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格多克蝎沉默不语,其习性蒙着神秘色彩,与之接触无趣味可言,因此除了通过解剖所得到的一些资料而外,对它的历史几乎一无所知。老师们的解剖刀向我揭示了它的机体结构,但是,据我所知,还没有任何一位观察者打定主意要持之以恒地研究它的隐秘习性。用酒精浸泡后开膛破肚的朗格多克蝎已清楚地为人所知,但是它在其本能范围内的活动情况却几乎鲜为人知。在节肢动物中,没有谁比它更应当就生物学方面详加介绍的了。世世代代以来,它都让平民百姓浮想联翩,竟至成为黄道十二宫的标志中的一个。卢克莱修曾说:“恐惧造就神明。”蝎子通过恐惧让人们给神化了,被尊为天上的一个星座,而且成为历书上十月的象征。我们试试让蝎子开口讲话。
在解决蝎子的住宿问题之前,我们先给它们做一个简单的体貌特征的描述。普通的黑蝎在南欧许多地方都有,大家都很熟悉。它经常出没于我们住处附近的阴暗角落。一到秋天阴天下雨的日子,它便钻进我们家中,有时候还钻进我们的被子里来。这可恶的昆虫给我们造成的不仅是疼痛,更是恐惧。尽管我现在的住宅中就有不少的黑蝎,但我观察时倒并没有什么意外伤害。这种恶名很大但又很可悲的昆虫更多的是让人厌恶而非危险。
朗格多克蝎生活在地中海沿岸各省,人们对它害怕有余而了解不足。它们并不骚扰我们的住处,而是躲得远远的,藏于荒僻地区。与黑蝎相比,朗格多克蝎可谓一个巨人,发育完全时,身长可达八九厘米。其色泽呈干麦秸的那种金黄。
朗格多克蝎的尾巴——实际上就是它的肚腹——系五节相连的状如酒桶的棱柱体,相互间由桶底板连接,形成粗细相同、错落有致的棱状条条,好似一串珍珠。这同样的纹络还遮盖着那举着大钳的大小臂膀,并把臂膀分割成一些条形磨面。还有一些纹络弯弯曲曲地分布在脊背上,好似其护胸甲结合部的滚边,而且是轧花滚边。这些凸出的小颗粒透出了盔甲那粗野厚重的架势,那也是朗格多克蝎的性格特征。就好像这个昆虫是用闪闪刀光砍削出来的似的。
朗格多克蝎尾端还有一个第六节体,表面光滑,呈泡状,是制作并存储毒汁的小葫芦。蝎毒外表看上去好似水一般,但毒性极强。毒腔终端是一个弯弯的螯针,色暗,尖利。针尖不远处有一细小的孔,用放大镜方能隐约瞥见,毒汁从这细孔流出,渗进被尖头刺破的对方伤口。螯针既硬又尖,我用指头捏住螯针,让它扎一张硬纸片,它就像缝衣针扎衣服似的容易。朗格多克蝎螯针弯曲度很大,当尾巴平放伸直时,针尖是冲下的。要使用这件兵器时,蝎子就必须把它抬起来,反转过来,从下往上刺出去。这其实是它一成不变的攻击术。蝎尾反卷在背部,突然伸直,攻击被钳子夹住的对手。另外,蝎子平时几乎总是这种姿态,无论是在走动还是在歇息,尾巴都卷贴在背上。尾巴平拖在地上的情况十分罕见。
朗格多克蝎蝎钳从口中伸出,宛如螯针的大钳子,既是战斗的武器,又是获取信息的器官。蝎子往前爬时,便将钳子前伸,钳上的双指张开着,以了解和对付所遇到的东西。假如必须刺杀对手的话,双钳便先镇住对方,让对方吓得动弹不了,然后螯针从背部伸出来攻击。最后,假如需要长时间地厮咬猎物的话,那对钳子便当做手来使用,把猎物抓送到嘴里。它们从未被当做行走、固定或挖掘的工具使用过。
朗格多克蝎双钳等于是起着真正的爪子的作用。它们好像是被突然截断的指头,指尖生出几只可以活动的弯爪尖,其对面还竖着一根细而短的爪尖尖,几乎可以起到拇指的作用。那张小脸上长着一圈粗糙的睫毛。身体各部件组合而成一个绝妙的攀援器,这就充分说明蝎子为什么能够在我的钟形罩网纱上爬来爬去,能够久久地仰着身子长时间地停在罩顶上,能够拖着沉重而笨拙的身子沿着垂直的罩壁攀上爬下。朗格多克蝎身下,紧随爪子之后的是像梳子似的东西,那是奇特的器官,是蝎子独有的采邑。梳子的名称源自其结构。它们是一长排的小薄片,相互紧密地排列着,犹如我们日常所用的梳子的排齿。解剖学者们怀疑它们是一部齿轮机,旨在雌雄交尾时双方紧连在一起。为了仔细观察它们亲热时的习俗,我把提到的朗格多克蝎关在有玻璃壁板的大笼子里,并放进一些大陶片块,让它们作为藏身之用。它们一共是十二对。
当四月来临,燕子飞来,布谷鸟初鸣时,我的那些此前一直平静地生活着的蝎子掀起了一场革命。在我的花园露天地安置的昆虫小镇子里,不少的蝎子跑出去做夜间朝圣了,而且一去复返。更加严重的是,在同一块砖头下面,我多次发现两只蝎子待在里面,一只在吞吃另一只。这是不是同类间打家劫舍的案子?美好季节开始了,生性好游茵的蝎子们冒失地闯进邻居家中,因为体弱而被对方吞食,丢了性命?几乎很像是这么个原因,因为闯入者被慢慢地吃了一整天,就像是被捉住的一个猎物似的。
