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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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白朴(1)

〔仙吕〕寄生草

白朴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濞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从写法看,这首小令紧扣曲题,句句都就饮酒构思遣辞。它以“长醉”开端,继写“不醒”,中间作扇面对的三句则以“糟腌”、“醅濞”、“曲埋”巧妙地使其与饮酒挂钩,最后则树立了有关饮酒的一反一正的两个形象。其所肯定的陶潜,因“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归去来兮辞序》)而就彭泽令,弃官归田后“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饮酒诗序》),并写了大量饮酒诗;这当然是本题中应提到的人物。其所讥笑的屈原,本与饮酒无关,但因屈原在《渔父》辞中曾以“众人皆醉我独醒”自喻其为世所遗的苦闷,而又不听从渔父所提出的“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的劝告,这里就以喻为真,把他作为陶潜的对立面来写,也还是不离题的。但是,萧统曾在《陶渊明集序》中指出:“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白朴的这首小令在写法上句句不离饮酒,其实也是“意不在酒”,不过是借题发挥以抒写其身世之恨、家国之痛,以表达其对现实的极端不满而已。

〔仙吕〕醉中天

白朴

佳人脸上黑痣

疑是杨妃在,怎脱马嵬灾?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这首小令的题目在诗词里很少见。用这样的题目来写美人,很容易堕入恶道,写得庸俗轻薄,但这首小令却写得生动活泼,逸趣横生,充分体现出散曲的艺术特色。

小令里提到了两个历史人物,一个是杨妃,一个是李白。

杨妃,即杨贵妃。她是唐明皇的宠妃,是古代著名的美人之一。明皇晚年昏庸,重用了奸臣李林甫和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政治腐败,导致了安禄山的叛乱。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叛军攻陷潼关,长安危急,明皇带着杨贵妃等仓皇出奔,走到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西),“六军不发”,万般无奈,只得令大太监高力士把贵妃拉走,勒死在佛堂内。这件事,文献上是有明确记载的。又据文献记载,天宝初年李太白应召到长安后,曾被召进宫内,在沉香亭畔当着明皇和贵妃的面写成了《清平调》三首。这些历史资料在一般情况下,是任何人也不会把它们和佳人脸上的黑痣联系起来的。然而作者却能通过奇特的构思,精巧的创造,构成了一幅形象鲜明的画面,显出了佳人脸上黑痣的美。

采用想像与夸张的艺术手法,以一个故事形式来表现某一种事物,这在诗词中亦时有所见。例如苏东坡有一首《杨康功有石如醉道士为赋此诗》,就虚构了一个神话故事,说楚山有个狡黠的老猿,变成了道士模样,跑到茅山华阳洞偷酒吃,被茅君抓住囚禁在山岩间,三年之后,变成了一块石头——这就是醉道士石的来历。白朴这首小令在表现手法上,和苏诗有点类似,尽管苏东坡所用的是虚构故事,白朴所用的是历史故事,但均巧妙地运用了想像与夸张的艺术手法。试想,李太白竟敢对贵妃望呆,并且还用笔向她的脸上挥洒,这在实际生活中是决不可能的。对此,熟悉当时君臣大礼的白朴不会不知道。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因为“平视”了魏文帝甄皇后一眼,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这是历史上真实的故事。李太白不管多大胆,多放纵,也不敢对贵妃动手,然而唯其作如此想像与夸张,所创造的艺术作品才更具魅力。否则,这块黑痣怎么会这般富有诗意呢?

〔中吕〕阳春曲

白朴

知几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这一首〔阳春曲〕表现了白朴的生活态度和处世观念。题目“知几”,意为应有先见之明,知变之几微。《易·系辞下》云:“子曰:知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小令劈首一联对偶。“知荣知辱”,出于老庄思想。

