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他爸和六他妈翻遍箱子，找出两件相对新的衣服，起早坐车进城，六他妈笑容满面，逢人问起他的回答的看儿子儿媳妇。六他爸没有笑意，他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和语言攻势，他见着六和云，想和他们谈谈，心平气和的谈谈。
六他爸在车里看着窗外，想起一个月以前，那是六带着女朋友云第一次回家的时候。
六他爸那天上山砍柴不禁哼起来小曲，最高兴的是六他奶奶，他每次看六带回来的女朋友云的时候，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用最朴实的话招待着远方来客。那晚六他爸吃到有点撑，半斤白酒也醉醺醺，他到羊圈看咀嚼的羊，嘴里眼里含着笑，如果此刻放一支舞曲，他便与羊共舞。夜晚如画、和谐温馨。
要不是六提起那个话题，也许……
六问起那个话题是在第二天晚饭后。
“妈我有点事”。六有些扭捏。
“啥事啊，说呗”。六他妈并不在意。
“要不让云说吧”六把云拉过来。
“哎呀，我咋说啊，你说吧”云把六推过来。
“啥事啊，看你们俩”。六他妈笑着，她猜，八九不离十是两人想办喜事了，他想把喜悦一同分享给六他爸，两人坐在炕上洗耳恭听。
“爸、妈，我和云的事，你们看行不？”六腼腆的问。
“那有啥行不行的，你们俩同意就行”。
“就是、就是，我们同意”六他爸附和。
“那我们俩想把事早点定了”，六看了一眼爸妈说。
“定吧、定吧，你们都三十的人了，我和你爸在你们这个岁数都生你了。”六他妈感觉猜对了，这正和她的心意。
“爸，那，结婚之后，我们，我们，住哪啊？”六吞吞吐吐，但还是说出来：“我们想买房”。
“买房…”六他爸嘟囔了一句，他和六他妈对视了一眼，随即看着炕席。
该怎么说买房这个事？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好一阵沉默。
“爸，现在房价一天一个价，长得太快，晚买不如早买”。六用专业说服父亲。
“婶，城里有了房，等你二老岁数大了，到城里住着享福去”。云畅想着未来。
“现在一套房得多少钱啊？”六他爸率先打破沉默。
“市中心得七八千一平，靠边一点的四五千”。云接过话题，开始普及房市知识：“我跟六商量了，我们在周边买，不要太大的，控制在一百平以内，大概四十万”。
“多少？”六他爸听清了，但这个数字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十万左右，再加上装修，估计五十万能下来”。云说。
“爸，这是最便宜的了，这房子一天一个价、天天涨”六接过云的话。
五十万！五十万！老两口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数字，这个数字那么沉重、那么遥远，他们再次陷入沉默。
临时会议是怎么散场的，大家都不记得了，在不太明亮的灯泡下，六他爸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屋内烟雾缭绕。
“上哪闹四五十万去”。墙外黑漆漆的，无尽的黑暗。六他爸自言自语，又像问六他妈。
“啥房子啊这么贵，有便宜点的吗”。六他妈不解的问。
“咱家还有多少钱啊？”六他爸问。
“有多少钱你不知道啊，那不就去年卖羊那两万，还有这一秋天你给人伐木、修路、干零活那一万，就这三万”。六他妈告诉主人，这些藏得很隐蔽的存款对于六说的数字已经微不足道。
“三万？结婚用的彩礼、送亲、雇车、办酒席都不够呢”。六他爸说。
“哎呀，你别抽了，都呛死了”六他妈埋怨。
“三万、五十万”六他爸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起来，他当然知道两个数字的差距，但困惑的是，怎么缩小这样的差距。
这一晚六他爸翻来覆去思考这个话题，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听到鸡打鸣时。
六他奶奶不知道气氛已经发生变化，他依然笑呵呵的，幸福依然。
（二）
想到这里，六他爸重新点上一颗烟。他想，要是能够心平气和的说，也许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不愉快……
那天早上，六他爸思考了一夜后说出他的想法。
“昨晚我和你妈商量了，”六他爸开门见山。“买房的事”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停下了吃饭的六和云，“买房的事暂缓缓”。
“没房子我们住哪啊，”六低声问。
