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容上看,原诗首尾两联主要是抒情,中间两联则侧重于写景。情景交融,本不可移易。但既要化之入曲,自然要对原诗进行高度的浓缩和精炼,该留者留,该去者去。这样才不至点金成铁,流为笑柄。马致远基本上一字不动的保留了颔联两句。这两句是诗人登临时眼中所见之景:千官废冢,六代颓宫,掩映于松楸禾黍之中。它是历史的见证,诗人对前朝史事的追忆,以及由此而来的兴废存亡之感,概由此出。没有这两句,览古凭吊之情就失去了依据,这是必须保留的。而诗中其他各句,由于律诗和小令毕竟差异很大,保留的余地是不多的。在这种情况下,马致远舍其次要成分,而把主要精力集中于首尾两联兴亡之感的抒发上。
试看,同样是怀古,许浑原作是由景及情,由登临之所见,多方渲染,说明江山如故而人事已非,慢慢归结到“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的感叹。他所要表达的情意,含蓄在形象里,让读者自己去体会。马致远的新作,却逆转来由吊古之情出发,而且情急语迫,直欲起亡灵于地下而问之。南朝宋齐梁陈四代开国之君,都是出身微贱登上皇帝宝座的,都是所谓的布衣中的“英雄”。和许浑一样,马致远蔑视他们,认为他们的王霸事业,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恶梦而已。不同的是,马致远的感慨,完全由自己嘴中说出。曲中虽然保留了原诗写景的两句,但那是情中必有之景,是为了更好的抒情才用景的,和许浑笔下的景中之情是有所区别的。这样的化用,就有新意,就有更多的创造性,而不是随手去拾前人之牙慧。由于此曲具有自己的精神和风格,遂能与原作并峙,为人们所传诵。
〔双调〕夜行船
马致远
秋思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你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富家儿更做道你心似铁,争辜负了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不争镜里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巢鸠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马致远的散曲,写景物的、写爱情的、叙事的都有,而写隐居恬退生活的、发抒情感的,为数更多。这篇〔夜行船〕套数,是后一类的代表作品。先看这套曲子的内容:
开头〔夜行船〕一支,作者主要是说,人生百年,犹如一梦,应该抓紧时间,饮酒享乐。这支曲子总领全篇,以下再分别从帝王、豪杰、富人说明富贵的无常。
帝王有无上的权威,这是不是值得羡慕呢?作者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认为王图霸业都没有用,秦宫汉阙到头来无非变成牧场,做渔父樵夫谈今论古的材料。纵使荒坟上有记载丰功伟业的断碑残碣,可是那字迹也不能清晰地留下来。唐胡曾诗云:“功勋碑碣今何在,不得当时一字看。”(《周瑜庙》)也是这样的意思。
帝王如此,那些英雄豪杰又如何呢?英雄豪杰辅佐帝王,南征北战,创成鼎峙的局面,功勋显赫,位极人臣。可是等到他们死后,坟墓变成狐兔之穴,功勋事业仍然不能保持多久。吴宫花草,魏晋江山,现在又在哪里?
再说富人。富人有钱舍不得用。“好天良夜”,“锦堂风月”,本来应当珍惜地享用它,可是守财奴却白白地辜负了。
帝王、豪杰、富人的结果是这样,作者在以下两支曲子里叙说了自己的处世态度。
“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时光飞快,今天眼看又过去了;明天呢,明天的容颜比今天更老。因此与其思前想后,愁得鬓添白发,还不如丢开一切,黑甜乡里一枕酣睡。(曲文“晓来清镜添白雪”,或作“不争镜里添白雪”。“不争”有“与其”的意思。“上床与鞋履相别”,指睡觉。)斑鸠虽然自己拙得不会筑巢,可是它将就着住喜鹊的巢,那又有什么不好?这样看来,自己也马马虎虎地装呆吧。利与名勿须争夺,是与非不必分辨。住在隔绝尘世的清幽去处,再好没有。
在最末一支曲子里,作者又比较了两种人的处世态度。这只曲子开始写到秋天的景物,题目《秋思》(见《中原音韵》)或《秋兴》(见《词林摘艳》、《北宫词纪》)就是由此而来的。作者生动地描绘了那些争名夺利的人的丑恶形象:他们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你拥我挤就像争穴的蚂蚁,嘈嘈杂杂就像酿蜜的蜜蜂,抢来抢去就像争着吸血的苍蝇。他自己呢?他向往陶渊明和裴度的生活,他要“归去来”,要隐居林泉。他不肯辜负“紫蟹肥,黄菊开”(马致远〔四块玉〕《恬退》)的秋天。人生是短促的,酒能喝多少?重阳节能过几次?他要开怀畅饮,尽情陶醉。富贵功名,荣辱是非,管这些做什么!
