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醒过神儿,才要整兵进击,却又见领头的安南将军隔着条河涧先施一礼,然后喊道:
“吾国不敢抗大邦、犯王师。皆因陈天平并非陈氏宗亲,而其胆敢巧语伪言,迷惑圣听,并诱使将军等长途而来,深受跋涉之苦。其真死有余辜呢!今鄙人奉我主之令,诛杀此贼以谢大明天子。我小国贫弱,无以酬劳将军等,且请担待些了!”说罢又是一礼。然后就钻入草丛中不见了。
黄中又气又急,还有点哭笑不得。眼睁睁看着陈天平被劫走,安南军马不见了踪影,只好怅怅地引军而还。到边界处驻扎下来之后,才探知陈天平已被安南人杀死,而护送陈天平返国的大理寺卿薛岩,在中伏之后自缢殉职。
消息报到南京,永乐帝大为震怒,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伙小丑,罪恶滔天!竟敢潜伏阴谋肆毒如此!朕推诚待他,不意被他欺骗。此贼不诛,养兵何用?”的确,作为宗主国的皇帝,真要容忍了胡苍,又何谈“四夷宾服”呢!于是,永乐帝即任命“靖难”大功臣成国公朱能为总兵官,佩征夷将军印,西平侯沐晟为左副将,佩征夷副将军印,新城侯张辅为右将军,丰城侯李彬为左参将,云阳伯陈旭为右参将,统领八十万兵马,一军出云南,一军出广西,浩浩荡荡征伐安南。
永乐帝对这场战争极为重视。这是他作为皇帝而不是燕王所发动的第一场大规模战争。他亲自来到江边举行“杩祭”,并为朱能送行。也许,他所站的位置,恰是当年建文帝为耿炳文、李景隆出师伐燕而送行时的位置呢。阳光是多么灿烂!江水是多么澄碧!戈剑是多么明亮!旌旗是多么绚丽!这天,这水,这戈剑,这旌旗,这世上所有的,都是属于大明皇帝的啊!于是,随侍皇上的内阁学士杨士奇又须应制作诗了。他似乎早有酝酿,当即献出《出师颂》,面对滔滔江水朗诵。《出师颂》也是“台阁体”之代表作之一。其末尾几句是:
惟帝之圣,舜禹为君;为能为贤,方召为臣。南交氛缫,不日澄鲜。王师劳勋,不日凯旋。八表一统,皇明御天。小臣作颂,豫歌太平。
尔后永乐帝天天都盼着南来的捷报。然而,两个月后倒接到了噩耗——征夷大将军成国公朱能突然病逝于龙州。
朱能早年即侍燕王于藩邸,燕兵起,他曾勇夺北平九门,从那以后历经百战,功勋草著。他既有勇又善谋,虽位列上公却谦以待人。又善抚士卒,在军中其威望无与伦比。死后军营一片哀声。永乐帝痛悼朱能,为之辍朝。朱能死时只有三十七岁。正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呢!
永乐遂又令张辅代替朱能,佩征夷大将军印。张辅比朱能更年轻,才三十一岁,但在“靖难”征战中脱颖而出,显示了大将之才。
张辅果然不负永乐所望,他从广西出兵,击破隘留及鸡陵二关,传檄黎季犛父子二十大罪状,作为榜文,书于木牌,顺流而下。安南国将士臣民看到这些榜文,所列罪状有根有据,不得不信,再加黎氏父子多行苛政,民心厌恶,所以将士们斗志大减。而沐晟所带的军队,则由云南蒙自进军,一路伐木修道,斩关夺隘,在白鹤江立营后,又派人到张辅军联系,约期会师。
黎氏父子闻知明军入境,忙派兵出来防守,沿宣江、洮江、沱江、富良江树栅筑寨,绵延九百里。且于江中树桩,将国内所有的战船统统排列于桩内;所有的江口,一律搁置横木,企图拦截明军的舟师。
张辅军进抵富良江后,骁将朱荣在喜林江口一带大败安南军,兵临多邦隘。而沐晟的军队也已进至洮江北岸,与多邦对垒。此时张辅、沐晟两军会师,在多邦城北的沙滩联营互为声援。
