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海底两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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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尼德·兰

法拉古舰长是一位优秀海员,完全配得上他指挥的这只战舰。他的灵魂已经和船紧紧相连。关于那条鲸鱼类动物的问题,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他不许在船上讨论有无这只动物的问题。他相信这怪物就像许多老实妇女相信有海怪一样,完全是出于信仰,而不是由于理智。这怪物是有的,他发誓要把它从海上清除出去。他像罗得岛的骑士,像杜端尼。

德·哥森去迎击骚扰他海岛的大蛇。不是法拉古舰长杀死独角鲸,就是独角鲸弄死法拉古舰长,没有什么中间路线。船上的海员们对此也深信不疑。他们总是在谈论着,争辩着和估计着碰见怪物的各种机会,并且加倍仔细不停侦察与搜索。

不止一个海员抢着要到桅顶横木上去值班,要是换了另一种情况,没有人会去争着干这类事情。只要阳光明亮,船桅边总是挤满了水手,尽管脚掌踩在船甲板上烫得吃不消,他们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其实,林肯号的船头这时还没有沾上太平洋的海水呢,至于船上的全体人员,大家都希望碰着海麒麟,用鱼叉刺死它,把它拖上船来,宰割它。水手们格外小心,生怕错过这只怪物。何况,法拉古舰长说过,不论练习生成水手,水兵或军官,谁先得到海麒麟的消息,都可以得二千美元的奖金。

因此,林肯号船上的所有人都十分兴奋。至于我,也不落后,我并不把我每天应做的观察让别人代劳。

这只船真有许多理由可以称为“多眼号”,大家兴致高昂唯有康塞尔相反,他对于我们共同发生兴趣的问题漠不关心,给船上大家的热情浇上一盆冷水。

我前面说过,法拉古舰长这人很细心,他准备好了可以用得上的各式武器。就是一只捕鲸船也不会装备得更完备了。我们船上的武器,应有尽有,从手投的鱼叉一直到鸟枪的开花弹和用炮发射的铁箭。在前甲板上装有威力强大的后膛炮,炮身很厚,炮口很窄,曾在1867年的万国博览会中展览过。这门宝贵的大炮:是美国造的,可以发出重四公斤的锥形炮弹,射程是十六公里。因此,林肯号的歼灭性武器,五花八门,当然最妙的是船上还有鱼叉手之王尼德·兰。尼德·兰是加拿大人,身体非常矫捷,在这种危险的叉鱼职业中,他表现杰出,无人能比。他又灵敏又冷静,又大胆,又机智,要不是一条狡猾的长须鲸,或是特殊聪明的大头鲸,碰到他都会死路一条。

尼德·兰大约四十岁。他身材魁伟,有六英尺多高,体格健壮,神气庄严,沉默寡言,性情很暴躁,容易发脾气。

他还有绅士风度尤其是他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使他面部的表情丰富有趣。我认为法拉古舰长把这人请到船上来,很有必要。

这个人,单单他一人,从手和眼两点来看,就相当于全体的船员。他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架强度的望远镜,还可以比作是一门随时可以发射的大炮。

说是加拿大人,就几乎可以说是法国人。尽管尼德·兰不多跟人接触,但我应当承认,他对我却有一种特别的好感。无非是因为我会讲法语,是法国人。对他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说说加拿大某些省份现在还通行的拉伯雷的法国话,对我也是一个机会,可以用家乡话和他交流。

他的老家是在魁北克,当这城市还属于法国的时候,他家里就已经出了一批大胆的打渔人了。

尼德·兰渐渐有了谈话的兴趣,经常给我讲他的捕鱼经历。他常用诗一般的句子有声有色他讲述他打鱼和战斗的故事。就像听有人朗诵史诗,我听他讲,好像是在听一位加拿大的荷马在朗诵着北极的《伊利亚特》。

