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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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过片由今夜的去程而念及长年行役之苦。“短樯”七字,正面写出舟中百无聊赖的生活。“万水”两句,从“凝伫”来,因眺望已久,所见则“万水千山”,所思则“乡关何处”。“迷远近”虽指目“迷”,也是心“迷”。崔颢《黄鹤楼》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正与此意相同。

“自别后”以下,直接“乡关何处”,而加以发挥。“风亭”七字,追忆过去,慨叹现在。昔日则良辰美景,胜地欢游,今日则短樯独处,离怀渺渺,而用一“孤”字将今昔分开,意谓亭榭风月依然,但人不能欢聚,就把它们辜负了。“刚断肠”以下,紧接上文。离情正苦,归期无定,而杜宇声声,劝人归去,愈觉不堪。杜宇无知之物,而能劝归,则无情而似有情;人不能归,而杜宇不谅,依旧催劝,徒乱人意,则有情终似无情。用意层层深入,一句紧接一句,情意深婉而笔力健拔,柳永所长,其后只有周邦彦用笔近似。

迷神引

柳永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闭,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这首词,是作者就旅途所经过、看见的景物加以描绘,然后又即景抒情,情景交融。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大的段落是非常分明的。

“一叶扁舟”两句,一起点明舟泊江南,一“暂”字说明是稍息此间,而前此旅途之跋涉自不待言。“孤城”两句,本愿宁静一下,却传来暮角声,引起胡笳愁怨,是突然插入来的。因声而引起视觉,“水茫茫”三句,以“雁”之惊散,也自然联系到人的漂泊,这是一个动景,掀起了词的波澜。“烟敛”四句,写林写山,以两个五、三句式出之,顿挫生姿,音响似鼓点。而展开的寒林、遥山,宛如图画,漠漠裱裱而又遥遥浅浅,是工笔与泼墨相结合的山水画法。

下片直接抒情,追想从前,伤心今日。“旧赏”两句,无限懊丧。“觉客程劳,年光晚”,感慨良多。我们知道柳永少负才名,但功名蹭蹬,及第已老,游宦更迟。这两句是他的亲身经历。“异乡”三句,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感叹。而“帝城”三句,各为三言,和上面两个三言句配合,意思却又一转,追想“帝城”、“秦楼”,遥远而阻隔,自己“旅魂”乱而无主。三个三言句,一顿一顿,点点震动心魄,余响无穷。然而犹未终了,“芳草”四句,又来描绘芳草无边,残阳高照。佳人音杳,断云远逝。展开空阔画图。其音响又是五、三句式,两句连续,人在画外,情在图里,声声似为哀叹,结束全篇。这一首旅泊中写离情的词,在柳永写离情的词,又别出心机,以成就他词的丰富多彩。前人称其“尤工于羁旅行役”,(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就其单篇词是如此,而其多篇词的写离情,各从不同角度、不同章法、不同音调出之,也当为我们所特别注意的。

这首词,从写的内容看,是柳永老年游宦之作,颇有漂泊之感。和他的少年恋情之词,颇有不同。以词风而言,虽亦铺叙开来,但多平淡之语,实由于绮丽之极而趋于平淡的。以这首词而论,除第一、二句为七、六言外,余均为五、四、三言句,而以三言句为多,极显顿挫之至,而意义仍繁富。这一淡远顿挫之作,当是柳永晚年的代表作品。柳永晚年远离帝京,永别知音,平生自知无所作为,其词之深觉游宦乏味,惆怅无聊,不免多哀楚之声了。

鹤冲天

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的本事,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艺苑雌黄》云:“柳三变喜作小词,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率。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柳永虽然是自称“奉圣旨填词”,实际上是牢骚话。

这首词,明白如话,而却往复回环,心理描绘颇为丰富。一起即宣告自己榜上无名,这对多才的青年柳永是个沉重的打击。“明代”句暗含讽刺,不敢直斥。因为既称“明代”,应当是才人应被录用,然而失望。怎么办呢?“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这就一任自己放荡吧,何必管它得失呢?内心痛苦,矛盾已极。“才子”两句,又作自我安慰,这也是不得已的解脱语。

