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有做这种事的天赋,很好,你做假面具。走前我们吃点现成的东西。现在是九点半。十一点我们会赶到车尔赤住宅区,然后再到阿陪尔多塔,要走一刻钟。半夜以前我们要开始正式行动,无论如何,在两点以前我们口袋里一定要装着依娃女士的信回来。”福尔摩斯和我穿上夜礼服,装做两个喜欢看戏的人正往家走。在牛津街我们叫了一辆两轮马车去韩姆斯德区的一个地方。到了地方付了车钱后,我们扣紧外衣,沿着荒地的边缘走着,天很冷,风好像刀子一样割脸。
福尔摩斯说:“这件事需要十分谨慎。那些信件锁在这个家伙书房的保险柜里,他的书房就是他卧室的前厅。不过,正如所有会自我照料的人一样,他睡觉很实。据我的未婚妻阿格萨说,在仆人的房间里,主人睡觉叫不醒的事一直被当做笑话。他有一个忠心耿耿的秘书,白天从不离开书房,这正是我们在夜间行动的原因。他还有一条凶猛的狗,总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最近两个晚上我和阿格萨约会很晚,她把狗锁住了,好让我从容地走掉。我们到了,看见院子里的那栋大房子了吗?进大门——向右穿过月桂树。我们在这儿戴上面具吧!你看,没有一丝光亮,一切都很顺利。”蒙上黑色面具,我们仿佛成了伦敦城里那些最争强好斗的人中的一员了。我们慢慢地走近这所寂静而又阴暗的房子。房子的一边有一个带瓦顶的阳台,并且有两扇门和几个窗户。
福尔摩斯低低地说:“那是他的卧室,这扇门正对着书房。这儿对我们最合适,可是门有闩有锁,要想不弄出动静来可不容易。到这边来。这儿有间花房,门对着客厅。”
花房上着锁,福尔摩斯划掉一圈玻璃,从里面把锁打开。我们进去,他随手关上门。从法律角度来看,我们无疑成了犯罪者。花房里温暖的空气和异国花草浓郁的芳香迎面袭来,简直使我们窒息。黑暗中他抓住我的手,领着我沿着一些灌木迅速走过,灌木不时擦拂着我们的脸。福尔摩斯有黑夜辨物的能力,这是苦练下培养出来的。他拉着我打开了一扇门。我隐约地感觉到我们进入了一个大房间,并且刚才在这个房间里有人吸过雪茄烟。在家具中他摸索前进,又开了一扇门,我们走过去随后又关上。我伸出手,摸到几件上衣挂在墙上,我知道我是在过道里。我们穿过这间过道以后,福尔摩斯又轻轻地开了右手边的一扇门。
正在这个时候,什么东西向我们冲过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当我发现那不过是一只猫时,差点笑了出来。这间房里,也充满浓浓的烟草味,炉火正在燃烧着。福尔摩斯踮着脚尖走进去,等我进去以后,他轻轻地关上门。我们此时已经进入了米尔沃顿的书房,那么和他的卧室只隔一个门帘。火烧得很旺,以至照亮了全屋。我看见靠近门有个电灯开关,可是没有必要开灯。有个门在壁炉的另一旁通向阳台。屋子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后面有把用红色皮革包的转椅。雅典娜的半身大理石像放在对面的书柜上。在书柜和墙中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高高的绿色保险柜,柜门上的光亮铜把映着壁炉的火光。福尔摩斯悄悄地走过去,看了看保险柜。然后他又溜到卧室的门前,歪着头站在那儿屏息地听了一会儿,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声音。这时,我突然想到通往外边的门很适合做退身之路,所以我检查了这扇门,高兴地发现门既未上闩也未上锁。我碰了一下福尔摩斯的手臂示意,他转过带着面具的脸向门的方向看。我看出,他被我吓了一下,对我的行为感到意外,而他的反应也使我感到意外。
他把嘴放在我的耳边说:“不要这样,不过我还没有完全搞明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我们要抓紧时间。”“我做什么?”
