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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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唐词篇(31)

“春风争拟惜长条”,这句非常含蓄,婉转。明明是女方依依惜别,不忍别,甚至不肯别,作者却说春风怎么会有爱惜起长条的想法呢?惜,有吝啬,舍不得之意。长条,柳条。古人在分别时,折枝柳条赠行是必不可少的仪式,现在“春风”却舍不得柳条,岂不是不愿意分离么?把不肯分离的责任,轻轻推给了春风,春风既切合柳条,又告诉读者此次离别是在繁花似锦的春天。在这良辰美景的季节里分别,其愁恨之情更加浓重了。另外“春风”又暗寓女方的温情,女方越热情,更增添男方的难舍难分。很普通的一个词,在这首诗中,蕴含了如此丰富的意义,作者的创作技巧的精湛,令人心折。此词的评价非常高,何焯说它是“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张采田说它是“真千古名篇”,并反驳纪昀说它是“竭情”的论断是太苛刻了。“惊心动魄”还不至于,千古名篇倒是不虚。

又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杨柳枝》原为乐府《近代曲》名。唐词多缘题所赋,此为《杨柳枝》之二,第一首里有“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句,都是明里咏“杨柳枝”,暗里写离别之时依依不舍的心绪。

起首两句似在客观地状写柳的风貌,在那烟缠雾绕的迷蒙之中,在那落日余晖的夕照之时,千条万条的柳枝总是那样轻柔地拂动着。但这是一种带有主观情绪的描写,自然的人化,使景物有了人的情感,自然景物成为人眼中的景物、情绪中的景物了。烟雾的笼罩这种纯粹的自然景象,变成了“含烟惹雾”;夕照中飘动的柳条,变成了“拂落晖”;“依依”的轻柔之意,变成了依恋的意思。这里的柳枝完全处于一种十分主动的地位,变成了具有情感和意愿的活物。这就更好地突现了此时人物的情绪和心境,成为传达人的情思的代言人,变成“第二人物”。

接下来的两句就更“人物”化了,“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折与不折、全折还是半折,全然是送别之人的一种行为、意志,无有生命的柳枝是不会有知的。但这里却变得具有了感知,为了报答离人没有全部折去的恩意,留一半相送,再留一半迎接远行人的归来。

此二句与前首末二句“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相呼应,意味一致,但又更进一层。前首讲,人生一世,唯有离别最令人伤感,而离别就要折枝,所以春风争相护惜起柳条来了。似在写护柳、惜柳,其实是在写惜人,表达一种美好的祝愿,愿天下人长相聚、不分离。前首讲春风争惜柳条,此首讲为报行人,半相送、半迎归,是柳枝的意愿。都是惜别之意,但此首更为深沉。送别当然是盼望归来,留枝相迎更传达出这样一种美好的祝愿。离送人之间那种缠绵、笃真的情意,写得如此宛转曲折,令人回肠荡气,真正抒尽了人间真情。

此首与前首一样,都是写送别之时的景色和情绪,起句都较一般。而末二句才是词的重心所在,尤其此首更是别开情境,翻出新意,成为诗眼,为人所传诵。

闲中好

郑符

闲中好,尽日松为侣。此趣人不知,轻风度僧语。

闲中好

段成式

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幼时读《名贤集》,中有“日高山寺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之语,当时只觉此僧之懒堪笑;及长,方悟相对于沽名逐利来说,“闲”,倒是洁雅之举,并无可非。不过,古代士大夫之乐道于“闲”,多是身在名利场中,却故作超脱之想。这里二首《闲中好》的两位作者,便都是官场中人,他们对“闲”的向往,从反面映示了宦海的风险。

