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圣甲虫并非总是单独地运送那珍贵的粪球,它经常要找一位同伴相帮,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同伴主动跑来帮忙。一般情况下是这么干的:一个圣甲虫制成了粪球之后,便爬出纷乱熙攘的群体,倒退着推动自己的战利品离开工地,最晚赶来的那些圣甲虫有一个在它的身旁,刚开始在制作自己的粪球,便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计,奔向滚动着的粪球,助那个幸运的拥有者一臂之力,后者似乎很乐意接受这种帮助。这之后,这两个同伴便联手干起活儿来。它俩争先恐后地努力把粪球往安全的地方运去。在工地上是否果真有过协议,双方默许平分这块蛋糕?在一个揉制粪球时,另一个是否在挖掘富矿脉以提取原料,添加到共同的财富上去呢?我从未看到这种合作,我一直看到的只是每只圣甲虫都独自地在开采地点忙乎着自己的活计。因此,后来者是没有任何既定权益的。
那么,是否是异性间的一种合作,是一对圣甲虫在忙着成家立业?有一段时间,我确实这么想过。两只圣甲虫,一前一后,激情满怀地在一起推动着那沉重的粪球,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有人手摇风琴唱着的歌子:为了布置家什,咱们怎么办呀?——我们一起推酒桶,你在前来我在后。通过解剖,我便丢掉了这种恩爱夫妻的场景。圣甲虫从外表上看去是分不出雌雄来的。因此我把两只一起运送粪球的圣甲虫拿来解剖。我发现它们往往是同一个性别的。
既无家庭共同体,也无劳动共同体。那么这种表面上的合伙儿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呢?理由很简单,纯粹是想打劫。那个热心的同伴假借着帮一把手,其实是心怀叵测,一有机会便抢走粪球。把粪粒制成球既累人又要有耐心。假如能抢个现成,或者至少强行入席,那可就合算得多了。假如主人没有警惕,帮忙者就可抢了粪球逃之夭夭。假如主人的警惕性很高,那就以自己也出了一份力而二人同席。这一手怎么都可获益,因此抢掠就成了收效最好的一种手段。有的就阴险狡猾地这么去干了,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它们兴冲冲地去帮一位同伴,其实后者根本用不着它们帮忙,而且它们装着好心好意,实际上心里暗藏杀机。还有一些圣甲虫,也许更加大胆,更加相信自己的实力,干脆直奔主题,强行抢走他人的粪球。
其实这种抢劫行径无处不在。一只圣甲虫独自推动着自己通过努力劳动所获得的合法收益安静地离去了。另外一只,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飞来抢夺,身子重重地落下,把被烟熏了似的翅膀收在鞘翅下面,然后挥起带锯齿的臂甲的背面扇倒粪球的主人,后者正在忙着推动粪球,根本就无招架之力。当受袭者拼命挣扎,重新站稳脚跟时,攻击者已经立于粪球高处,那是击退对手的最有利的位置。它把臂甲收回胸前,准备迎敌,以防不测。失窃者围着粪球转来转去,寻找有利的出击点。盗窃者则立于城堡顶上不停地转动,始终面对着失窃者。假如失窃者立起身来攀登,盗窃者便朝前者的背部猛地一击。假如进攻者不改变策略来收回失物的话,那防守者因占据城堡高处,必将一次次地挫败对手的进攻。这时,进攻者企图把城堡及其守卫一并推翻。粪球底部受到摇晃,开始缓缓滚动起来,盗窃者也随着滚动,但它想尽办法始终立于粪球顶上。它做到了,但并非始终如此。它在不停地急速跟着转动,使自己保持平衡。万一脚下一滑,优势没了,那就只好与对手短兵相接,双方身体对身体,胸部对胸部,你顶我撞开来。它们的爪子绞在一起,节肢缠绕,角盔相撞,发出金属锉磨的尖厉之声。然后,把对手掀翻,挣脱开来的那一位便匆忙爬上粪球顶端,抢占有利地形。围困又开始了,忽而抢掠者被包围,忽而被抢者受包围,这全由肉搏时的胜败来决定。抢劫者无疑贼胆包天且敢于冒险,往往总是占据上风。因此,被抢劫者经过两次失败之后,便失去斗志,明智地回到粪堆去重新制作一个粪球。而那个抢劫得手者非常害怕已解除的险情会重新出现,便把抢掠来的粪球,赶忙往自己觉得保险的地方推去。有时候,我还看见有第二个抢劫者突然飞临,抢掠前一个窃贼的赃物。说心里话,我对它并不反感。