“站在门旁。如果听见声响,从里面上上门闩,我们可以从原路退出。如果他们从那条道儿来,我们的事办完可以从这个门走,如果没有办完我们可以藏在凸窗的窗帘后面,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站在门旁。刚才的恐惧感消失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我心中摇荡,这在我们以前捍卫法律时是没有过的,可是今晚我们却是在践踏法律。我们的使命具有一种崇高的骑士精神,毫无自私可言,因为我们的敌人具有丑恶的本性。这些令我们这次冒险更为有趣,使我一丝犯罪感都没有,反而对于我们的险境感到高兴和振奋。我羡慕地看着福尔摩斯打开他的工具袋,如一个外科医生正在进行复杂手术一样,冷静地、科学地、准确地选择他的工具。我了解面前的这个绿色怪物带给他的兴奋,正是它糟踏了许多漂亮女士的名声,这更激发了福尔摩斯打开保险柜的那种特别嗜好。他把大衣放在一把椅子上,卷上夜礼服的袖口,拿出两把手钻,一根撬棒和几把万能钥匙。我站在中间的一个门旁,两眼不住地盯着其他两个门,以防不测。尽管如此,遇到阻挠时应该做些什么,我并不清楚。福尔摩斯全神贯注地干了半小时左右,像个熟练的机械师一样放下一件工具,又拿起另一件。终于听到嗒的一声,保险柜的绿门被他打开了,我看见里面有许多纸包分别捆着,用火漆封着,上面还写着字。福尔摩斯挑出一包,但是在闪烁的火光下看不清字迹,他拿出他在黑暗中使用的小灯,因为米尔沃顿就在旁边的屋内,开电灯太危险了。突然他停下来,全神贯注地听了听,然后马上关上保险柜的门,拿起大衣,把工具塞进口袋中,示意我同他隐藏到凸窗的窗帘后面。
我躲进去后才知道他刚才那些举动的原因,远处传来关门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这声音当中还依稀有低低的模糊的沙沙声。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然后门开了,电灯也啪的一声亮了。门又关上了,一股强烈的雪茄烟味弥漫开来。然后在几码远处传来走动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踱步。最后脚步声停下来,可是又听到“嘎吱”的椅子声,然后又听到钥匙在锁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沙沙的纸张声。刚才我一直不敢看,但是现在我轻轻地分开我前面的窗帘往里窥视。我感觉福尔摩斯的肩压着我的肩,所以我知道他也在看。米尔沃顿又宽又圆的后背正对着我们,几乎伸手就能够着。显然,他今天的行为反常,并未一直呆在卧室里,而是坐在房子另一侧吸烟室或台球室里吸烟,那儿的窗户我们刚才没有看见。他的头又圆又大,头发已经灰白,头上还有一块因秃了而发亮,这些都在我们视线的正前方。他穿着一件紫色军服式的吸烟装,领子是黑绒的,仰靠在椅子里,两腿伸出,嘴上斜叼着一支雪茄。他手里拿着一沓很厚的法律文件,懒散地读着,嘴里吐着烟圈儿。看不出他会很快改变他的平静和舒适的姿势。
我觉得我的朋友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一下表示信心,像是告诉我他很稳定,这种情况他有把握处理。从我这儿能看见,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保险柜的门没有完全关好,米尔沃顿随时能发现这点。我心中拿定主意,要是米尔沃顿有所警觉,我就立刻冲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头,把他制伏,剩下的事就交给福尔摩斯去办。但是米尔沃顿没有抬头看。他懒散地拿着文件,逐页地翻阅一份律师的申辩词。后来我想他看完文件抽完烟,会到卧室去,但是还没到这个时候,情况就有了意外的发展,这把我们的思路引到另一面。我发现米尔沃顿极其不耐烦地站起来又坐下,还看了好几次表。要不是我听到外面阳台上传来微弱的声音,我真想不到在这样的时间里他还有约会。米尔沃顿放下了文件坐等着。不一会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米尔沃顿起身去开了门。他不客气地说:“嗯,你迟到了差不多半小时。”
这就是没有锁门和米尔沃顿深夜不寐的原因,我耳旁传来妇女衣服的沙沙声。刚才当米尔沃顿的脸转向我们这边的时候,我已经把窗帘中间的缝合上了,但是这时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开。现在他又坐在椅子上,嘴角上仍然叼着雪茄烟。他对面站着一位妇女,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身材显得又高又瘦,微黑色的皮肤,蒙着黑色面纱,下巴的地方系着斗篷。她的呼吸急促,柔软身躯的每个部位都因感情激荡而颤动。
米尔沃顿说:“亲爱的,你让我一夜没有好好休息。我希望你不会辜负这一夜。你在别的时候来不行吗?”
这个妇女摇了摇头。“好吧,你不能来就不能来吧。如果伯爵夫人是个难应付的角色,你现在有机会和她一争高下了。祝福你,你为什么要战栗?振作起来,我们现在谈买卖吧。”他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你说你有五封信要卖,其中包括伯爵夫人达尔伯的,我要买。只要是好货——啊,是你?”
