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约660-约720),扬州(今属江苏)人。官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号“吴中四士”。今仅存诗二首。《春江花月夜》为人传诵。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1]。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2]。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3]。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4]。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5]。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注释】
[1]滟滟:水波摇动的样子。[2]甸:原野。霰(xiàn):天空中降落的小雪块或小冰粒。[3]空里流霜:指月光在空中向大地撒下一片像霜露一样的银辉色。[4]文:同“纹”,波纹,涟漪。[5]碣石潇湘:碣石在海边,一般指秦皇岛外海边的巨石;潇湘即潇水和湘水,在内陆,指湖南境内的长江二支流。碣石潇湘连在一起用,比喻天各一方,路途遥远。
【鉴赏】
这首《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一生仅留传下来两首诗的张若虚,仅因这一首诗便“孤篇横绝,竟为大家”。
诗的题目就十分令人心驰神往。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世间最为动人的良辰美景,构成了诱人探寻的奇妙的艺术境界。
为便于欣赏,我们把全诗分为五个部分。前八句主要描写春江月夜的自然景色。作者入手擒题,开篇便就题生发,勾画出春江月夜的壮美图画:江潮连海,月共潮生。“海”是虚指,江潮浩瀚无垠,仿佛和大海连在一起,气势宏伟。这时一轮明月随潮涌生,景象壮观。一个“生”字,就赋予了明月与潮水以活泼的生命。月光照耀万里之遥,哪一处春江不在明月的流照之中!江水曲曲弯弯地绕过花草遍生的春天的原野,月色泻洒在花树上,像给花树撒了一层洁白的雪霰。作者可谓妙手丹青,轻轻地挥洒运笔,便点染出春江月夜中的奇异之“花”。同时又巧妙地缴足了“春江花月夜”的题面。作者对月光的观察细致入微,月光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在梦幻一样的银色光辉里。因而,“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浑然只有皎洁明亮的月光存在。细腻的笔触创造了一个神话般美妙的境界,使春江花月夜显得格外幽美恬静。八句中的景物由大到小,由远及近,笔墨逐渐在一轮孤月上凝聚了。
次八句续写春江月夜的景色之美并引出了“人”。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仿佛使人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这就自然地引起了作者的遐思冥想:江边的什么人最先见到月光,月光最先照见的又是什么人?作者神思飞跃,但又紧紧联系着人生,探索着人生的哲理与宇宙的奥秘。探索中他又翻出新意: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而人类的生存则是绵延长久、代代无穷的。因此,这“代代无穷”的人生就和“年年相似”的明月得以共存。这是作者从大自然的美景中感受到的一种欣慰。其中虽带有对人生短暂的一定伤感,但并没有颓废与绝望,而是侧重于对人生的追求与热爱,使我们得以聆听到初唐到盛唐的时代之音。“江月待何人”是紧承上句“只相似”而来。既然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那么江月徘徊中天,像是等待什么人似的愿望,是永远也不能实现的。月光下,只有大江里的急流咆哮奔腾而去。随着江水的奔流,诗篇亦生波澜,将诗情推向更高的境界。江月有恨,流水无情,作者自然地把笔触引向下半篇男女相思的离愁别恨之上了。
再四句总写春江花月夜中闺妇与游子的两地情思。“白云”与“青枫浦”寄物寓情。白云飘忽不定,象征“扁舟子”的行踪不定。“青枫浦”为地名,但在这里又使我们深切感受到了景物及色彩。“谁家”与“何处”二句互文见义。正因不止一家、一处在离愁别恨,作者才提出“相思明月楼”的设问。同一种相思,牵出了两地的离愁,一往一复,曲折含蕴,诗情荡漾。
以下八句承“何处”句,写闺妇对离人“扁舟子”的思念。但作者不直接描写闺妇的悲和泪,而是扣紧主题,用“月光徘徊”和“鸿雁不度”来间接烘托她的思念之情,悲泪自出。“徘徊”二字极其传神:一是浮云游动,故光阴明灭不定;二是月光怀着对思妇的怜悯之情,在楼上徘徊不忍离去。它要和思妇作伴,给她安慰,为她解愁,因而把柔和的清辉轻洒在妆镜台上、玉户帘上、捣衣砧上。岂料闺妇触景生情,反而思念尤甚。她想赶走这恼人的月光,可是月光却怎么也赶不走,玉户的窗帘卷之不去,捣衣石上揩了它仍然再来。这里的“卷”和“拂”两个痴情动作,生动地表现出思妇内心的惆怅和迷惘。月光引出的情思在深深地搅扰着她,此时此刻,月光不也照耀着在江上荡扁舟的爱人吗?共望月光也无法相知,只好托付明月遥寄相思之情。望长空,鸿雁远飞,飞不出月的光影,飞也徒劳;看江面,鱼在跳跃,跃不过三尺水面,只是激起阵阵波纹,跃也无用。“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一向以传书为任的鱼雁,如今也无法替我传递音讯,这又该平添几重痛苦和愁闷!