我徒劳无益地在寻思,那个把“财产即赃物”这个大胆的谬语狂言运用到圣甲虫的习俗中的普鲁东是何许人也?那个把“武力胜过权力”的野蛮法则在食粪虫中加以发扬光大的外交家是谁?由于手头缺少资料,我无法追本溯源地探清这些习以为常的抢劫行径,无法搞明白这种为了抢夺粪团而滥用武力的缘由,我所能肯定的只是抢劫骗取是圣甲虫的一种惯用伎俩。这些运送粪球的昆虫相互间你抢我夺,毫无顾忌,我还真没有见过其他昆虫这么厚颜无耻地干过。干脆,我把这种昆虫心理方面的问题留给未来的观察者们去探索吧,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那两个合伙运送粪球的家伙。
尽管用词不甚贴切,我还是称那两个合作者为合伙运送者。它们中一个是强行入伙,而另一个则也许是无可奈何地接受的,生怕会遇到更大的不测。它俩的相逢倒还算和气。合伙者到来之时,物主正一门心思在干自己的活儿,新来者似乎怀着最大的善意,立即投入工作。二人一推一拉,相互配合。物主占着主导位置,担当主角:它从粪球后面往前推,后腿朝上脑袋冲下。那个帮手则在前面,姿势与前者相反,脑袋朝上,带齿的双臂按在粪球上,长长的后腿撑着地。它俩一前一后把粪球夹在当中,粪球就这么滚动着。
它俩的配合并非总是很协调的,尤其是因为帮手背对路径,而物主的视线又被粪球遮挡住了。因此,事故频出,摔个大马趴是常有的事,好在它们也泰然处之,摔倒了立即爬起来,仍旧是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即使是在平地上,这种运输方式也是事倍功半的,因为二人的配合无法天衣无缝,其实只要在粪球后面的一个圣甲虫干,也照样会干得很快,而且干得更利索。那个帮手虽然差点儿弄得无法运送,但在表现出自己的善良意愿之后,决定稍事休息,当然,它是不会放弃它已视作是自己的财产的那个宝贝粪球。摸过的粪球就是自己的粪球。但它也不会掉以轻心贸然从事的,否则对方会把它给晾在那儿。
它把腿收回到肚腹下面,身子贴在(可以说是嵌在)粪球上,与之浑为一体。粪球和这个贴在其表面的帮手在合法主人的推动下一起往前滚动着。粪球在它的身下,随着粪球的滚动,它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它毫不在乎。它就是要帮忙帮到底,而且是默默无闻的。这种帮手真少见,让别人用车推着自己,还要得一份儿酬劳!这时,前方遇到一个大斜坡,它只好帮一把手了。行到陡坡上时,它当上了排头兵,只见它用自己那带齿的双臂猛拽住笨重的大粪球,而其同伴,那个物主则在下方拼命抵住,一点点地往上顶着。我看见这两个合伙者,就这样一个在上方拽着,一个在下方顶扛着,配合十分默契地往坡上爬着,假如没二人的通力合作,光靠一个人是怎么也无法把粪球推上去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在这一艰难时刻都会表现出同样热情的。有一些圣甲虫在攀爬斜坡这种必须通力合作才行的时刻,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有困难要克服似的。当倒霉的西齐弗斯在拼了小命试图越过障碍时,另一位则高高在上,稳坐钓鱼台,与粪球一起滚下,一起滚上。
我们假定那只圣甲虫很幸运,找到了一个忠实的合伙者,或者更好一些,假定它在途中没有碰上不请自来的同类。那么,一切就绪,可以进行下一步了。地窖已挖好,是一个在松土地上挖的洞,通常是在沙地上挖,洞不深,有拳头般大小,有一条细道与外界相通,细道大小正好够让粪球进入。粮食一入地窖,圣甲虫便躲在家里,用藏于角落里的杂物把地窖人口堵住。大门一关,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下面有个宴会厅。大功告成,它高兴万分。宴会厅里全都登峰造极!餐桌上摆满了奢华食物。天花板遮挡住当空烈日,只让一丝温馨湿润的热气透进来。心平气静,环境幽暗,外面的蟋蟀合唱声阵阵,这一切都有助于肠胃功能的发挥。我神思恍惚,突然觉得自己在俯身于地窖门口,只觉得有海洋女神该拉忒亚的歌剧中的那段著名唱段隐约传来:“啊!周围的一切都在忙忙碌碌时,无所事事是多么美妙。”