如此,这就值得警惕了。被吃掉的,无一例外全是中等个头儿的蝎子。它们体色更加金黄,肚腹稍小,证明是雄蝎,而且被吃的总是雄性。其它的那些蝎子体形要大,肚子滚圆,稍有点带暗色,它们的死并不像这么惨。
那么,这儿发生的可能并不是邻里之间的斗殴,不是因为太喜欢独居而对任何来访者怀有敌意,随即把它吃掉,以此作为对任何冒失鬼的彻底的解决办法,而是婚俗的成规使然,在交尾之后由女方残忍地把男方干掉完事。
当春回大地,我已事先准备好了一个宽敞的玻璃笼子,放了二十五只蝎子,每只蝎子一片瓦。一月到四月中旬,每天晚上,夜幕降临之后,七点至九点之间,玻璃宫中便闹腾开来。白天似乎像是荒漠,此刻却变成了欢乐的景象。刚一吃完晚饭,我们全家便奔向玻璃笼子。我们把一盏提灯挂在笼子前面,便可看见事件的全过程了。
我们经过一天的繁乱之后,现在有好的消遣了。眼前的是一场好戏。在这出由天真的演员表演的戏中,一招一势都极其有趣,以致刚把提灯点亮,我们全家老少全都在池座就坐了,连爱犬汤姆也前来观看。不过,汤姆对蝎子的事并不关心,坦然地躺在我们面前打盹儿,但只是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始终睁着,盯住它的朋友——我的孩子们。
让我想法给读者们描述一下所发生的事情。靠近玻璃壁板的提灯照得不太亮的那个区域,很快便聚集起不少的蝎子来。其他所有的地方,这儿那儿地游荡着一些孤独者,它们被亮光吸引,离开暗处,奔向光明的欢乐处。
夜蛾子扑向灯火的场面也不如它们那么兴冲冲的。后来者混入先前的那些蝎子中去了,而另一些因懒于争抢,退到暗处,歇息片刻,然后激情满怀地回到舞台上去。
这个纷乱狂热的可怕场面犹如一场狂欢舞会,颇为引人入胜。有一些从老远跑来,它们端庄严肃地从暗处爬出来。突然像滑行似的迅疾而轻快地冲向亮处的蝎子群。它们的灵活劲儿犹如碎步疾走的小耗子。蝎子们在相互寻找着,但指尖稍一接触便像是彼此都被烫着了似的赶紧逃走。另有一些与同伴稍稍抱滚在一起,又赶紧分开,茫然不知所措,跑到暗处稳一稳神儿,又卷土重来。
在里边不时地会有一阵激烈的喧闹:爪子相互缠绕,钳子又抓又夹,尾巴你钩我击,不知是威吓还是爱抚,谁也弄不清楚。在混乱之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就可以发现一对对的小亮点,像红宝石似的在闪烁。你会以为那是闪闪发光的眼睛,实际上那是两个小棱面,像反光镜似的光亮,长在蝎子的头上。蝎子们无论大小胖瘦全都参加了混战,那就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场大屠杀,然而那却是一场疯狂的嬉戏。那就像是小猫咪们扭缠在一起一样。不一会儿,大家四散开来,每一只蝎子都在向自己的方向蹿去,没有丝毫的伤痕,没有一点伤筋动骨。
现在,四散而去的逃跑者们又聚集到灯光前面来。它们爬过来荡过去,离开了又回来,常常是头撞头脸碰脸的。最性急的常常从别人的背上爬过去,后者只是动动屁股算是在抗议。现在还没到大打出手的时候,顶多只是两人相遇,扇个小耳光罢了,也就是说用尾巴拍打一下而已。在蝎子群中,这种不使用毒针的敲敲打打是它们常见的拳击方式。
还有比爪子相缠、尾巴互击更精彩的,有的时候,会有一种极其新颖别致的打斗架势。两强相遇,头顶头,双钳回收,后身竖起,来个大倒立,以致胸脯上的八个呼吸小气囊全部展现。这时,它俩垂直竖立的尾巴相互磨蹭,上下滑动,而两个尾梢相互微微钩住,并多次反复地钩住,解开,解开,钩住。突然间,这友谊的金字塔坍塌了,双方便没有任何寒喧地急匆匆溜掉。
这两位摆出新颖别致的姿势意欲何为?是不是两个情敌在肉搏?看来不是,因为二人相遇时并非怒目而视。我从随后的观察中得知,它俩这是在眉目传情,私订终身。蝎子倒立起来是在倾吐自己的热情爱恋。