诗的最后八句承上八句,写游子的思归之情。作者用落花、流水、残月来烘托扁舟子跋涉他乡,连做梦也在念叨归家:花落闲潭,春日已半,弄舟人还远隔家乡,只身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流去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幸福和憧憬。江潭落月,更衬托出他凄苦、寂寞和辛劳之情。沉沉的海雾隐遮了落月;碣石、潇湘,天各一方,道路是多么的遥远。“沉沉”二字加重地渲染了他的孤寂;“无限路”也就无限地加深了他的乡思。他在想: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几人能乘月回到自己的家乡!他那无着无落的离情,伴着残月之光,洒满了江边的树林。结句的“摇情”指摇曳生姿的多种感情。如月光之情、游子之情、作者寄托之情,皆是不绝如缕,这些思念之情交织成一片,洒落在江边树上,也洒落在读者心上,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陶醉。
本诗在思想与艺术上都极大地超越了前人单纯地模山范水的景物诗、爱情诗及哲理诗。它将这些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注入新的含义,融诗情、画意、哲理为一体,凭借对春、江、花、月、夜的描绘,尽情地赞叹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讴歌人世间的纯洁爱情,把对闺妇和游子的同情心扩大开来,与对人生哲理的追求、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融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在惝恍而迷离、空灵而苍茫的月色里,隐藏着深邃而美丽、绚烂而多彩的艺术世界,吸引后来人去探寻其中真实的美。
在写作技巧上,全诗以“月”为主体,紧扣春、江、花、月、夜的主题。“月”是诗中情景兼融的背景之物,它跳动着作者的脉搏,犹如一条生命之线贯通上下,处处传神,诗情则随着月轮的升落而起伏曲折。月亮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升起——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在月光照耀下,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白云、扁舟、高楼、镜台、砧石、长飞的鸿雁、潜跃的鱼龙、不眠的思妇以及漂泊的游子,组成了完美无缺的诗歌形象,展现出一幅充满了生活中喜怒哀乐的多彩画卷。这幅画卷在色调上以淡寓浓,虽像水彩勾勒,但黑白相辅,虚实相间,宛如一幅淡雅的中国水墨画,充分体现了“春江花月夜”意境之清幽。
全诗的韵律节奏也饶有特色。诗的感情旋律极其苍凉激荡,但那旋律既不是哀丝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而是像小提琴奏出的小夜曲或梦幻曲,显得那样的含蕴而隽永。诗的内在感情是那样的热烈、深沉,看起来却极其自然、平和,犹如脉搏跳动般有规律、急徐。而诗的韵律节奏也相应地抑扬回旋。全诗共三十六句,每四句换一韵,共换九韵。其中阳辙韵与阴辙韵交互杂沓,高低音节相间。随着韵脚的变化,平仄的互用,其韵律一唱三叹,前呼后应,既回环往复,又层出翻新,节奏感强烈而优美。这种语音与韵味的变化,又是切合着诗情的起伏,令声情与文情丝丝入扣,婉转谐美。
《春江花月夜》本是乐府曲的旧题,隋唐时期有若干诗人题作,但均不及张若虚这一篇。这一旧题在张若虚手里焕发异彩,获得了千载不朽的艺术生命力。时至今日,人们甚至不再去考察旧题的原创人是谁了,竟然把《春江花月夜》这一诗题的创作权归之于张若虚了。他实属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独领风骚的者。
