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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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喻世明言(17)

一日,吏部挂榜,唐璧授湖州录事参军。这湖州又在南方,是熟游之地,唐璧也到欢喜。等有了告敕,收拾行李,雇唤船只出京。行到潼津地方,遇了一伙强人。自古道:“慢藏诲盗”。只为这三十万钱带来带去。露了小人眼目,惹起贪心,就结伙做出这事来。这伙强人从京城外直跟至潼津,背地通同了船家,等待夜静,一齐下手。也是唐璧命不该绝,正在船头上登东,看见声势不好,急忙跳水,上岸逃命。只听得这伙强人乱了一回,连船都撑去。苍头的性命也不知死活;舟中一应行李,尽被劫去,光光剩个身子。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那三十万钱和行囊,还是小事,却有历任文簿和那告敕,是赴任的执照,也失去了,连官也做不成。唐璧那一时真个是控天无路,诉地无门思量:“我直恁时乖运蹇,一事无成!欲待回乡,有何面目?欲待再往京师,向吏部衙门投诉,奈身畔并无分文盘费,怎生是好?这里又无相识借贷,难道求乞不成?”欲待投河而死,又想:“堂堂一躯,终不然如此结果。”坐在路傍,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左算右算,无计可施,从半夜直哭到天明。

喜得绝处逢生,遇着一个老者携杖而来,问道:“官人为何哀泣?”唐璧将赴任被劫之事,告诉了一遍。老者道:“原来是一位大人,失敬了。舍下不远,请挪步则个。”老者引唐璧约行一里,到于家中,重复叙礼。

老者道:“老汉姓苏,儿子唤做苏凤华,见做湖州武源县尉,正是大人属下。大人往京,老汉愿少助资斧。【眉批:好机会。】”即忙备酒饭管待,取出新衣一套,与唐璧换了,捧出白金二十两,权充路费。

唐璧再三称谢,别了苏老,独自一个上路,再往京师旧店中安下。店主人听说路上吃亏,好生凄惨。唐璧到吏部门下,将情由哀禀。那吏部官道是告敕、文簿尽空,毫无巴鼻,难辨真伪。一连求了五日,并不作准,身边银两,都在衙门使费去了。回到店中,只叫得苦,两泪汪汪的坐着纳闷。

只见外面一人,约莫半老年纪,头带软翅纱帽,身穿紫袴衫,挺带皂靴,好似押牙官模样,踱进店来。见了唐璧,作了揖,对面而坐,问道:“足下何方人氏?到此贵干?”唐璧道:“官人不问犹可,问我时,教我一时诉不尽心中苦情!”说未绝声,扑簌簌掉下泪来。紫衫人道:“尊意有何不美?可细话之,或者可共商量也。”唐璧道:“某姓唐名璧,晋州万泉县人氏,近除湖州录事参军。不期行至潼津,忽遇盗劫,资斧一空。历任文簿和告敕都失了,难以之任。”紫衫人道:“中途被劫,非关足下之事。何不以此情诉知吏部,重给告身,有何妨碍?”唐璧道:“几次哀求,不蒙怜准,教我去住两难,无门恳告。”紫衫人道:“当朝裴晋公每怀恻隐,极肯周旋落难之人,足下何不去求见他?”唐璧听说,愈加悲泣道:“官人休题起‘裴晋公’三字,使某心肠如割。【眉批:关目好。】”紫衫人大惊道:“足下何故而出此言?”唐璧道:“某幼年定下一房亲事,因屡任南方,未成婚配,却被知州和县尹用强夺去,凑成一班女乐,献与晋公,使某壮年无室。此事虽不由晋公,然晋公受人谄媚,以致府县争先献纳,分明是他拆散我夫妻一般。我今日何忍复往见之?”紫衫人问道:“足下所定之室,何姓何名?当初有何为聘?”唐璧道:“姓黄,名小娥,聘物碧玉玲珑,见在彼处。”紫衫人道:“某即晋公亲校,得出入内室,当为足下访之。”庸璧道:“侯门一入,无复相见之期。但愿官人为我传一信息,使他知我心事,死亦瞑目。”紫衫人道:“明日此时,定有好音奉报。”说罢,拱一拱手,踱出门去了。

唐璧转展思想,懊悔起来:“那紫衫押牙,必是晋公亲信之人,遣他出外探事的。我方才不合议论了他几句,颇有怨望之词。倘或述与晋公知道,激怒了他,降祸不小!”心下好生不安,一夜不曾合眼。巴到天明,梳洗罢,便到裴府窥望。只听说令公给假在府,不出外堂。虽然如此,仍有许多文书来往,内外奔走不绝,只不见昨日这紫衫人。等了许久,回店去吃了些午饭,又来守候,绝无动静。看看天晚,眼见得紫衫人已是谬言失信了,嗟叹了数声,凄凄凉凉的回到店中。

方欲点灯,忽见外面两个人似令史妆扮,慌慌忙忙的走入店来【眉批:绝妙好传奇。】,问道:“那一位是唐璧参军?”唬得唐璧躲在一边,不敢答应。店主人走来问道:“二位何人?”那两个人答曰:“我等乃裴府中堂吏,奉令公之命,来请唐参军到府讲话。”店主人指道:“这位就是。”唐璧只得出来相见了,说道:“某与令公素未通谒,何缘见召?且身穿亵服,岂敢唐突。”堂吏道:“令公立等,参军休得推阻。”两个左右腋扶着,飞也似跑进府来。到了堂上,教:“参军少坐,容某等禀过令公,却来相请。”两个堂吏进去了。