段成式《酉阳杂俎·寺塔记》收包括此二作在内的三首《闲中好》,《全唐五代词》亦只收此三作,《全宋词》中则未见有人填此调,由此似可认定,在泱泱词国中,《闲中好》一调,舍此三首,便再无他作了。据《钦定词谱》,《闲中好》词调,“有平韵仄韵工体,即以首句三字为调名也”。这里所鉴赏的二作,前一首为仄韵式,后一首为平韵式。从《酉阳杂俎》对三首词作的归卷来看,作为作者之一的段成式明确地把三首《闲中好》归入寺院生活一类。这里的两首作品,都写寺院生活,都突出渲染寺院生活中“闲”的一面,都表现了对“闲”的热爱。但二作运用的手法不同,选择的描写角度不同。二作都意在写“闲”,都选择了与“闲”或“忙”紧密相关的时间作为表现“闲”的手段。前一首明确道出“尽日松为侣”,尽日就是整日,通过一天到晚与松为伴的活动,直接表现人物的闲适。后一首则通过“看移三面阴”,间接写出人物一整天的生活——从早到晚,眼见树的阴影,随着太阳的东升、南转、西沉而移动,先后倾洒于西、北、东三面,这样就写出了人物一直在与当窗木为伴的“闲”。句中的“对”字,若解作“面对”,固亦可通,但似以解作“伴”更为恰当,而且有味,主要是有了拟人的意味。几年前,笔者有幸聆听施蜇存先生讲析张继的《枫桥夜泊》,关于“江枫渔火对愁眠”句之“对”字,先生认为当解为“伴”,谓江枫与渔火伴愁眠之人,确为贴切。

动与静的结合,是二作的一个共同特点,而又有所不同。前一首主要表现为动静相映,诗中主人公尽日与松为侣,无所事事,此为静;轻风,僧语以及僧语的凭风而“度”,此为动;在动的映衬下,静的气氛更为形象了。这与“鸟鸣山更幽”的名句相比,虽不及其警策,却似更为含蓄,亦自有一般风味。后一首则表现为以动见静,这里,人物、当窗木、人与木的“坐对”,均为静,而树阴之“移”和人对树阴的“看”,则为动,通过动的延续,表现静的持久。

两首《闲中好》,不但如前所叙,在艺术手法上各有特色,而且趣味也各不同。前一首呈现的是一种闲适、恬静,词中有人,有松,有轻风,有僧语,静寂中寓有淡淡的生活气息;后一首则更多地表现为孤独、幽冷,阒静已到死寂了。

这两首作品,文字理解上没有什么滞碍,除各方面艺术特点之外,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们虽写寺院生活,但能避开禅理,别开生面地描写出特定的“这一种”生活情趣,从而没有钟嵘对玄言诗所批评的那种“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总论》)的缺点。

折杨柳

段成式

枝枝交影锁长门,嫩色曾沾雨露恩。

凤辇不来春欲尽,空留莺语到黄昏。这首词写宫中女子失宠后的悲苦之情,是对失宠而幽居深宫不幸女子的深切同情,这类题材在唐五代词中比比皆是。

词先由景起始,即景触情。“枝枝交影锁长门”,“枝枝交影”是说杨柳繁茂,以点题。枝枝,表示多,重叠之意。交影,交错纵横,纷乱的影子晃动,投在长门之上。“长门”,即长门宫。汉武帝皇后陈阿娇,失宠后退居长门宫。后人即以之代失宠的后妃宫人。谢枋得云:宫人失宠者,皆出居长门(《唐诗绝句补注》卷四),交待出这位佳人的境况:已不被宠幸。“锁长门”,被关闭在长门宫中,则很形象地表达了这种景况。被无形的锁牢牢地锁在深宫中的女子,悲愁无尽,只能独自望着院中的树影空自悲叹。“锁”字用得贴切,不但把无形的春恨形象化了,而且传出宫院中人那种为重重春恨所包围的抑郁窒闷的感受。被关在长门之中,再也没有人去宠爱她,无可奈何地只剩下苦涩的回忆,下句“嫩色曾沾雨露恩”就点明了这一情节。“嫩色”,表面上是说杨柳,实则是说她当时很年轻,也很有姿色,曾经得到皇帝的恩宠。“曾”字表明已经是过去,烟消云散,过去的一切又那么叫人留恋,这里不必多着一字,已够使读者感受到她愁苦难禁的内心活动了。这是一个与外界隔绝、与春天隔绝的死一般静寂的环境,但平静的环境里,跳动着她极不平静的破碎的心。她独自一人在这里咀嚼着寂寞,品味着失去了的幸福,其滋味可想而知。“沾雨露恩”,她认为这是一种恩赐,可现在连这样的一点点赏赐都没有了,只有独守深宫,消磨时光,消尽红颜打发掉剩下的日子。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决定了她们必定是这样的命运。

