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伟人传记丛书:永乐大帝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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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殉国前夕(4)

“下午翰林院程大人又来过,问万岁明儿想不想到鸡笼山上拜佛去?”这一问,就听脑里轰然一响,使他发起呆来。

王少监说的是程济,一个怪兮兮的人,据说有道术。他刚刚即位时,程济在岳池做教谕,即上书说“某月日北方兵起”。他认为此乃“妄言”,有“离间骨肉”之嫌,遂将其逮至京师,拟处斩刑。程济当时大呼曰:“陛下暂缓行刑,可将臣囚系,倘臣言不验,死亦未晚呢!”后来燕王果然在程济所说的日子里起兵了。于是便将程济释放,改官编修。前些时他曾派程济去盛庸军中参赞军务,因兵败而刚刚回朝。日前他去奉先殿祭祀祖灵回来,分别召对臣工,看谁有退贼良策。轮到程济时,这怪人却答非所问地说:

“陛下不想去拜佛吗?”

他不由一愣:“拜佛?到哪儿拜佛?”“鸡笼山。”程济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还朗诵了杜牧的诗句儿。程济这话乍听无头无绪,细一捉摸,原来却是提醒皇帝:别光拜祖宗,祖宗未必光保佑他,没准儿他们连燕王也保佑着的,不偏不倚才是“中庸之道”呢!既如此,何妨去乞求菩萨保佑呢?菩萨想是能大发慈悲,令燕王退兵,使京师数十万兵民免受刀兵之劫的。他觉得这未尝不是一条好的建议,便决定由程济和礼部官一起,代表他,去鸡笼山上的寺院进香礼拜,乞福禳灾。

他原以为程济还会有其他高见的,不料程济仍是谈寺院与和尚。特别提到了南朝梁武帝,曾四次表示要“舍身”到鸡笼山上的同泰寺当和尚。群臣们一次次阻劝,且纷纷捐款为梁武帝“赎身”,结果他和尚没能当成,倒是为寺院筹措了大批资金,从而繁荣了佛教……程济说的津津有味,他听的却是极不耐烦。毕竟在这战云压城的时刻,作为万民之主的皇帝,实在不遑于谈佛论道。于是他便打断了程济的话头儿说:“卿若无事,且请退下!”

然而程济走后,他又隐隐觉得程济的话里似乎暗含着什么意思。意思虽一时参不透猜不出,但梁武帝萧衍也是个了不起的皇帝,在位四十五年,这没准儿真与他重释礼佛有关呢!所以,现在听王钺传话儿说,程济下午曾来请旨,问他明儿想不想到鸡笼山拜佛,这就是在提醒和纠正他:拜佛最好是皇帝亲自去,这样肯定显得对佛尊重、恭敬些的。

于是,建文帝便对王钺说:“速告程济,到鸡笼山拜佛的事,朕要亲自去。今日怕是来不及了,叫他和礼部的人准备准备,看明日如何?”

安排过此事,建文帝就到坤宁宫去了。他却不曾想到,在他离开乾清宫不久,少监王钺就忍不住呜咽起来。按说宫人是不许哭的,但这是夜间,没人看见,用衣袖捂住嘴哭两声无所谓。

王钺跟了皇上快两个年头了。他们这帮子人说来真是天底下顶可怜的人——被阉了生殖器这且不说,平日小小心心动辄挨打受骂这也不说,就连走的路儿,宫里也专门为他们在地底下设置了狭窄的暗道,令他们如老鼠般地钻来钻去。省吃俭用的大半辈子,到老来将所有的积蓄捐给某座寺院,求告人家收留,用青灯黄卷陪伴残生。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须知许多人是没有晚年的。许多人不定因了什么罪名儿便会被处以极刑。比方说,他们伺候的某位皇帝或某位娘娘因病去世,那他极可能会被追究“暗害”的罪名,顶不济也是“侍候不周”,一般要被处死的。又比方说,他如今所侍候的建文帝一旦被废了,或者死亡了,那他也得赔上性命,这是无须怀疑的。这就是他们这种人必然的命运。总而言之下辈子菩萨保佑可别再让他托生“人”了!如今内官偷偷逃跑的不少,但王钺不想离开皇上(当然他也知道,事到如今想跑也跑不出去了)。因为皇上待他挺好。皇上这人心肠软,忒慈善,从未打过他,也很少骂他。去年他老家遭了蝗灾,家中生计艰难,皇上听说后还赐给他了钱物,又准他回家住了几天。这么好的皇上,那些王八蛋怎么就忍心逃跑呢!所以王钺是下定决心跟随皇上,活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决不逃跑。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千万可别叫皇上出事儿啊!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退一步讲,即便皇帝不当皇帝了,只要能活着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弥陀佛!于是。王钺为皇上、为他自己哭泣着,祷告着。后来,夜风凉了泪也干了的时候,他竟蓦地冒出个颇大胆的想法儿。他决定今儿夜间再考虑考虑,明日早晨起床后如果觉得这想法儿还行,那就问问程济大人,或者再找周恕商议商议——周公公他还是能信得过的,看他们是何意见。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王钺又祷告了一声。建文帝离开乾清宫时,西北天际一阵阵地打闪,隐隐地响着闷雷,却还未下雨。他步行着经过交泰殿来到坤宁宫,看到皇后带了几个宫女正跪在丹陛上接驾,就紧走几步说着“快起来”,搀了皇后的手,相携进入东寝殿。