我所以在这里对他如此描绘,那是因为在患难中产生和巩固了的友谊把我们结合在一起了!啊!勇敢的尼德·兰!但愿我再活一百年,可以更长久地想念着你!目前,尼德·兰对于海怪问题是如何看待呢?我承认,他并不相信有什么海麒麟、独角鲸。船上的人,只有他不同意大家的看法。他甚至不愿意讲起这件事情。但是,我想这事总有一天会使他谈到的。

7月30日,即我们出发以后三星期,船进入离巴塔戈尼亚海岸三十海里,跟白呷同一纬度的地方。

那时我们已经过了南回归线,再向南航行将近七百海里林肯号便要在太平洋的波涛上行驶了。尼德·兰跟我一同坐在尾楼甲板上,一边看着这神秘的大海——它的深处到今天为止人们还无法到达: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谈,这时候,很自然地,我把话头转到巨大的海麒麟上面了,我又谈到我们这次远征成功或失败的各种可能。后来,我看见尼德·兰一声不响,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要他发言。

“尼德·兰,”我问他“您难道认为那些巨大动物不存在吗?您这样怀疑,有什么特别理由吗?”

这位鱼叉手在回答之前,看了我一会儿,只见他拿手拍拍他宽大的前额,闭闭眼睛,好像在沉思。他说:“阿龙纳斯先生,我有理由。”

“尼德·兰,您应该明白,您很熟悉海中的巨大哺乳类动物,照理您应当容易承认这个巨大的鲸鱼类动物的存在,可是您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教授,这是因为您搞错了。”尼德·兰说,“一般的人相信有横过天空的非常特殊的彗星,有住在地球内部的太古时代的生命,那还可以,但天文学家,地质学家,他们可不会这样认为。打鲸鱼的人也一样。鲸科动物,我已不再陌生,我用鱼叉叉过很多,我也杀死过好几条,可是,不论它们力量怎样大,怎样凶,它们的尾巴也好,它们的长牙也好,决不能弄坏一艘汽船的钢板。”

“尼德·兰,可是,独角鲸的牙齿把船底钻通了的事情也是很多啊。”

“木头船,那是可能的,”加拿大人回答,“不过,只是听说而已,并没有看见过。所以,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我不认为长须鲸、大头鲸、独角鲸可以穿透钢板。”

“尼德·兰,您好好听我说……”

“不,教授,什么都可以听您,这个可不能。在我看来也许这是一条巨大的章鱼吧?……”

“尼德·兰,那更不对了。章鱼是软体动物,它的肌肉很柔弱,怎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就是章鱼有五百英尺长,它也不属于脊椎动物这一门,它对于斯备脱亚号或林肯号这类的船,无法产生破坏。所以有关这类海怪或怪物的事迹,是不足以相信的。”

“那么,生物学专家,”尼德·兰带着点讥讽的口气说,“您肯定有巨大鲸鱼类动物的存在吗?……”

“是的,尼德·兰,我所以相信,我是有事实根据的。我相信海中有一种哺乳类动物存在,它的躯体组织十分坚实,属于脊椎动物门,体形就像鲸鱼并且有一个角质的长牙,钻穿的力量十分大。”

“晤!”这位鱼叉手哼了一声,同时摇摇头,很是怀疑我所说的话。

“请您注意,”我又说,“我诚实的加拿大人,如果有这样的一种动物,如果它是生活在海洋底下,如果它要在离水面几英里深的海底活动,它的身躯必须要足够强大。”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尼德·兰问。“因为深水处海水压力很大,那就必须有一种不可估计的巨大力量。”

“真的吗?”尼德·兰挤一挤眼睛,看看我。“真的,我有足够的数据来证明。”

“啊!”尼德·兰答,“数据!人们可以随便拿数据来证明自己喜欢的事!”

