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在我的眼前浮现,在回忆之中,我同样伫立着。我远远地看着那小孩和男人,这段记忆不知道被埋藏了多久,我甚至要将它遗忘了,但当我看到这柄刻刀的时候,它又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
人的记忆总是神奇的,理论上来说,大脑的脑容量近乎无限,人的一生,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事情,都能被记在人的脑海中,但是某些深藏的记忆想要被释放,需要一把钥匙,这柄刻刀,正是那段记忆的钥匙。
我心底有些诧异,刻刀是父亲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父亲的刻刀会在这口神秘的棺木之中。暮然回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闪现过我的脑海,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是一片空白。
那个小孩是我,我又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小木人。这个季节,G市老家的阳光正灿烂,父亲说的果然不错,当木人有了眼睛之后,它活了过来。我手中的那个小木人,原本只有一个轮廓,尽管嘴角上扬,但我却看不出它有任何表情。
父亲赋予了这个小木人眸子,顿时,我看出了小木人的表情,他在笑着,就和我脸上的笑容一样。正如父亲说的,这是另一个我,尽管小木人不会动,但是栩栩如生的轮廓,逼真的表情,还是让我欣喜万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逼真的木偶小人,这是父亲第一次雕刻木偶小人,也是他的唯一一次。父亲是个木匠,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雕刻过小人,在那之后,我同样没有见过。
我终于知道父亲制作出那柄刻刀的目的了:只为雕刻另一个我。
父亲是一个木匠,为人很好,街坊邻居都称他一声师傅,李师傅。我们的老房子里,满满的都是木屑的味道,风经常灌进屋里,风大的时候,满地的木屑被扬起来,父亲说脏,但我总觉得很美。
每一天清晨,我还在睡觉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劳作了。稀稀疏疏的声音将我吵醒,出来看的时候,父亲的脏衣服上,头上,到处都沾满了木屑,父亲从来都不嫌累,对我也很讲究。劳作之后,如果没有洗干净,他绝对不会来抱我。
在那片地方,父亲很出名,不仅因为为人好,还因为他身为木匠的手艺。不管是装门造栓,还是木窗雕花,那片地方的人都会来找父亲,所以父亲也难得清闲。
那一次之后,只用过一次的刻刀被父亲放在了一个精美的木盒子里,而父亲送我的木偶,也被我藏了起来。我记得父亲带我出过一次门,去哪里我忘记了,那段记忆非常模糊,被荒凉与废墟充满,回来之后,我找不到我的木偶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慢慢开始懂事,十多岁的我,尽管舍不得那木偶,但终日抱着一个木偶,总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没有细问,甚至没有去再找,现在想来,那小木偶绝对还躺在老家的某个角落里。
将近二十年过去,我不知道那木偶是不是已经受潮,木头是不是已经腐烂了。
那趟远门之后,父亲减少了工作量,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接那么多活,尽管如此,这样的经济收入,已经足够养活一家三口,甚至算过的阔绰了。父亲续起长发之后,再也没有剪短过,他的额头总是被发丝掩盖。
那之后,父亲经常出远门,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我的记忆中,在我已经接近成年的时候,父亲又带着我出了趟远门,但是那段记忆同样模糊,我只依稀记得,那段回忆满是阴暗和潮湿,而阴暗之中,我看到了一张笑脸。
那张脸,我早已经忘却了真正的容貌。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那柄刻刀,是在我马上要一人前往B市上警校的时候。父亲取出了那个精致的小盒子,刻刀还静静地摆放在盒子里,那一次,我和父亲秉烛夜谈,一谈便是天明。
父亲让我上了警校之后,一定要成为一名为正义奋斗的刑警。父亲有些感慨,盯着窗外凝望了很久,而我则盯着那盒子里的刻刀。那么多年过去,刻刀非但没有生锈,竟然还非常锋利。
我拿起刻刀,手在上面轻轻一拨,一不留神,指尖被划破了。我惊讶万分,长期没有使用的刀,绝对不可能锋利至此。父亲见我流血,并没有过多的关切,他拍着我的肩膀,让我记着他曾经说过的话。
父亲说,眸子是人的第二颗心,他让面对任何人,都要看透对方的眸子,看穿对方的心灵。父亲告诉我,任何人的道路都是不平坦的,他是那样,我也绝对会是那样。父亲还告诉我,不仅眸子是人的第二颗心,心也是第二双眸子。
他让我看人,一定要从心出发,永远都不要用眼睛去看表面。
父亲的告诫,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时至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对我说的这番话。那天天亮的时候,父亲一直在叹气,他对我说了一番令人触动的话。
"人的生命有限,我已经要老了,生命也总会走到尽头,李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你认定一条路,你一定要一直走下去,坚定不移,矢志不渝。不要走错路,勿忘初心。"
"父亲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拿着这刻刀一辈子。我和这刻刀相伴很久了,我拿着这刻刀,刻过岁月,刻过生命,刻过人心,直到,刻尽芳华。"
父亲就像一个诗人一样,出口成诗,父亲又像哲学家,说了许多我至今没有办法理解的话。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火车站的月台之上。母亲没有去,父亲一个人送我去前往B市的火车站。父亲没有和我多说,只是在我上了火车之后,他伫立良久,直到火车缓缓前行,父亲才转身离开。
他留给我的最后一眼,是一个背影。
后来,父亲死了,时值冬日,母亲没有等我从警校赶回来就将父亲火化了,待我归去,我只看到了父亲的骨灰盒。我第一次对母亲发了火,我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将父亲火化。
母亲说父亲是病死的,街坊邻居也说,父亲在死前发了疯。母亲哭得很厉害,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下葬之后,我颓废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回警校,而是终日在父亲的房间坐着,去父亲做木工的屋子待着。当我想起父亲的刻刀时,我却怎么都找不到了,抽屉里,只留下了装木刀的盒子。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柄刻刀,随着父亲一起被火化了。
可是,当记忆回到这片凄凉的坟墓群,那柄刻刀分明就在我的手上。刻刀不锋利了,但刀柄上的弯曲,我不可能会忘记,这是左撇子的父亲为他自己的用手习惯制造的。
我的眼眶苦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哭了,因为我的脸上满是雨水,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母亲骗了我,当年父亲说的那些话,别有深意。
我最亲的人,同样有事情隐瞒着我。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邱兴化,李立人,小蒋那些犯罪分子说过的一句话:总有一天,我会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痛苦。
我的脑海里同样浮出了红衣怪人在几个小时前说的那句带着反问和嘲讽的话:李可,真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