有谁敢去打扰这样的一个宴席上的那种怡然自得呀?但是,想探个究竟的欲望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而这种胆量,我就有过。我把我私闯民宅的情况记录在此。我看到光一个粪球几乎就把宴会厅塞满了,这奢华的食物下抵地板上顶天花板。一条狭小的通道把粪球与墙体隔开。食者就在通道上用餐,顶多是两位,经常是独自一人,肚子贴在餐桌上,背顶着墙壁。坐位一旦选好,就不再挪动了,然后便放开嘴吃起来,没有一点小的争吵,那样会少吃上一口的,也不挑挑拣拣的,否则就会浪费食物。一切都得按先后次序,一丝不苟地穿肠过肚。看到它们如此虔诚尽心地围着粪球在吃,你会以为它们意识到自己在完成大地净化的工作,它们知道自己投身的是那种以粪肥培育鲜花的精细化学工程,鲜花让人赏心悦目,圣甲虫的鞘翅能点缀春意盎然的草坪。马牛羊尽管消化系统很完美,但它们的排泄物中仍留有未消化的残留东西,而圣甲虫则把它们留下的那些残留物质加以利用,为此,圣甲虫就必须具备一套完整的工具。果然,通过解剖我惊叹地发现它的肠道出奇地长,盘来绕去,使得进入的食物可以慢慢地被吸收,直至最后一个可以利用的颗粒被消化掉为止。因此,食草动物未能吸收的东西,食粪虫类昆虫的高效蒸馏器却可从中提取一些财富,而这些财富经过稍加处理,就变成了圣甲虫的墨黑的铠甲和其他食粪虫类昆虫的金黄色的和赤红色的胸甲。
当然,这种令人赞叹不已的垃圾处理工作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是环境卫生所限定的。而圣甲虫就具有这种也许其他昆虫所没有的很强的消化能力。一旦食物进入地窖里,圣甲虫便日夜不停地吃着,直到把食物消灭干净为止。当你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把圣甲虫关在笼子里养是很容易的。我就是采用了这种办法获得了这些资料,这对著名的圣甲虫的高效消化功能的了解大有裨益。
就这样,整个粪球就这么一点一点地依次通过消化道,然后,圣甲虫隐士便爬出地面,寻找机遇,找到后,便再做粪球,一切就又重新开始了。有一天,天气很热,闷热无风,这种氛围很适合我喂养的圣甲虫们。于是,我手里拿着表,守在一个露天进食者的面前仔细观察着,从早上八点一直盯到晚上八点。这只圣甲虫似乎遇上了一块颇对胃口的食物,整整十二个小时,它都没停止过咀嚼,始终待在餐桌前的同一个地点一动不动地吃个没完。晚上八点钟时,我最后看了它一次。只见它的胃口始终未减,那样子像刚开始吃时一样地起劲儿。这宴席还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整个食物全部消灭干净为止。第二天,那只圣甲虫确实没再在那儿了,头一天大嚼个没完的那块食物只剩下点渣渣末末了。
时针转了一圈还要多,这么长的一幕就是进餐,狼吞虎咽,精彩至极,但是,那消化的一幕则更是妙不可言。圣甲虫前头不停地吃,后头则不断地排泄,那已不再含营养成分的排泄物连成一条黑色细线,如同鞋匠的细蜡绳。它是边吃边排泄,足见其消化之神速。刚一开始咀嚼,它那拔丝机便运转起来,直到最后几口吃完之后,这机器才停止运转。那根细蜡绳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断头,始终挂在排泄口上,下面的则已盘成一堆,只要没有干透,则可以轻易展开来成为一条细长绳。
它们排泄的过程如同秒表一般精确。每隔一分钟,更精确地说是四十五秒,一小节排泄物便出来了,细绳则增长三四毫米。等细绳长到—定程度,我便把它截断,放在刻度尺上量量其长度。我测量的结果,总长度为十二小时两米八十八。晚上八点,我是提着提灯最后一次去察看的,这之后,圣甲虫又继续宵夜,所以进餐与制绳工作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所以圣甲虫拉成的那根没有断头的细长绳总长约为三米。
当你知道了绳长及其直径,排泄物的体积很容易便能测算出来。而要测出圣甲虫的精确体积,同样也不难,只要把它放入有水的量筒,查看一下水位线即可。所获得的数据并非没有意义。这些数据告诉我们,圣甲虫一次连续十二个小时的进食竟消化掉几乎与自己的体积相等的食物。多么好的胃呀,而且消化又是这么强,消化速度又这么快!一开始咀嚼,排泄物便立即被消化成细绳状,不停地拉长,直到进餐结束。在这台也许从不失业的蒸馏器里(除非加工的原料出现短缺),原料一进入,立即由胃囊进行加工,吸收殆尽,然后排出。这使我不由得想到,这么一座如此高效地清除垃圾的实验室在环境卫生方面是可以起点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