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缓缓道:“八千岁言重了,既然宫先生的难题已解,大家也没必要在此地多做停留。难道真要让乱云公子大摆宴席么,想吃山珍海味,还不如让八千岁相请。”
泰亲王噎了一下,万万料不到林青不但替明将军开解,还隐隐讥讽自己这个堂堂亲王。他早知暗器王不畏权势的性子,六年不见依然故我,暗咐此人多半无法收为己用,倒不如由得他与明将军拼个你死我活。泰亲王城府极深,不温不火地一笑:“林兄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大家便散了吧,日后本王也寻个黄道吉日,请诸位来亲王府一聚。”这不过是句场面话,若是京师三派中人真能毫无芥蒂地同聚泰亲王府,那才是天下奇闻。
众人亦一哄而散,暗中都觉得不虚此行。唯有简公子留在梅兰堂中,他与乱云公子向来交好,大概是另有些话说。
林青拉住小弦,朝乱云公子道谢。乱云公子连忙谦逊几句,又嘱咐小弦若是想看书尽可来清秋院,小弦心中恼他,连客气话也不愿意多说,只是漠然将磨性斋的钥匙交还给乱云公子。反是骆清幽瞧出些不对,连忙与乱云公子说些诗文之类的话儿,才算免去那一份尴尬。
彼此告辞,小弦正要与林青等人一同离开,却听平惑在旁边低声叫他名字。便让林青稍等,笑嘻嘻地来到平惑身边:“苹果姐姐。”
平惑见到小弦要走,心中大觉不舍,却知道自己下人的身份,不敢多言,只是把手中的两样东西交给小弦:“拿去吧,用了我半夜的工夫总算大功告成。”一个是一卷丝线般的物事,却是那《天命宝典》残留的封面被她巧手穿针,解成了一根长长的、足有十余丈长的丝线;另一个却是书面大小、呈十字形、似木非木的架子,原来这架子乃是用来定型,那卷丝线在其上缠绕,方形成了《天命宝典》封面内那一层网状物。
小弦把那卷丝线拿在手上,用力一挣丝线稍稍变长,一松手又恢复原形,仿佛极有弹力,而且必须用很大的力量方能拉开。再看那架子色泽淡黄,十分坚固,却又轻飘飘地毫无分量,亦是啧啧称奇。在手中把玩了一会,重又交给平惑:“送给你吧。”
平惑急得摇头:“不行不行,这一定是个宝贝,我可不能要。”
“就算是个宝贝,我既然说给你,难道还反悔不成?”小弦颇豪气地一笑:“嗯,那我留着这架子,这卷丝线就给你,若是能织成什么帛绣,那才真成个宝贝了。”
平惑只是推脱不肯收,小弦急了:“你要是不收,就把我叫过你几声‘姐姐’都还回来。”
平惑一呆,知道小弦真是看重双方的友谊,也就不再推辞。小弦又低声道:“对了,你可要嘱托树叶、尸体她们,今天梅兰堂中说的话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他本想说些利害关系警告一下平惑,奈何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又怕真吓坏了平惑:“哼哼,你自己想想后果吧。”
“小弦不要吓我。你放心,姐姐知道好歹,一定不让她们说出去。”平惑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又嫣然一笑:“要是她俩要知道你起的外号,一定会气死了。”
小弦想到这几日平惑对自己精心服侍,又与她打打闹闹,有些舍不得她,喃喃道:“平惑姐姐,我走了。若是有空,你来白露院看我吧。”
平惑望着小弦,眼眶亦微微泛红:“我哪有什么机会出门,小弦,你会不会来清秋院看我?”
小弦想了想,放低声音道:“干脆你不要留在清秋院了,和我一起走吧。”心想乱云公子竟是青霜令使,平惑跟着他也不是好办法,索性趁机离开清秋院,反正骆清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一定不会拒绝自己的“小小要求“。
平惑吓了一跳:“这可不行。我,我……万一公子以为我嫌弃清秋院,那可不妙。”
“有什么不妙?反正你说他从不打人,最多骂你几句罢了。”小弦眼珠一转,嘻嘻一笑:“或者你故意做错些事情,让他辞退你好了,然后就可以来白露院了……”也亏他异想天开,竟然出这样的馊主意。
平惑啼笑皆非,虽然有些意动,但她自幼入清秋院,呆了近十年,实在有些怕去不熟悉的环境,只是不肯。
小弦也不好勉强,把那卷丝线放入平惑的手心,一本正经道:“好吧,以后只要你有难就来找我。这卷丝线便是我们相认的信物。”这本是戏台上经常上演的桥段,经他照搬过来,却也似模拟样。
“呸呸呸!”平惑笑啐几声:“什么叫有难?你咒我呀?”