下片从“恣狂荡”引申而来,在风尘女子中寻求知音,铺叙开来。“烟花”二句,点出慰藉地点。“幸有意中人,堪寻访”,这是并不势利的,不以其落第而奚落他,同时和他依偎风流,享受青春。“青春都一饷”,真是青春不再,莫负当前。然而我们的词人,一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字面上是开拓了、达观了,实际上,一“忍”字,多少辛酸。“浅斟低唱”,又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哀楚。这证明柳永的后来依然不忘功名,终于“及第已老”,我们这一分析是合乎情理的。同时,我们知道柳永和声伎打交道,也写出她们是愿意“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迷仙引》)柳永是道出她们的真情实意,和她们是知音,因而自己在功名不得意时,则访求她们以求慰藉,这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这首词的思想感情的基础。

倾杯

柳永

鹜落霜洲,雁横烟渚,分明画出秋色。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苇村山驿。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间岸草、切切蛩吟似织。为忆芳容别后,水遥山远,何计凭鳞翼。想绣阁深沉,争知憔悴损,天涯行客。楚峡云归,高阳人散,寂寞狂踪迹。望京国。空目断、远峰凝碧。

起首两句描绘洲渚宿鸟,对偶工整。《论词随笔》云:“有对起之调,贵从容整练。”“落”、“横”形容鹜鸟飞下和雁字排列的状态;这是秋江暮色。“分明画出”和“正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之“洗”字,均为形容黄昏江上雨后清冷景象,着重绘出“秋色”。此处纯为写景,但江上行客的愁思,已隐然言外。“暮雨”三句,以小舟晚泊江边作为背景引出行客;小舟是行客所乘,夜泊指停舟的时、地,苇村山驿点出投宿之外乃荒村驿店。满面风霜、踽踽而行的行客形象,透过秋江暮色呈现在读者眼前。

“何人”两句,展开山村夜景,月明风紧,传来羌管悠悠,吹出无限幽怨,李益诗也云:“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真乃闻曲生悲。词人在《戚氏》中说:“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直接铺叙客地月夜忆旧,而这里却是以设问提起,借笛声以抒旅怀。“离愁万绪”四字说到正题,揭出行客内心活动,接着以“蛩吟似织”烘托离愁,姜白石词云:“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亦是借蟋蟀声以托出怨情;唧唧虫声、悠悠笛音,触发起行客无限愁绪,由此引出下文。

换头“为忆”三句,触景而生情,抒写别后思念,亦即《迷神引》中所说:“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远。”惟此处口气比较婉转,“忆”字写思念之情以下再诉关山阻隔,鱼雁难通,从而反映出内心的焦虑,“想绣阁”三句,就对方设想,伊人深居闺房,怎能体会出行客漂流天涯,“况伊销得人憔悴”的苦处。这是从杜甫诗“遥怜小儿女,未能忆长安”化出,语意委婉。“楚峡”三句,转笔归到目前境遇,前句暗指歌舞消歇,后两句即“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之意,说明往昔“暮宴朝欢”都已烟消人散,如今孤村独坐,惟有对月自伤。写得柳暗花明,不冗不复,自是慢词作法。

末尾两句,以景结情,与《玉蝴蝶》歇拍“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笔法近似。遥望京华,杳不可见,但见云峰清苦,像是聚结着万千愁恨,“目断”与“立尽”都是加强语气,在这幅秋景中注入行客自身的感情色彩,藉以透露相思之意,怅惘之情。

醉垂鞭

张先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这首词是酒筵中赠妓之作,以写其人的妆束开头,但只写了一半,即她所穿的裙子。罗裙上绣着双飞的蝴蝶,已经很漂亮了,但等到读了结句,才知道,更漂亮的、能够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的,还不是她的裙,而是她的衣。

“东池”两句,记相见之地——东池,相见之因——宴,并且点明她“侑酒”的身份。“朱粉”两句,接着写其人之面貌,而着重于化妆的特征——淡妆。词人在这里,摆脱一切正面描绘,而代之以一个确切的、具体的比喻,这样,就将她的神情、风度,都勾画出来了。试想,浓丽的春光中,万紫千红之外,别有闲花一朵,带着淡淡的春色,在花丛中开放,幽闲淡雅,风韵天然,在许多“冶叶倡条”之中,显得多么出色!