坐定之后,他还未来得及打量皇后,却听马后“哦”地一声小叫,惊愣地盯他;却又急忙拿手掩了嘴。他就知道自己的形容一定很憔悴。其实,何止是憔悴,刹那间里皇后在他脸上看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相”,或者说“灾相”,这是大难临头的兆示呢。

“陛下脸色不太好,是操劳太甚吗?”她问。“唉!”他真是一言难尽。这些日子战局发展太快,糟糕的程度连他都难以置信。他懒于给她说。而她呢,一直恪守洪武帝立下的规矩,“后妃不得干政”,所以从来不打听朝中的事儿,只用心抚育两个儿子,侍奉太后和总领后宫事务。

可是,既然到了这步田地,不给她说不行了,因为燕军马上就要攻城了,得有个准备才好。

他身上揣着一份燕王射过来的箭书。箭书以威胁的口吻,要求皇族成员及眷属尽快移居守孝陵,以免城破之日受到惊恐,也知道燕王一旦攻破京城,对那些亲王们公主们及其眷属们是不至于下狠手的;但对他的一家人,即皇帝、皇后、妃嫔、皇子,甚至包括他的弟弟、吴王、衡王、徐王,则是绝不会放过的。历史上为争夺皇位所造成的血淋淋景象,很可能又将在大明皇宫里重现。不错,燕王是多次表白过他要“效周公辅成王”的,但这话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燕王心怀异谋他早通过葛诚、暴昭等多种渠道了解清楚了;而且这几年的所谓“靖难”战争也证明了燕王绝不会是周公——周公何曾向成王发动过战争呢?更何况燕王早已在多种场合宣布他是“无道昏君”了呢!所以他是绝不能在燕王身上抱幻想的。

燕王会对他采取何种手段呢?一种是杀死,一种是幽禁,另一种当然也可能如曹操对汉献帝(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周公辅成王”)。总之或速或迟都要死于他手。这几种结局他都不乐意接受。可不乐意接受又有何办法儿呢?

那就是逃跑。即方孝孺说的“驾幸蜀地”。但是“驾幸蜀地”这办法儿也行不通了。之所以行不通,一是他不想撇下城中百姓和二十万将士而只顾自己死活;二是他从心眼儿里不想再把这场战争打下去了(他的这种心情大概只有当年的项羽才能够理解。项羽不肯过江东,不仅仅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三是如今燕军已开始围城,再想呼呼隆隆兴师动众地搬到成都安排个“行在”也为时已晚了。

所以,他现在真的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到坤宁宫找皇后,也就是要跟她通通气打打谱儿的。

建文帝踌踌躇躇地掏出那份箭书,递到马氏手里说:

“唉,你看看吧,时局真的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过去我们夫妻是从不谈论国政的,故而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也从未跟你谈起过……”

他以为皇后看了箭书会恐慌万状,疯狂或者昏厥的,却不料她竟异常地镇静。把箭书又递还给他说:

“臣妾已经知道国运怕不行了……”“怎么,你如何知道?”“臣妾随你去过几次奉先殿……”原来如此。皇后是从祷辞中理会的吗?还是他面对祖宗神主喃喃祷告时被她听到了的?其实这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要商议一下面对如此糟糕的时局该怎么办。他就又握住了她的手。心里深深负疚,许多话欲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到底还是她先开口说:

“陛下放心吧,真到了那一步,臣妾是不会给你丢脸,辱没祖宗的!”