小弦正把自己投入角色中,仿佛果真在上演一出离别大戏,被平惑这样一打岔,不由哑然失笑:“你记住我的话吧,如果有什么需要,一定别忘了我这个弟弟。”
平惑望着小弦清澈的目光,忽也觉得这孩子日后必会是一个大有出息的人物,不再嘲笑他,只是重重点头。
小弦挥挥手,回到林青身边:“林叔叔,我们走吧。”
刚才两个孩子说话时,林青便与乱云公子在一旁闲聊几句,虽无意听小弦的对话,但目光却瞅见了那团丝线,隐隐觉得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当下拜别乱云公子,林青、骆清幽、何其狂带着小弦往白露院而去,机关王白石回流星堂,而简公子则留在清秋院中与乱云公子不知说些什么。
小弦一路上左手拉着林青,右手拉着骆清幽,十分开心,朝林青问东问西说个不停。方得知那日在京师城外之战险死还生的情景,若非何其狂恰好出手救下了林青,只怕暗器王当真要战死当场,不由心有余悸。他本见何其狂一付爱理不理、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隐隐有些害怕,得知此事后也主动朝何其狂说些笑话,何其狂面冷心热,见小弦这孩子顽皮有趣,亦是童心大起,甚至要抱小弦骑在自己头上,说什么要让小弦也尝尝在京城中“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何其狂一向我行我素,堂堂凌霄公子被小孩子当马骑竟也丝毫不觉得窘迫,纵然是被路上熟人看见亦全不当回事,反是自得其乐。瞧得林青与骆清幽大笑不止。
林青问起小弦这些日子的境遇,小弦便把在汶河小城与黑二的相识,后来又被追捕王掳走等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林青等人咋舌不已,何曾想牢狱王黑山竟有一个做仵作的兄弟,而小弦在殓房中因祸得福,反学会了可判识高手动作的医道奇学“阴阳推骨术”,更是始料不及。
小弦又口沫横飞地说起自己如何捉弄追捕王、在树洞中留下秽物任其自取之事。此乃追捕王天大的糗事,自然不会对人多言,唯一听小弦提及的宫涤尘亦不会主动朝人说起,林青等人这才知道小弦竟古怪精灵到如此地步,想像追捕王当时尴尬的情景,皆是忍俊不禁。
等小弦讲到追捕王喝下“巴豆茶”时脸上那愕然的神情,骆清幽实在苦忍不住,终于放下淑女之态,在半路上笑得前仰后合,惹得路人皆侧目,连忙又把面纱戴起……四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就来到了京城南郊的白露院。
从白露院抢先迎出来的是一个满脸虬须,面若重枣的大汉,先对林青等人略略打个招呼,然后一把抱住小弦:“小弦,可想死我了。”
小弦被吓了一跳,记得在清秋院中看到的家丁、婢女等都是彬彬有礼,果不愧是京师豪门。知道了乱云公子的真正身份后,心生鄙薄,不由厌主怨仆,只觉得平惑是唯一好人,料想白露院中的下人定是胜过百倍,谁知却先被这蛮横的大胡子抱在怀里。
只见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眉长目清,脸若刀削,颧骨高耸,鼻端丰隆,加上面如重枣与那一付十分威武的大胡子,分明是个异族人。只是他说汉语的口音纯正,不沾丝毫羌音,身穿青衫长袍,倒也像个文士。可那一抱实在是气势汹汹,小弦的脸被他胡须扎得生疼,一时说不出话来,骇然望向林青,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容兄莫吓坏了小孩子……”林青微笑着更正道:“哦,不对,是许惊弦许少侠。”骆清幽闻言掩唇而笑。
小弦听到“容兄”两字,灵光一闪:“你是容笑风容伯伯。”
来人大笑:“好乖巧的小娃娃,许兄在天之灵必也欣慰。”
听他提起父亲许漠洋的名字,小弦眼眶一红,强自忍住。骆清幽细心,瞧出小弦的心意,把他的小手紧紧握住。
此人正是当年在塞外与林青、许漠洋、杨霜儿、物由心等人共抗明将军大兵的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在幽冥谷明将军与林青初次交手,偷天弓一箭无功,巧拙大师在笑望山庄山腹中留下的“换日箭”被当场震碎,明将军却只将容笑风带回京师,而放过了林青等人。
或许因为暗器王的缘故,明将军对容笑风颇为尊重,不但不加禁制,还允许他在京师中随意行动。但容笑风乃是塞外龟兹人,虽然汉语说得精熟,这一张无法隐瞒身份的相貌却在京师中备受歧视,加之举目无亲,亦只好留在将军府中,这一呆就是六年时光。直到林青受伤入京后,明将军才让水知寒亲自把容笑风带至白露院。
容笑风看到小弦,想到当年并肩的战友中杜四与许漠洋都已身死,物由心与杨霜儿远在关中无双城,如今只有林青与自己在京师相会,大生嗟叹之意,对小弦更是加倍爱怜,有意说些天南海北的笑话逗小弦开心。他虽是胡人,口才却好,加上见多识广,妙语如珠。
小弦伤感渐去,也不再害怕容笑风这一把大胡子,反觉有趣。
几人寒暄一阵,容笑风问道:“林兄今日去清秋院可有什么收获?”