“凤辇不来春欲尽”,凤辇,皇帝乘坐的车子,因车的络带、门帘皆绣云凤,故称,这里代指皇帝。皇帝不再来,这里被抛弃,宫中人的盼望、等待化成泡影,留给她的只是失望,青春逝去了,生命耗尽了。“春欲尽”,表明老之将至,将更没有什么好的结果,怎不叫人感伤?以色事人,恩爱难久,终是留下许多怨恨,结局只能是“空留莺语到黄昏”。莺语,莺啼花放,是春天景物的特色,概指春色。黄昏,喻人之暮年。曰“春尽”,曰“黄昏”,隐然见老之将至,白白地有美好的春光,年复一年的陪伴着到死。令人深深地发出叹息。

这首词是借杨柳烘托心曲,通过对景物的描写,传达出女主人公的蹉跎青春的伤感,客观上控诉了封建统治者压迫、摧残妇女的罪行。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是一幅用工笔描绘的美女梳妆图,虽然被描绘的妇女生活空虚无聊,但人物的刻画精致,构图着色的技巧都有可取。”胡云翼先生对此词的概括介绍是正确的,这只是粗线条的,其如何刻画,如何构图着色还有待于赏析言明。

“小山重叠金明灭”,首句就引来了不少理解上的麻烦与分歧。“小山”是什么?“金明灭”是什么意思?叶嘉莹先生说:“’小山‘依惯例本当指现实中山水之’山‘,然而若从此词全篇写闺情之内容……则此句之’小山‘又实在决不可能指现实中山水之’山‘。……是则’小山‘之指床头之屏山,殆无可疑。”(《光明日报》1987,6,14,4版)而胡国瑞先生在《唐宋词鉴赏辞典》中则认为:“’小山‘为床榻围屏上的画景,’金‘为涂在屏风上的颜色,唐代早已有金碧山水画。’明灭‘为日光透过窗纱照射屏山阴阳显晦之状。或以为画上金碧山色有所脱落,故或明或灭,以见久别后闺中萧索之象,二说均可通。”

正因为“无可疑”与“可通”,综观全词,使人始终觉得可疑而又不可通。

如果“小山”是实指床头屏风或床榻围屏上的画景,那么它所提供的信息有如下四种:一、床头设有金碧珠钿之围屏,表示贵族豪富之家。这就与下文处处刻画女主人公的雍容华贵相重复。二、屏上的小山重叠,暗示女主人公内心的愁恨重叠,此说似可通。但“金明灭”无着落,能说是内心的愁恨一忽儿有(明)一忽儿无(灭)吗?岂非前后自相矛盾。三、提供时间信息。太阳光已照射到屏山上,暗示“日上三竿”了,则第四句“弄妆梳洗迟”之亦写“迟”者有重意之嫌。四、纯粹写景以起兴,像《孔雀东南飞》那样,可是在唐宋词作中,赋比兴三种创作手法,常用赋比,几乎不用兴的,《菩萨蛮》调只有四十四个字,温庭筠岂肯浪费这七个字?以上四种理解,都和本词“扦格”,不能成为有机的统一体。至于胡先生之以为“金明灭”乃“画上金碧山色有所脱落,故或明或灭,以见久别后闺中萧索之像。”此说不惟不通,且有点可笑。围屏上的金碧山色脱落,说明此户豪门贵族已经到了衰败没落之境地,弄一座破旧围屏来装门面,其寒酸相和本词所表现的富贵气大相径庭。

“久别后闺中萧索之像”,反映在围屏上金碧山色之脱落,真有点玄!金碧山色如果是用粉彩画在屏风上,离别三年五年或许会脱落,可那类廉价围屏恐怕和贵妇人不相配。如果是红木或紫檀的围屏,其山色必须是珠钿镶嵌和浮雕,至少也得用金漆,这种高级围屏的山色,恐怕离别三五十年甚至一两个世纪都不大会脱落的,何来“萧索”?

“小山”之所以被理解为“床头之屏山”和“床榻围屏上的画景”,主要是对“重叠”“金明灭”的所指以及对有些词中的“屏山”一语作了一般坐实的解释,同时又忽略了此句和全篇的关系而造成的。另外显然是受了栩庄主人的影响,他说:“小山,当即屏山,犹言屏山之金碧晃灵也。”被此说“先入为主”所圈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