“家里啥情况你也知道，你上了好几年大学刚毕业，咱家刚翻盖完房子没几年，再说，你妈身体也不太好，那五十万可不是五万啊”。六他爸摆事情讲道理。
云听着，没说话，没表情。
“我们的意思是，你们先把婚结了，都三十了，确实老大不小的了”。六他妈说。
“婶，其实五十多万，也不用一起都交，可以先交十万二十万的，其他的借房贷我俩慢慢还”。云在解释也在争取。
“贷款，那可是有利息啊”六他爸接过话。
“叔啊，现在都这样，谁买房都这样”云说。
“你们俩都没有正式工作，我琢磨着，不行咱们找找人，活动活动，找个铁饭碗要紧”。六他爸想到更远。
“不怕云你生气，城里花销多大啊，在市里吃喝拉撒哪都花钱，听说还贷款一还就好几十年，那你们挣的钱还不都让银行收去”。六他爸说。
“房子不就是个住处吗，在市里先租个房，平常没事回咱这。”六他爸说完，喝了一大口汤，赶羊上山了。
六他妈没说话，她用余光看着六和云，他们面无表情，心不在焉。
六他爸不知道这一天是怎样度过的，他想了很多，多到甚至忘了想的是什么，晚饭是葱蘸酱、豆角闷土豆和咸菜条，看见六和云都闷闷不乐的样子，知道晚餐是谁做的。
除了云和六的外甥女秀儿说了几句天方夜谭的话，其他人一言不发，大家心里都有话，不过都没说。
“明天去市里到底通不通车，你倒是问问啊”云带着埋怨的口气问六。
六他爸看见云在收拾回城的衣服，点上一根烟。
“他爸，要不买房的事咱在合计合计”六他妈问。
“使啥买啊，把你卖了啊，你值五十万吗”六他爸不知道哪里来的气。
“我要回市里怎么了，你管不着”。云声音不大，但六他妈深深盯着六他爸，默不作声。
“我就要明天走，我偏不后天走，”
“后天你自己不能走啊”
相比留的劝阻，云生气的声音略显大，老两口静静的听着，直到六他奶奶冲六说了一句：
“六啊，早点睡吧”。
这一夜变得很静，六他爸几乎能听见虫子在地上爬行的声音，他辗转反侧，他有意无意的回答着六******问话，直到把手伸进烟盒摸到烟。
“六，你俩因为啥吵架了”次日，奶奶当着六******面问六。
“没啥事”。六无精打采。
六他妈没有停下手中刷碗的节奏，随口说了一句：“六要买房，他爹不同意”。
“那咋不同意啊？”老太太很执着。
“没钱呗”
“差多少啊，大伙凑凑呗”。
“差好几十万呢”。六他妈说
“多少？”不知道老太太是没听清，还是不相信，“好几十万，啥房啊，这老贵”。
“哎呀你别打岔了，”六他妈埋怨了一句。
云走的时候还是有礼貌的和六的爸妈、奶奶打了招呼，她亲密的贴了贴秀儿的脸蛋，除了天真无邪的秀儿，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这是不欢而散。要不是六的奶奶推搡了六几次，六也许真的不去送云了。
六和六他爸的争吵来的比六他妈预料的还要快。
“买房买房，家里啥条件你不知道啊”
“现在都买房，没房我们住哪啊”
“住哪？不买房就没地住了是不？照你这么说，城里人没房的都睡大马路去了”
“早晚不都得买吗，房价一直再涨，越来越贵”
“你一张嘴就买房，说的轻巧，那叫好几十万，我这辈子都挣不来这些钱”
“现在都这样，没办法”
“你没办法我就有办法啊，我也不能上银行给你抢去”
“六啊，要不你跟云说说，买房先缓缓，结了婚再说”。六他妈劝着。
六他奶奶坐下窗下，欲言又止，她想制止争吵，但不知从何说起。
“那结了婚住哪啊，”六声音不高，他表达着云和他的真实想法。“没房咋结婚啊”。
“没房咋就不能结婚了！”六他爸近乎喊出来。
“你们现在这年轻人都怎么了”、“没房就不结婚了”、“哪条法律说结婚就得买房啊”、“大学生说媳妇就都得买房子，我就不信！”
六他爸皱着眉头，眼前这个最熟悉的人的思路很陌生。
“行了，你少说几句吧”。六他妈埋怨着。
“明我也回去上班了”。六嘟囔了一句。
“有能耐你现在就走，还能威上我了”六他爸近乎咆哮。
父子俩扭头转身离开，当然方向相反，六他妈跟着委屈的儿子走回房间，院子里只剩下老太太，她无助的坐在那里，微风吹动他的丝丝银发，她顾不得梳理，孤独、焦急、无奈。
六在傍晚拎着包急匆匆的要走出家门，他显然没有云礼貌，六他爸在他身后烟雾缭绕，他只是在六他妈往回拽六的时候愤愤的说了句：就这点能耐。
如果不是老太太冲六喊了一嗓子“你去哪啊，要走明早上走”。六停住脚步。
“有事好好商量，你看你这驴脾气”六他妈说。
“你麻烦不、有完没完，”六他爸爸的枪口有了新的对象。
“行了，别吵吵了”，老母亲听不下去，他拄着拐杖走到六他爸跟前。
“买房子差多少钱啊，大货凑凑，我这给六还准备了点”。说完，老母亲递过来了一个就手绢，手绢的颜色已退、图案不清，像一个多年未曾开启的珍藏古董。
六他爸看了看手绢，与同样投递目光的六******眼神交织，相视无言，他朝老母亲摆了摆手。
那一晚，六的爸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