这位妇女一言不发地揭开面纱,解开斗篷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副清秀美丽、黑黝黝的面孔,弯曲的鼻梁,又黑又硬的眉毛下是一双坚定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带着某种危险的微笑。
她说:“是我,正是你毁了我的一生。”米尔沃顿笑了,但是恐惧使他的声音发抖。他说:“你太顽固了。是你逼我那样做的。我不会因为我自己而伤害一只苍蝇,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我又能怎么做呢?我出的价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可是你却不肯。”
“所以你把信送给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连给他系鞋带都不配。那些信使他那颗正直的心伤透了,他憔悴而死。你记得那天晚上,我从那个门进来,恳请和哀求你怜悯我。你讥笑我,现在你仍然想讥笑我,不过你有一颗懦夫的心,因为你的嘴唇在发抖。是的,我们在这儿又见面了,但正是那个夜晚告诉了我应当如何单独地与你相见。查尔斯·米尔沃顿,你还有什么要说?”
他一面站起来一面说:“不要以为你可以威胁我。我只要喊一声,我的仆人就会跑来,马上把你抓起来。但我大人大量,你怎么来的就马上怎么走吧,我不再说什么了。”这位妇女手叉在胸前站在那儿,她的薄薄的嘴唇上仍然带着令人颤抖的微笑。
“你再也没机会像毁坏我的一生一样再去毁坏更多人的生活了。你再也不会像绞杀我的心一样再去绞杀更多人的心了。我要你这个毒兽从世界上消失,你这条恶狗,吃我一枪,一枪,一枪,一枪,再一枪!”她掏出一支发亮的小手枪,子弹一颗一颗地射进米尔沃顿的胸膛,他的前胸离枪口不到两英尺。他痉挛了一下向前倒在书桌上,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并且双手在文件中抓挠着。最后他摇晃地站起来,又中了一枪,他跌倒在地板上。他大声说:“你打死我了!”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这位妇女目不转睛地看了看他,然后又抬脚跟朝他的脸上踢了一下。她又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见他有动静。一阵沙沙的衣服摩擦声音响起,接着夜晚的冷空气吹进这间出事的屋子,复仇者已经离开了。要是我们出面干涉,这位复仇者不一定会达到目的。这位妇女一枪又一枪地打在米尔沃顿的蜷缩的身体上的时候,我刚要跳出来,福尔摩斯冰冷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明白了福尔摩斯的意思:这和我们的事无关,是正义在惩罚邪恶,而且不该忘了我们有自己的目的和所担负的责任。这位妇女刚一走出屋去,福尔摩斯便敏捷地轻轻地迈了几步,出现在另一扇门旁。当他转动了一下门锁的钥匙时,我们听到房内有说话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枪声惊动了这栋房内所有的人。福尔摩斯沉着果断地走到保险柜旁,双手抱起一捆捆的信件投进壁炉里。他反复这样做着,直到保险柜空了才停止。这时有人在转动门把手并且急切地敲门。福尔摩斯迅速地回头向四周望了一下。桌子上放着那封对米尔沃顿来说是死神请帖的信,它溅了他的血迹,福尔摩斯将它投入熊熊炉火之中。他拔出通到外面的一扇门上的钥匙,我们一前一后出了门,又从外面把门锁上。
他说:“华生,跟我从这边走。我们可以越过花园的墙出去。”警报传得极快,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我回头一看,这栋大房子的灯全亮了。前门开着,一个一个的人影往小道上跑去,整个花园吵吵嚷嚷全是人。当我们从阳台上退出来时,有个家伙一面喊“捉人”,一面紧紧地追着我们。福尔摩斯对这里的地形相当了解,他敏捷地穿过小树丛,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在后面追赶我们的那个人气喘吁吁。挡住我们去路的是一座六英尺高的墙,但是福尔摩斯一下子就翻了过去。当我跳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踝骨被一只手抓住,但是我踢开了这只手,攀过长满草的墙头,面朝下跌落在矮树丛中,马上被福尔摩斯扶了起来。我们一起飞速向前跑去,穿过韩姆斯德荒地。又跑了两英里我们才停下来,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我们的背后是一片寂静。我们已摆脱掉追赶者,平安无事了。这件不平常的事发生后的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我们正在抽烟,面容严肃的仆人把苏格兰场的雷斯德先生引进我们简陋的客厅。
他说:“早安,福尔摩斯先生,请问,您现在很忙吗?”“还不至于忙得没时间听你说话。”“我想要是你有时间,你或许愿意帮助我们解决一个极其奇怪的案件,这事是昨天夜里发生在韩姆斯德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