“尼德·兰,这是实事求是的,而不是数学上的数据。请您好好地听我说。事实上,一个大气压力等于三十二英尺高的水柱压力。实际上,还不仅仅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讲的是海水,海水的密度大于淡水的密度。尼德·兰,好吧,当您潜入水中,在您上面有多少倍三十二英尺的水,您的身体就要顶住同等倍数大气压的压力,即每平方厘米面积上要顶住同等倍数公斤的压力。你想想看,在三百二十英尺深处的压力是十大气压,在三千二百英尺深处是一百大气压,三万二千英尺深,约两里半深处,是一千大气压。这样计算的话,如果您潜入大洋到这样的深度,您身上每平方厘米的面积上就要受到上千公斤的压力。可是,诚实的尼德·兰,您知道您身体的表面积是多少吗?”

“当然不少,阿龙纳斯先生。”

“大约有一万七千平方厘米的面积。”

“真是这样?”

“实际上,一大气压比每平方厘米的一公斤还要大,现在,您身上一万七千平方厘米的面积就顶着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

“我可是感觉不到啊?”

“您一点不觉得。这是因为进入您身体中的空气也有相等的压力。因此,内部压力和外部压力能够达到平衡,这样也就感觉不到了,所以您可以顶着,不觉得辛苦。但在水中便不同了。”

“是的,我懂得了,”尼德·兰回答我,也比较注意了,“因为水在我周围,永不进入我身体。”

“对,尼德·兰。所以,这样看来。在海底下三十二英尺,您要受到一万七千五百六十八公斤的压力;在海底下三百二十英尺,受到十倍的压力,即十六万五千六百八十公斤的压力;距离海平面三千二百英尺的海底,受到百倍的压力,即一百七十五万六千八百公斤的压力;在海底下三万二千英尺,受到千倍的压力,即一千七百五十六万八千公斤的压力;就是说,您会被压扁的,压成像人们把您从水压机的铁板下拉出来似的!”尼德·兰喊一声:“太不可思议了!”

“好,我的诚实的鱼叉手,要是有着庞大身躯的脊椎动物,身宽按照身长的比例,它住在这样的海底深处,那么,它们有数百万平方厘米面积的身躯,这样来年,其压力就要以千百亿公斤来计算了。现在请您算一算它们的骨架和机体,该有多么强大才能抵抗这样巨大的压力!”

“那它们的身体要用八英寸厚的钢板造成,必须像战舰一样。”尼德·兰回答。

“确实如此,尼德·兰,现在您想想,当它,以快车的速度撞在一只船壳上,可能产生的破坏力量是怎样。”

“是……可能……是这样。”加拿大人回答,由于上面的数据,他心中动摇了,但并不愿意马上认输。“那么,还有什么疑问?”

“您使我相信了一件事,生物学专家,就是说,要是它们真的存在,那它们的身体力量必须像您所说的那样强大。”

“可是,如果海底下没有这样的动物,您怎样说明以前发生过的种种事故啊?这或者……”尼德·兰迟疑地说。

“你说下去吧!”

“因为,这不是真的!”这位加拿大人回答,他仍然坚持己见。

但这个回答不能说明什么,仅仅表明这位鱼叉手的固执而已。这一天我不再追问他,斯备脱亚号的事故的确摆在眼前。船底上的洞是实实在在有的,当然我并不认为有一个洞就能说明问题,可是这洞决不是毫无原因就会有的。既然它不是暗礁撞的,那肯定是某一种动物的尖利武器钻的了。

那么,现在可以得出结论了,我认为这个动物是属于脊椎动物门,哺乳动物纲,鱼类,鲸鱼目。它所属的科,是长须鲸、大头鲸、海豚的那一科;至于它应列入的“属”,应归人的“种”,当然这也是一种推测。如果我们很清楚地了解它,必须解剖这个神秘的怪物。要解剖它,就得捉住它;要捉住它,就得叉住它(这是尼德·兰的事)。要叉住它,就得看见它(这是全体船员的事);要看见它,就得碰见它(这是碰运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