苏颈(670-727),字廷硕,京兆武功(今属陕西)人。武则天朝进士,袭封许国公。开元间居相位时,与宋璟合作,共理政事,朝廷重要文件多出其手。当时和张说(封燕国公)并称为“燕许大手笔”。原有集,已佚,现存《苏廷硕集》,系后人所辑。
汾上惊秋
苏颈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1]。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2]。
【注释】
[1]河汾:黄河和汾河。[2]摇落:草木凋谢、零落。
【鉴赏】
这首五绝描写作者在汾河上惊觉秋天的来临,抒发其岁暮时迈的感慨,寓深意于寄兴,是一首颇具特色的即兴咏史诗。
汾河在今山西境内,是黄河的支流,诗中所说的河汾,是指汾水流入黄河的一段。这汾河沿岸,便是汉唐以来的河东郡。郡治下有个汾阴县(今万荣县南)。汉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夏天,方士奏报祥瑞,在汾阴掘获黄帝铸造的宝鼎。武帝大喜,秋天亲自来到汾阴,祭祀皇天厚土,还和群臣在船中饮宴赋诗,从而作了《秋风辞》。
开元时期的唐玄宗雄心勃勃,大有追步汉武帝之意。
开元十一年(723)二月,唐玄宗也来到汾阴祭祀皇天厚土,并改称汾阴为宝鼎县。苏颈其时任礼部尚书,从驾参加了这个祭祀盛典。苏颈长期任朝廷要职,甚受玄宗器重。但在从驾祭祀之后两天,苏颈忽然被调离朝廷,尚未回京即直接入蜀,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两年后才又调回长安。这突然调离的消息使苏颈甚感失意,因此写下此诗托景寄情。
点明了上述背景,就比较容易切实地理解本诗所蕴含的复杂心情,也可以深刻地体会到苏颈所以采取这种虚虚实实、若即若离、似明似晦、欲言又止的表现手法的巧妙运用。
首二句化用了《秋风辞》的诗意:“秋风起兮白云飞,泛楼船兮济河汾。”从而暗示着当年汉武帝到汾阴祭皇天后土的历史往事,同时也使人联想到今日唐玄宗效法汉武帝的作为,两者何其相似,历史仿佛在重演。这意味着什么,又启示着什么,作者未予点破,而是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然而诗题却明白地点出了一个“惊”字,表明苏颈的思绪是受了震惊的。是震惊于自己的个人遭遇,还是震惊于玄宗“东施效颦”?就全诗意境而言,应是即景自况。苏颈在汾河上被北风一吹,一阵寒意使他惊觉到秋天来临;而他当时正处于一生最感失意的境地,叫他出京放任外省的闲职,恰如一阵北风把他这朵白云吹得老远。这完全符合诗题标明的“汾上惊秋”,背景复杂,意境也复杂。但读者不难发现,这是在即景起兴中抒发着历史的联想和感慨,在关切国家的隐忧中交织着作者个人的哀愁,可谓愁绪纷乱,百感交集。
后二句则明确地说穿了这种复杂心情。“摇落”二字化用了《秋风辞》中“草木黄落”的句意,又本于宋玉《九辩》中“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句意。“心绪逢摇落”,既指萧瑟的秋风,又指自己失意的境遇,所以说“逢”。纷乱的愁绪又加上萧瑟的秋风,二者相遇在一起,所以叫“逢”。“秋声”为何“不可闻”?秋声即北风呼啸的声音,这种声音是肃杀的,吹熟庄稼,吹黄草木,吹掉树叶,所以“不可闻”。听了这肃杀的秋声,只会使愁绪更为纷乱,心情更加悲伤。这明白表示了首二句所蕴含的复杂心情的倾向和性质。
本诗的表现手法和抒情特点是有忧虑、有寄托、有伤感;但究竟寄托什么、忧虑什么、伤感什么,却难以确切地肯定。作者久与政事,阅历广经验多,熟悉历史,预感到汉、唐两个盛世皇帝之间总有许多不同,然而祭祀行为却又极为相似,隐约地感到某种忧虑,然而自己一时又说不清楚,只能托于“惊秋”。几年之后的“安史之乱”,印证了作者的隐忧。当时,作者只能用写自身的失意来表达这种感觉和隐忧。恰因为这一点,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特点:以形象来表示,让读者自己去用心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