假如继续像我刚开始的那样,逐日观察并把逐日积累的材料汇集在一起,是会有益处的,而且叙述起来也比较快,但是,这么一来,那各有特色且难以融会贯通的一幕幕细节就省略掉了,叙述的趣味性也就丧失了。在介绍如此奇特而且又鲜为人知的昆虫习性时,什么都不应该忽略不提。最好是参照编年法,并把观察到的新情况分段叙述出来,尽管这样做有重复累赘之嫌。从这种无序必然产生有序,因为每天晚上的那些引人入胜的情况都能提供一种联系,对先前的情况予以验证与补充。我现在就进行抽样叙述。
1904年4月25日
天啊!那是怎么了?我还从未曾见过。我一直没放松警惕,但这还是头一回让我亲眼看到了这番情景。两只蝎子面对面,钳子伸出,钳指互夹。这是友好的握手,而非搏杀的前奏,因为双方都以最平和友善的态度对待对方。这是一雌一雄的两只蝎子。一个肚子大,颜色发暗,是雌蝎。另一只相对瘦小,色泽苍白,是雄蝎。它俩都把长尾卷成漂亮的螺旋花形,步子有板有眼地在沿着玻璃墙边踱着步。雄蝎在前倒退着走,步伐平稳,根本不像是拖不动对方的样子。雌蝎被抓住爪尖,与雄蝎面对面,驯服地跟着走。
两只蝎子走走停停,但始终这么绞在一起。它们歇歇停停,然后又走动起来,忽而从这儿走,忽而从那儿走,从围墙的一头转到另一头。看不出它们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它们闲逛着,开始发情,眉来眼去的。此情此景让我想到在我们村镇,每个星期日晚祷之后,年轻人一对一对地手挽手,肩搂肩地沿着藩篱墙散步。
两只蝎子常常掉转回头。总是雄蝎在决定往哪个方向走。雄蝎没有松开对方的手,亲切地转个半圆,与雌蝎肩并着肩。这时候,雄蝎展开尾巴轻轻抚摩雌蝎片刻。
雌蝎一动不动,声色不露。
我一直兴趣不减地观察着这没完没了的来去往返,足足有一个钟头。家中有人帮我一起观察这番奇情妙景,世上还没有人见过这种场面,至少是没有以善于观察的目光看过这种表演。尽管天色已晚,而我们又是习惯早睡的,但是我们始终注意力高度集中,一点重要情节都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
最后,十点钟光景,雌雄要有结果了。雄蝎爬到一片它觉得合适的瓦片上,松开雌蝎的一只手,只松了一只手,而另一只手却仍旧紧攥着不放,用松开的一只手扒一扒,用尾巴扫一扫。一个洞口张开来了。雄蝎钻了进去,然后,一点一点地,轻而又轻地把在耐心等待着的雌蝎拉进洞内。不一会儿,它们便不见了踪影。一块沙土垫子把洞门封上。这对情侣入了洞房。
去打扰它俩的好事是愚蠢的,我假如想要马上看到洞内所发生的情况的话,那就可能操之过急,不合时宜。耳鬓厮磨,准备入港也许就要持续个大半夜,而我已年近八旬,熬长夜已开始让我力不能支。双腿酸痛,眼睛发涩,先去睡上一觉再说吧。
我整整一宿都梦见蝎子。我梦见它们钻进被窝,爬到我脸上,但我并没太惊恐不安,因为我脑子里满是蝎子的奇情异事。第二天,天一亮,我便去揭开那块瓦片。只有雌蝎独自待在那儿。雄蝎没了踪影,那个洞里没有,附近也没见。这是我的第一个失望,后面的失望大概会一个接一个的。
5月10日
现在已是晚上将近七点钟的时候,天上乌云翻滚,大雨将至。在玻璃笼子的一块瓦片下面,有一对蝎子正脸朝脸,手指钩住手指,一动不动地待着。我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让这对居民暴露出来,我好随意观察它俩这种脸对脸后的一举一动。天渐渐地黑下来,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去搅扰没了屋顶的住所的安宁的。倾盆大雨哗哗泻下,我只好抽身回屋避雨。蝎子们有玻璃笼子防护,无惧雨之袭击。它们的凹室被揭去华盖,就这么被弃之于那儿干其好事,那它们将如何操作呢?
整整一小时过后,大雨停了,我又回到蝎子笼前。它俩走了。它俩选了旁边的一所有瓦顶的屋子住下了。雌蝎在外面等待着,而雄蝎则在里面布置新房,但指头仍旧钩着。家中人每十分钟替换一次,免得错过我觉得随时都会进行的交尾。但这么紧张一点用也没有。将近八点钟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这对蝎子由于不满意所选的新房,开始踏上朝圣之路,仍旧是手钩着手,往别处寻觅去。雄蝎倒退着引导方向,选择自己合意的住所。雌蝎则跟随着,温驯服帖。这和我4月25日所看到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