有人才会以为他定然是另有目的,绝非表面上想借刀杀人,而其实呢……”说到此处有意住口不语,一双透着灵气的漆黑眼瞳盯在林青面上。
林青恍然大悟:“兵法之道,虚虚实实。管平故布迷阵,让人以为他别有居心,却不知他的真正目的已摆在眼前。”
骆清幽缓缓点头:“所以你更要小心,不要中了他的计。可是……”摇头轻叹,纵然料定管平借刀杀人,又怎能打消林青与明将军一战的念头?
林青不愿骆清幽为自己伤神,跳开话题:“第三个疑点是简歌简公子,我无意间发现他看宫涤尘的眼神很古怪,似乎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事情?简公子与乱云公子一向交好,宫涤尘既然这段时间都住在清秋院中,自当见过简公子,简公子为何会突然有这般神情,令人费解。”
骆清幽点点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而且感觉简公子的眼神有些迷惑,仿佛是遇见了知交故友,又似乎并不能肯定,所以暗中又朝宫涤尘多望了好几眼。”她身为女子,对这些细微处尤其敏感。
林青沉吟道:“他两人一个足不出京师,一个远在吐蕃,以往应该没有机会相识,确是有些蹊跷。”
骆清幽笑道:“不过简公子心思灵巧,向来让人捉摸不透,虽与太子交好,却一向并不为其所重用,仅仅挂个清客之名罢了。或许只是他一时兴动多望了宫涤尘几眼,我们倒也不必太过多疑,仿佛京师中处处都是敌人一般。”
林青缓缓颔首:“清幽此言有理,像他这样一个公子哥式的人物,原也不值得多费心。”
听到林青如此说,骆清幽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心里却突然一动:京师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惊人,乱云公子郭暮寒博学强知,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相较之下,简公子除了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涉猎许多杂学外,似乎并无太过特别的地方。他相貌俊雅,谈吐风趣,又纵情欢场,声色犬马无一不精,乃是京师权贵最愿意结交的花花公子,也正因如此,京师四派中人人素闻其风流倜傥之名,暗中却总有些不屑之意。这会不会反而令人轻视了简公子?在那张俊秀得近于“妖异”的面容下,是否有一些并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呢?
不过骆清幽向来不愿在背后论人诟病,纵有些疑虑,亦仅仅放在心里,并没有说出口来。
林青一摊手:“我的三个疑点都如实招供了,不知目光如炬的骆掌门还瞧出了什么名堂?”这当儿他竟然还有闲心开玩笑。
骆清幽轻抚长发:“当宫涤尘击落幕布,露出蒙泊大国师那‘试门天下’四个字时,在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上,却有一个人不为所动,反而趁此机会观察众人的反应……”
林青失笑:“难道你在说自己?不然你怎么会注意到?”事实上在那一刻,暗器王的全部心神确实都放在那四个字上,绝无余暇顾及他人。
骆清幽微笑摇头:“我不像你们这些大男人那么争强好胜,所以看了几眼后便放弃了,而那个人却是一直注意观察每个人的反应,从头至尾。”骆清幽之所以没有被“试门天下”四个字吸引,其实还有另一层缘故,那是因为她亦只有在那一刻才能好好观察身边所珍爱的男子而不被他发觉,但这缘由却是万万不能告诉林青的。
林青沉声问道:“你说得人是谁?”
“追捕王梁辰!”骆清幽吐出这个名字,轻轻一叹:“他那一双名为‘断思量’的利眼可谓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多半是奉了泰亲王的命令观察京师诸人。幸好有帽檐与额发遮挡我的视线,追捕王应该没有发现我已然注意到了他的行为。”
林青陷入深思中。
“清秋院之宴”乃是京师四派多年来第一次正面相对,无论是将军府还是太子与泰亲王的势力,都会利用暗器王林青挑战明将军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做一番文章。
或许,京师权利的争斗从这一刻起,才真正拉开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