这话令他一愣:“真到了那一步”,到了哪一步?“不丢脸不辱没祖宗”又是何意思?啊!明白了。原来她指的是城破国亡的那一步,她会以身殉节!他猛地打个寒战。恰好外面喀喇喇响起一阵雷,骇得他下意识地缩起脑袋。这工夫儿她就把他抱住了。

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共同承受着霹雷……这样呆了片刻,他又很觉得羞惭。因为在雷声炸响时,不是他抱住了她,而是她抱住了他。亏他还是一个男人呢!这样的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不敢保护,他还会保护一个国家吗?既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慌忙纠正,把她抱在了怀里。于是真切地感觉到了她身体在抖颤,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嘴死死地抵住他的肩头没有哭出声来。

建文帝真是万箭穿心呀!马皇后的年龄比他还小,才二十二岁。说实在的,这二年倒比刚结婚时更丰满了更滋润了。他似乎刚刚发现她真是绝色佳人,倾国倾城。他怎么能忍心让她去死呢?当然不能!于是便安慰她说:爱卿不必如此,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时局再坏也不会坏到那一步。城里还有二十万军队呢!四方的勤王兵马就快要到来了呢!即便万一不行,我们全家还可以逃跑呢!我总不能让你去……好了,我只是让你心里早有个准备。唉,想不到她是如此刚烈的女人呢!

建文帝又向马皇后说了他准备去寺院烧香拜佛的事。马皇后说,可不可以我跟你一起去?建文说,我想是可以的,待明日与程先生说说看。又说这程济当年预言过燕王某年某日会造反,提醒他注意,可他们差点儿把他给杀了。此人会道术,有他陪同一起求菩萨,菩萨定会保佑的。皇后也说,菩萨定会保佑的。臣妾从明天起,天天在宫里供菩萨吧!建文说,好,你就天天给菩萨烧香。我也斋戒了吧!

说过“斋戒”两个字,建文感觉到皇后的手抖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斋戒”包括禁女色,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有四五个月他是未挨过她的身子了。但是这种时候,哪还顾得了这种事儿呢!皇后是通情达理的,完全能够理解。果然,她很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同时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于是他在心里向她保证,一旦将燕王的兵马打退,京师解围,他会夜夜回到坤宁宫,加倍地偿还对她所欠的情债!两人互相宽慰着,建文帝觉得心里稍舒服了些。但他还不是很困,又想看看他们的孩子。便由尚寝局的女官掌了灯照着路,来到坤宁官的西寝殿。因为两个孩子都还小,太子文奎才七岁,二子文圭才两岁,日夜皆需乳娘照料。他们进来时,文奎在蚊帐里睡得极香。而文圭正由乳娘揽着撒溺。文圭撒着溺,还瞌睡得摇头晃脑儿,样子憨憨地十分可爱。待撒完了溺,他便把文圭抱起来,在儿子胖嘟噜的腮上亲了亲。但儿子并不领他这份情,倒极讨厌地闭着眼哭唧了两声。乳娘连忙又把孩子接了过去。

离开西寝殿时,他在心里默默地为两个儿子祝福。特别是太子,更需要神祇的佑护,因为这也是“储君”呢。

他们又回到了东寝殿。按原来的计划他是准备在皇后这儿过夜的,可是,刚才提到了“斋戒”的事,皇后便劝他还是回乾清宫去独宿吧。这倒闹得他又犹犹豫豫。他说,明日再“斋戒”也不迟的吧?皇后却说:看你的气色那么不好,也真该好好将养身子……最终他还是听从了她的劝告。

这时候下起雨来。雷声和闪电搅闹得皇宫禁苑翻江倒海也似。皇后望着雨帘倒又有些犹豫了。而他却又坚决起来。为了平平安安,长久的幸福,他一定要认真斋戒,诚心拜佛!

宫女撑起了油伞。他钻进了肩舆里。皇后率领着几个宫女在坤宁宫正殿门口跪送。分手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他相信皇后也必会大哭一场的。

雨滂沱,泪滂沱。这是建文帝与马皇后相处的最后一个夜晚。在这个夜晚,他们虽有不祥的预感,但总有希望或幻想陪伴着,因而不曾想到这是“死亡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