《老子》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璞。”说知荣耀而安守卑辱,甘愿作空然无物的川谷者,才是“常德”,才能反璞归真。白朴在他的散曲里,并不是重复祖宗“知荣守辱”的遗训,而说自己知其何者为荣、何者为辱,却缄默不语,不愿道破。“谁是谁非”句意几同:并不是不辨是非,只是不愿明说,不愿表态而已。“诗书丛里且淹留”,表现了白朴的主要生活内容:读书写诗,与诗书作伴,在诗书丛里讨生活。在白朴的词曲作品中,颇有些描写与赞颂自己诗酒生涯的篇章,如“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沁园春〕),“绣衣来就论文饮,随意割鸡炊黍。”(〔摸鱼子〕)还有同调同题的另一首散曲:“不因酒困因诗困,常被吟魂恼断魂。四时风月一闲身。无用人,诗酒乐天真。”等等。本曲最后一句的意思是:空闲之时还是袖手为好,安贫乐命,名士自风流。苏轼〔沁园春〕词有“袖手何妨闲处看”句,元好问〔阮郎归〕词有“诗家贫煞也风流”句,白朴化用他们的词句入曲,亦继承了他们的处世态度和孤傲清高的气质。

白朴之所以持有这等明哲保身的世界观和处世方法,一方面,与“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的元代社会现实有关,另一方面,亦是他复杂多变的遭际身世的产物。他七岁遭战乱,“仓皇失母”,随元好问寄居聊城;四年后回到父亲身边,父亲白华已由原金朝枢密院判,始而投宋,再而投蒙古,所谓的臣节尽丧,不齿于士林,也不讨好于新朝,自谴自责,精神负担极重。这给予正在成长中的白朴,当是个深刻的刺激,并直接影响他对自己生活道路的选择。父辈的先“荣”后“辱”,促使他看破荣辱,超然于荣辱之外;新旧朝代交替的是非曲直,成王败寇,被压抑的民族自尊心等等,更把他逼向逃离是非之地的道路。他甘愿过贫寒的日子,也不再步父亲的后尘,尽管父亲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令其“习进士业”,白朴却一辈子没迈进过官场。虽每每有人推荐,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上引的〔沁园春〕词,正是为了推辞这样的一次荐举而作。

综观元代知识界,持这种不乐仕进,无是无非、鄙薄功名,颂扬归隐的思想倾向和处世态度的,远不只是白朴一人。与白朴同时的关汉卿、马致远,稍后的贯云石、张可久等,都有大量同样主题的作品留存。故白朴的远官场而近贫民的生活态度与生活道路,亦可看作是一代之风气。

〔中吕〕阳春曲

白朴

知几

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

白朴的〔阳春曲〕《知几》一共是四首,这种把声调格律完全相同的曲词重复填写,在元散曲小令中称“重头”。这组曲子前三首,极力描写了作者缄口免祸、纵情诗酒的生活态度。这第四首,可以说是回答为什么采取如此生活态度的缘由。

“张良辞汉全身计”,张良是辅佐刘邦平定天下的功臣,但大功告成以后他便隐退了,据《史记·留侯世家》记载,甚至“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传说中的神仙)游耳。”“范蠡归湖远害机”,范蠡,是帮助越王勾践灭吴的谋臣,吴灭后,他辞去封爵,泛舟五湖(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作者举出两个历史人物,说明他们是“知几”的,意即识时务者,能预知事之几微。所以采取措施,功成身退,目的是“全身”“远害”。这两句看似寻常的句子,其中却包孕着无比丰富的历史内涵。在封建社会里,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是极其残酷、极其虚伪的。君臣之间,打天下时尚可共患难;而平定天下以后,便不能共安乐了。《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概括了封建帝王忘恩负义、乱杀功臣这一带有普遍性的历史现象。李白也在诗里说过:“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由!”(《古风》)白朴在这里仅仅是总结历史经验吗?否!在元代,统治阶级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本来就十分严重,官场险恶的恐惧感几成士人的普遍心理。加上白朴自幼经历丧乱,流离颠沛,于是终身郁郁不乐,放浪形骸,元统一后,“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日以诗酒优游,用是雅志,以忘天下,诗词篇翰,在在有之”(明孙大雅《天籁集序》)。然而,白朴并未彻底忘却世事,这种“全身”、“远害”、明哲保身是不得已而为之,从曲词中亦可反推此理,“功成身退”,首先是“功成”,然后才“身退”。因此,所谓“乐山乐水总相宜”,作者不是真乐,而是无可奈何的苦乐,因为他“知荣知辱”,了解“谁是谁非”,但只有“牢缄口”、“暗点头”(第一首),有如《国语·邵公谏弭谤》中“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最后,作者感叹到:“君细推,今古几人知。”“细推”,即细细推求、追究。“今古几人知”,语极深沉,既包含了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警醒,也透露出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和何以“栖迟衡门,视荣利蔑如”(《白兰谷天籁集序》)的难言心曲。这首小令以议论人曲,上下千年,纵横古今,融深沉的历史经验与深刻的现实感受为一体,读来冷峻深邃,发人深省。当然,这种“全身”“远害”的处世哲学历来被评为消极情绪,但对于那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奔竞者之辈却也是一副有效的清凉剂,人们不仅可以从中看到封建社会弊端之一斑,而且也可以窥见元代士人复杂的心态。