“不过是解了一道题而已。”林青淡然道:“顺便订下了与明将军交手的时间与地点。”
容笑风微吃了一惊,却听到骆清幽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何其狂拉一把小弦:“叔叔带你去白露院中逛逛,可好?”
小弦聪明,知道林青与骆清幽、容笑风之间定是有许多话要说,虽是很想在旁倾听,转念想林青晚上定会告诉自己,何必惹人生厌?笑嘻嘻地拉住何其狂的手:“好啊,我们走。”蹦蹦跳跳地跟着何其狂走了。
容笑风望着小弦的背影,低声犹豫发问:“这孩子真是明将军的克星?”林青被管平等人围攻时说得那句话早已传入他耳中,却一直未及问个究竟,只知道小弦是许漠洋的义子,此刻看来虽然聪明机灵,却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所以发问。
林青微微一叹:“其实我也不能肯定,当时的情景下,唯有如此说以免管平杀小弦灭口。”其实林青在鸣佩峰上虽听愚大师说起过天后来历与明将军身怀夺取江山重任等事,但愚大师却坚决不肯透露苦慧大师临死前留下的天命谶语,他根本不知小弦是明将军“命中宿敌”之事。只是因为小弦的生日与偷天弓出世的时间暗合,恰好是巧拙大师所说明将军一生最不利的时辰,所以才说出那番话,希望管平不致下手害了小弦。
林青自然万万想不到,他误打误撞的随口之言却与真相极其接近,反而引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波。
忽听骆清幽道:“你要与明将军做生死决战我管不着,但我绝不会再让这孩子也陷入这些争斗中。”
林青心头暗叹,如何不明白骆清幽的心理,本想安慰她几句,却知道以骆清幽的兰心慧质,早已看破自己的心思,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仰望头顶那一方湛蓝无云的天空,喃喃默念:“正月十九,泰山绝顶。希望那时可以了结一切!”
如果绝顶一战暗器王能击败明将军,小弦是否就真的不用再面对他的“命中宿敌”?而林青,是否真有把握击败名震天下近三十年的流转神功?纵是苦慧大师复生,只怕也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小弦与何其狂在白露院中随意闲逛,小弦本以为骆清幽的住所必是雅致之极,不料看白露院占地虽不大,却是朱户丹窗,飞檐列瓦,密林道宽,阔池高亭,极有气派,隐露奢华。
小弦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听了何其狂的解释,才知白露院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乃是京师三大门派之一蒹葭门的重地,所以才是这般华贵与肃穆亦有的建筑风格。虽与才女的身份不符,但骆清幽身为蒹葭门主,尽管不习惯,亦不便轻易改动前辈的布置,只得忍耐。唯有在闺房住处周围种些爬藤植物,方有些返朴归真的味道,稍减富贵豪门的华丽之气。
大致将白露院走了一圈,左右都是些寻常的建筑,竟然还比不上清秋院的精致素净,小弦不由微有些失望:“这里为什么叫白露院啊?嗯,‘关睢’、‘黍离’、‘蒹葭’的名字都是出于诗经,难道就是因为那一句……”摇头晃脑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以才起名叫白露院吗?”他在磨性斋里才读了《诗经》,因为涉及到骆清幽门派的名字,所以这首诗记得格外清楚,倒也不是故意卖弄。
何其狂笑道:“也不尽然。等到了春天,后花园中百花齐放,晨露凝叶时,你就知道为何要叫这名字了。”
小弦奇道:“难道那露水竟然会是白色的?”
何其狂眨眨眼睛:“这可是清幽的秘密,我可不能随便告诉你。”
“哼,才不要你告诉,我到时候自己问骆姑姑。”小弦略赌气道:“那我们先去后花园看看吧。”何其狂也不以为意,含笑领路。
两人来到后花园中,却是好大一片花林,只是如今寒冬腊月,园中仅有几束腊梅开放,但隐隐的花香袭来,亦令人神智一爽。除了那满园尚未盛放的花树外,竟连普通大户人家的小亭子也未设一个,仅有一张彻得方方正正的石桌,旁边有几个石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