多邦是安南国重要关城。城墙高峻,下有深壕,濠内密置竹刺,壕外又掘了陷马坑。安南的兵将多集中于此城,日夜在城上守卫的人多如蚂蚁。张辅知道这是关键的一仗,便下令军中说:“贼所恃者,只有此城,此城既破,安南即溃。大丈夫报国立功,在此一举,先登城者,必有重赏!”将士摩拳擦掌,只待进攻命令。
这夜四更,张辅遣都督佥事黄中率军带上攻城器具,悄悄越过重壕,来到西城之下,趁夜色搭好了云梯。指挥蔡福率先攀登,杀开缺口,后续部队源源继进。此时按照预先的约定,明军在城的四周突然亮起火炬,钲鼓之声震天动地。安南兵仓皇失措,矢石都来不及发射,即下城逃窜。明军攻入城内,与安南军展开了巷战。这时候战场上出现了新颖而精彩的景观——这时候安南军使用了他们的战象部队。战象有数百匹,都是经过了训练的,预先拦在了木栅里。如今栅门打开,骑在象背上的“象奴”吹动木哨,这数百匹庞然大物便踏着稳重而雄健的步伐,噗沓噗沓冲过来。而手持长矛和弓箭的敌兵,则以战象为掩护,企图将明军赶出城门。过去他们就曾用这种战法儿打败过邻国的军队。那些驯养的大象,可以用它们的脚,将敌兵的身躯踏作肉饼,也可以用它们的鼻子,将敌兵卷起并甩向十几丈高的天空。这种“象阵”的确是无往而不胜的呢!
但是,这一回“象阵”不灵了,它们碰上了张辅的“狮阵”——其实是一排排披了彩布,化装为狮形的战马。这些“猛狮”皮毛斑斓,都张着血盆大口,极威风地迎接着噗沓噗沓冲过来的大象们。大象们一愣,不由自主地就停住了脚步。这工夫儿张辅便命令弓箭手:“第一矢,射中‘象奴’;第二矢,射中象鼻!”于是,随着嗖嗖而至的箭矢,“象奴”翻到地上了,战象们慌忙调头败退,倒把尾随着的安南兵踏倒,踏出一片肉酱……张辅用化妆为狮子的马群吓退了敌人的战象。多邦城攻克了。安南军元帅梁民献、祭伯乐等被杀。明军乘胜追击,追至伞圆山,歼敌无数。不久,即攻下安南东西两都(东都为古龙编城,西都为古九真城)。至此三江州县,陆续投降。后来黎氏父子只得焚烧宫室,逃遁人海,最终被明军都督柳升部下的王柴胡等七名士卒俘获。
永乐五年四月,安南之乱终于平息。张辅将黎季犛、黎苍父子押解到京师。群臣入朝祝贺皇帝说:“黎贼父子违天逆命,今悉就擒,皆因圣德顺天,神人相助呢。”永乐则故作谦逊道:“此系天地祖宗之灵佑助,将士上下用命所致,朕又有何功劳呢!”此时内阁大臣杨士奇等又纷纷献诗称颂。杨荣的《平安南颂》自然也是“台阁体”,一副典雅雍容的模样:
捷书入奏,大赉勋庸。功逾铜柱,勒碑崇崇。凡在戎行,成预显融。莫不稽首,惟皇之功。惟皇之功,克绍太祖;惟皇之基,超轶前古;惟皇之德,上侔尧禹。于万斯年,作民父母。
当即又在午门举行受俘仪式。永乐高踞于午门龙座上。当黎氏父子被带上来时,他按照规矩,威严地说声:“拿去!”然后御座左右两位大臣再喝声:“拿去!”接着是四位大臣、八位、十六位……“拿去!”的喊声从里往外传,人数成倍的增加。最后传到午门下面三百六十名武将那里,齐声高喊着:“拿——去!”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荡天宇。这种设计的确能显示出大明皇帝的天威。不消说,被俘的黎季犛、黎苍父子已吓得心胆俱裂,感觉到他们的脑袋已入放了砧板上。然而出乎意料,皇上只是将他们下狱,总算保住了性命。