〔中吕〕阳春曲

白朴

题情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折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则被你个肯字儿,迤逗我许多时。

白朴散曲中这一组名曰“题情”、调寄〔中吕·阳春曲〕的小令共有六首。它们是互有关联而又能独立成篇的作品。若细分,前三首可题作“相思”,后三首则“相会”。本曲是六首中的第一首。欣赏这首小令时,最好能通读其他各首。

相思,这在文学作品中,特别是在抒情诗体中,可谓是“永恒的主题”了。且看这首小曲的抒情主人公是怎样相思的:

“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折银笺写恨词。”女主人公将银白色的信笺细细折来,然后轻拈有着美丽斑纹的毛笔,打算一字字一行行地抒写自己的心事。她用蝇头小楷缓缓写着。她欲“说尽心中无限事”。而密密排列在银笺细格里的“心事”,只须一词便可概括:离恨。小令至此为我们勾勒了一个能书会文,敢爱敢恨,敢于将自己的爱恨付诸文字的青年女子形象。这里的恨,原也是爱的变种。恨由爱生,唯有爱之深才能恨之切。小令第三句,可以看作女主人公的自叹之词。初恋女子,第一次尝到相思的滋味:牵肠挂肚、梦魂萦绕。原来这相思是病,故女主人公自悯自怜,无计消除,只得拈管展笺,将满腔离情别绪倾吐。小令的最后两句说明,女主人公这般相思这般恨,原来因为她得到过心上人的首肯:一个“肯”字儿。白朴在他的言情小曲中多次写到过这一“肯”字,如一首〔得胜乐〕中说:“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这首曲中的人物亦在被“迤逗”。他的被“迤逗”是为了等一个“肯”字儿。而本首“题情”中的女主人公,是早已得到过“肯”字了的,却依然被“迤逗”;既然“肯”了,却不前来相会,让人空欢喜,空相思,怎不叫人恨煞怨煞!小令正是在这位女主人公的一腔怨绪和几声嗔怪之中结束的。

这六首中的第二、三首,可以看作这种“迤逗”的具体内容:懒理云鬓、慵施胭粉;慵拈粉扇,懒酌琼浆,还常常要在长吁声中落泪,好一个可怜见的情网中人!

〔中吕〕阳春曲

白朴

题情

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奶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问阻越情忺。

这首小令,是总题《题情》六首中的第四首。作品较好地体现了白朴散曲坦率、素朴、明言直说的格调。“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好事,这里指爱情,一如白朴杂剧《墙头马上》第二折首曲所唱的:“几时得好事奔人来。”俭,吝啬、缺乏之意。人世间好事多磨,瓜都是先苦后甜。这后一句是元人习用俗语,常被曲家引入作品中,或用作譬喻,或用作诨语。如王伯成〔哨遍〕套曲的“咪胜清瓜苦后甘”。本曲是以瓜喻好事,以示主人公对多挫折的爱情的信念。下一句,奶娘,即乳母,一般亦被称作“嬷嬷”。古代闺中少女常由乳母与丫环共同伴随服侍,乳母还负有教育训导的责任,也是个“行监坐守”的人物。因乳母每每是封建礼教闺训的传授者,故常与恋爱中的少女冲突,在戏曲舞台上常被处理成嘲讽的对象。拘钳,为管束的意思。这一句言明女主人公爱情受阻的根源。至此我们看到,上两句“好事俭”、“苦后甜”都是有所指的。“奶娘催逼”,催逼什么?催逼她快回闺房,不让与情人从容会面?管束她的心猿意马,不准她春心萌动?催逼她快快定亲,去嫁给她毫不喜欢的男人?作品没有明说,读者自可驰骋想像。“甚是严,越间阻越忺恢。”这句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思,管束愈严,情思愈烈;与“自古瓜儿苦后甜”一样,写情中带有一定的生活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