这里涉及欣赏中一与多的变化的问题。在一般情况下,多数女子并不浓妆(在渊中,又称为严妆、凝妆),所以一个浓妆的,便显得出众。但在上层社会的行乐场所,或是贵族宫廷里,多数女子都作浓妆,一个淡妆的,就反而引人注目了。我们平常赞美一件东西、一个作品等,说它新奇别致,其中往往就包含了这个一与多的问题。张先显然受了张枯等的启发,但“闲花淡淡春”一句,仍然很有创造性。唐人称美女为春色,如元稹称越州妓刘采春为“鉴湖春色”。此词“春”字,也是双关。

换头三句,是倒装句法。人人都说她身材好,但据词人看来,则不但身材,实在许多地方都好,而这“诸处好”,又是“细看”后所下的评语,与上“初相见”相应。柳与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连类相比,词中多有。如温庭筠《杨柳枝》云:“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东风伴舞腰”。

结两句写其人的衣。古人较为贵重的衣料如绫罗之类上面的花纹,或出于织,或出于绣,或出于画。出于织者,如白居易《缭绫》:“织为云外秋雁行。”出于绣者,如温庭筠《南歌子》:“胸前绣凤凰。”出于画者,如温庭筠《菩萨蛮》:“画罗金翡翠”。此词写“衣上云”,而连及“乱山昏”,可见不是部分图案,而是满幅云烟,以画罗的可能性较大。词人由她衣上的云,联想到山上的云,而未写云,先写山,不但写山,而且写乱山,不但写乱山,而且写带些昏暗的乱山,这就使人感到一朵朵的白云,从昏暗的乱山中徐徐而出,布满空间。经过这种渲染,就仿佛衣上的云变成了真正的云,而这位身着云衣的美女的出现,就像一位神女从云端飘然下降了。这两句的作用,绝不限于写她穿的衣服的别致,更主要的是制造了一种气氛,衬托出并没有正面大加描写的女主人形象的优美,风神的潇洒。本来只是描写衣上花纹,却用大笔濡染,画出了一片混茫气象,并且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更无多话,收得极其有力。

这里还涉及欣赏中真与幻的联系的问题。将美女与云联系起来,始于宋玉《高唐赋》。赋中神女自白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赋中神女,是宋玉以人间美女为模型而塑造的,就这一点来说,是真的,而她同时又有“无处所”的云,或随身环绕着云的神,则是幻的。因此,她是一个既有人的情欲,又有神的变化,又真又幻的形象,当然比一般人间的美女更吸引人。

筵前赠妓,题材纯属无聊。但词人笔下这幅素描还是动人的。“闲花”一句所给予读者的有关一与多的启示,“昨日”两句所给予读者的有关真与幻的启示,也可供今天写诗的参考。

一丛花令

张先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潆潆。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女子在她的情人离开之后,独处深闺的相思和愁恨,仍然是一个古老的主题——闺怨。但由于它极其细致地表现了词中女主人对环境的感受、对生活的情绪,还是很有魅力的。

全篇结构,上片是情中之景,下片是景中之情。一起写愁恨所由生,一结写愁恨之余所产生的一种奇特的想法。它条理清楚,不像以后的周、秦诸家,在结构上变化多端。

上片倒叙。本来是情人别去,渐行渐远,柳丝引愁,飞絮惹恨,因而觉得伤高怀远,无穷无尽,从而产生“无物似情浓”的念头。但它一上来却先写出由自己切身的具体感受而悟出的一般的道理,将离别之苦、相思之情,概括为“伤高怀远”。“几时穷”,是问句,下面却不作正面的回答,而但曰:“无物似情浓。”所以这“几时穷”,事实上乃是说无穷无尽,有“此恨绵绵”之意。因为人孰无情,只要有情,就会“伤高怀远”,何况此情又是极其浓厚、无物可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