数日之后,根据张辅的奏请,说鉴于陈氏子孙已屠戮净尽,无一孑遗,不如改为郡县,收入中国版图,也好一劳永逸,遂设置交趾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下分十七府,设四十七州,一百五十七县,卫十二,所三,市舶司一。任命尚书黄福为布政使兼按察使,都督吕毅为都指挥,黄中为副。安南从此成为了中国的一个省。
然而,事情并不像人们期望的那样会“一劳永逸”,相反,安南从此频频变乱,倒成为永乐朝廷一个烫手的山芋。先是明军于安南时,陈氏旧部简定出降,随征黎氏,颇得成功。嗣后见安南平定后不复立陈氏之后,心中颇不服。于是逃至化州,联合群盗邓悉等,自立为日南王,国号大越。乘明军北返时进攻咸子关,扼住了三江府往来要道。这时诸州县相继响应。连黎氏的余党也大都追随归附,其中以陈季扩、邓景异为首的势力最是猖獗。
交趾布政司黄福飞奏朝廷,请速增兵。永乐帝立命沐晟(此时已升黔国公)发兵数万,从云南出征。又令兵部尚书刘俊参赞军事。沐晟率军南下途中,到生厥江与简定军相遇。彼此交战后简定佯装败逃,刘俊等率军追赶,却误入埋伏。陈季扩和邓景异分两路杀出,明军大败。刘俊马蹶被俘后自杀,都督吕毅及布政使参政刘昱等战死。沐晟仓猝收军,已伤亡万余人。
永乐接到沐晟奏报,着实吃了一惊。那时他正准备北征鞑靼,精力已关注于塞北,真想不到安南又乱腾起来!只好再令张辅(此时已升英国公)挂帅,靖远侯王友为副,率兵二十万出征。永乐七年秋,张辅的军队才到交址,进抵咸子关。
那时敌方内部又发生变化:因陈季扩的势力渐大,简定让他为王,自称上皇。陈季扩诡称为陈氏后裔,安南军民纷纷归附。张辅与陈季扩首先在江上展开水战。南兵的战船有一千余艘,在江面上密密排开,看上去声势浩大。但张辅用了赤壁之战中周瑜战曹操的“火攻”之法,取得大胜。
陈季扩以陈氏后人名义,上书张辅,乞求封安南王,被张辅拒绝。张辅进军清化,陈季扩率残部逸逃。简定逃匿到美良山中,被明军搜出,送入张辅帐下。张辅将简定装进了槛车,押送京师。简定可没有黎氏父子幸运,一到南京就被斩首。在交趾这边,张辅虽未捕获到陈季扩,却也生擒了陈氏党羽范友、陈原卿等二千人。张辅将这二千俘虏全部坑杀。
永乐见交址大局已定,便召张辅还京,留沐晟镇守。张辅在归途中又追陈季扩至灵长海口,击败敌众。陈季扩实在穷蹙不堪,只好又奉表向大明朝廷乞降。永乐盘算了一下,觉得完全歼灭陈季扩的部属,殊非易事,只好接受其乞请,任命陈季扩为交址右布政使。
陈季扩虽然接受了任命,但暗地里仍在四处网罗党羽,不久又发动叛乱。永乐帝无奈又遣张辅第三次南征。
张辅到安南后,严申军令,整饬部队。都督佥事黄中,因对这位三十二岁的小将不太服气,竟违命不遵,结果被张辅斩首。全军将士因之震慑,纪律为之肃然。
张辅与沐晟会师后,决计荡平敌寇。于是越月常江,渡神投海,又过西心江,到达爱子江,其势如破竹。敌酋邓景异、贼将阮师桧窜入深山,被张辅亲率将校拉网式搜山,一起拿住,立刻磔死。陈季扩逃亡老挝。明军都指挥师祐紧追不舍,连续攻破老挝三关,将陈季扩及妻妾数人,生擒而归。张辅将其押解回军,当即斩首。
张辅三下交址,三擒伪王,威名远播。而黄福在当地颇多惠政,与乡人相处友睦。经过数年的武力征服,西南边陲暂时安静了下来。
然而武力征服的办法,难以取得持久的稳定。折腾来折腾去,国家耗费大量物力财力,而从安南获得的贡奉,每年也不过是:
苏木一千五百斤至五千斤,漆二千五百斤左右,翠羽二千至三千个,扇一万把左右,绢一千五百至二千三百匹。
有时候还能进贡一点香料。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