这套套数表现了马致远的超然绝世的生活态度。粗粗看来,好像他在歌颂与世无争、及时行乐的处世哲学,好像他十分旷达,其实他是要从恬退中解除痛苦,要借酒浇愁,跟那纨樗子弟极骄奢,尽富贵以满足耳目口腹之欲的享乐是根本不同的;作者是在愤世嫉俗,是在发牢骚呢!元代散曲里面常有这类作品,张养浩的《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汪元亨的《小隐余音》里面,这类作品特别多。他们受统治者的压迫,抑郁苦闷,他们不满当时的社会,对统治阶级采取消极反抗的态度,不肯向他们屈服,所以他们跟那醉生梦死之徒是不大相同的。
就写作技巧方面来说,这套套数也是非常有名的。元末曲学专家周德清在《中原音韵》里给了它很高的评价,说道:“此方是乐府(按,指散曲)。不重韵,无衬字(按,实际上只是衬字很少,不是没有衬字),韵险。语俊。谚曰,‘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看他用蝶、穴、杰、别、竭、绝字,是入声作平声;阙、说、铁、雪、拙、缺、贴、歇、彻、血、节字,是入声作上声;灭、月、叶是入声作去声,无一字不妥。”明代文学批评家王世贞在《曲藻》里说:“马致远‘百岁光阴’,放逸宏丽,而不离本色。押韵尤妙。长句如‘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又如‘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俱入妙境。小语如‘上床与鞋履相别’,大是名言。结尤疏俊可咏。元人称为第一,真不虚也。”这套曲子,明、清曲家颇有和韵之作,但是都没有马致远原作写得好。
江州司马青衫泪
马致远
第二折
〔叨叨令〕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三十遍,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听的行雁来也我立尽吹箫院,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相公呵,你元来死了也么哥,你元来死了也么哥。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儿现。
〔二煞〕少不的听那惊回客梦黄昏犬,聒碎人心落日蝉。止不过临万顷苍波,落几双白鹭;对千里青山,闻两岸啼猿。愁的是三秋雁字,一夏蚊雷,二月芦烟。不见他青灯黄卷,却索共渔火对愁眠。
《青衫泪》一剧,系根据白居易《琵琶行》敷演而成。作品写白居易与长安妓女裴兴奴相爱,被贬江州之后,江西商人刘一郎伪造书信,诈称白居易已死,强娶兴奴而去。白居易江州送同僚兼诗友元稹,舟中巧遇裴兴奴,与其乘船逃走。元稹奏明圣上,乃恢复白居易官职,并命白、裴重圆。
〔叨叨令〕一曲写裴兴奴得白居易“病死”消息之后的痛苦心情。白居易被贬江州之后,裴兴奴日夜思念。“我这两日上西楼盼望三十遍。”她登楼远眺,希望能看到白居易骑马归来的身影,或得到传书人带来的平安书信。但“空存得故人书,不见离人面。”结果得到的只是白居易的绝命书,离人之面却是再不可睹。“三十遍”极言裴兴奴盼望之急切热烈,一个“空”字则又表现了她的失望和痛苦。这两句单刀直入,点出了全曲的主旨,“盼望”二字尤为关键,犹如全曲眼目。下面便对“盼望”着意描绘,具体渲染。“听得行雁来也我立尽吹箫院。”古人有鸿雁传书的说法,因此一听到大雁的叫声,裴兴奴也赶紧到庭院中,并且久久伫立在那里,痴情地期待着大雁能带来白居易的书信。“闻得声马嘶也目断垂杨线。”听见一声马嘶也希望那是白居易的坐骑,因而远望着那垂杨树,切盼白居易已经归来并正在那树下系马。短短两句,思之切,情之痴,溢于言表。如果情人尚在,相思虽苦,总还有一线希望;而情人已死,自己还在盼望,“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这种盼望岂不更加可悲。现在死讯已得,不禁发出了撕裂人心的惨叫:“你元来死了也么哥,你元来死了也么哥。”(元,同“原”。也么哥,有音无义,〔叨叨令〕用此三字为惯例)然而,情人虽死,相思之情却更加深切。“从今后越思量越想的冤魂儿现。”朝思暮想,直至情人的鬼魂出现在面前。至此,女主人公的刻骨相思已被抒写得淋漓尽致。此曲不用比兴,直说明言,把胸中之情和盘托出,并且反复铺陈申说,又用“盼望三十遍”、“想的冤魂儿现”极力强调,写得透辟淋漓。疏淡直露,但富有情致,表现了曲的特殊之美。“听的行雁来”二句系对偶句式,但由于虚词、衬字的运用,显得自由活泼,与诗词的对句风味迥异。全曲句句用韵,表现了曲用韵密集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