不多时,只听得飞奔出来,复道:“令公给假在内,请进去相见。”一路转湾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如白日-般。两个堂吏前后引路,到一个小小厅事中。只见两行纱灯排列,令公角巾便服,拱立而待。唐璧慌忙拜伏在地,流汗浃背,不敢仰视。令公传命扶起道:“私室相延,何劳过礼?”便教看坐。唐璧谦让了一回,坐于旁侧,偷眼看着令公,正是昨日店中所遇紫衫之人,愈加惶惧,捏着两把汗,低了眉头,鼻息也不敢出来。

原来裴令公闲时,常在外面私行耍子,昨日偶到店中,遇了唐璧。回府去就查黄小娥名字,唤来相见,果然十分颜色。令公问其来历,与唐璧说话相同;又讨他碧玉玲珑看时,只见他紧紧的带在臂上。令公甚是怜悯,问道:“你丈夫在此,愿一见乎?”小娥流泪道:“红颜薄命,自分永绝。见与不见,权在令公,贱妾安敢自专。【眉批:回得好。】”令公点头,教他且去,密地分付堂候官,备下资装千贯;又将空头告敕一道,填写唐璧名字,差人到吏部去,查他前任履历及新授湖州参军文凭,要得重新补给。件件完备,才请唐璧到府【眉批:为人须为彻,我安得遇此等人也!】。唐璧满肚慌张,那知令公一团美意!

当日,令公开谈道:“昨见所话,诚心恻然。老夫不能杜绝馈遗,以致足下久旷琴瑟之乐,老夫之罪也。”唐璧离席下拜道:“鄙人身遭颠沛,心神颠倒。昨日语言冒犯,自知死罪,伏惟相公海涵!”令公请起道:“今日颇吉,老夫权为主婚,便与足下完婚。薄有行资千贯奉助,聊表赎罪之意。成亲之后,便可于飞赴任。”唐璧只是拜谢,也不敢再问赴任之事。只听得宅内一派乐声嘹亮,红灯数对,女乐一队前导,几个押班老嬷和养娘辈,簇拥出如花如玉的黄小娥来。唐璧慌欲躲避。老嬷道:“请二位新人就此见礼。”养娘铺下红毡。黄小娥和唐璧做一对儿立了,朝上拜了四拜。令公在傍答揖。早有肩舆在厅事外,伺候小娥登舆,一径抬到店房中去了。令公分付唐璧速归逆旅,勿误良期。唐璧跑回店中,只听得人言鼎沸。举眼看时,摆列得绢帛盈箱,金钱满箧,就是起初那两个堂吏看守著,专等唐璧到来,亲自交割。又有个小小箧儿,令公亲判封的,拆开看时,乃官诰在内,复除湖州司户参军。唐璧喜不自胜,当夜与黄小娥就在店中,权作洞房花烛。这一夜欢情,比著寻常毕姻的,更自得意。正是:

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今朝婚宦两称心,不似从前情绪恶。唐壁此时有婚有宦,又有了千贯资装,分明是十八层地狱的苦鬼,直升至三十三天去了。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满足。

次日,唐壁又到裴府谒谢。令公预先分付门吏辞回,不劳再见。唐壁回寓,重理冠带,再整行装。在京中买了几个童仆跟随,两口儿回到家乡,见了岳丈黄太学,好似枯木逢春,断弦再续,欢喜无限。

过了几日,夫妇双双往湖州赴任。感激裴令公之恩,将沉香雕成小像,朝夕拜祷,愿其福寿绵延。后来裴令公寿过八旬,子孙蕃衍,人皆以为阴德所致。诗云:

无室无官苦莫论,周旋好事赖洪恩。人能步步存阴德,福禄绵绵及子孙。

第十卷滕大尹鬼断家私

玉树庭前诸谢,紫荆花下三田。埙篪和好弟兄贤,父母心中欢忭。多少争财竞产,同根苦自相煎。相持鹬蚌枉垂涎,落得渔人取便。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说如今三教经典,都是教人为善的。儒教有《十三经》、《六经》、《五经》,释教有诸品《大藏金经》,道教有《南华冲虚经》及诸品藏经。盈箱满案,千言万语,看来都是赘疣。依我说,要做好人,只消个两字经,是“孝弟”两个字。那两字经中,又只消理会一个字,是个“孝”字。假如孝顺父母的,见父母所爱者亦爱之,父母所敬者亦敬之;何况兄弟行中,同气连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理?就是家私田产,总是父母挣来的,分什么尔我?较什么肥瘠?假如你生于穷汉之家,分文没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挣扎过活;见成有田有地,兀自争多嫌寡,动不动推说爹娘偏爱,分受不均。那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乐。此岂是孝子所为?所以古人说得好,道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眉批:说得痛切。】”

怎么是难得者兄弟?且说人生在世,至亲的莫如爹娘。爹娘养下我来时节,极早已是壮年了,况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处。再说至爱的莫如夫妇,白头相守,极是长久的了。然未做亲以前,你张我李,各门各户,也空着幼年一段。只有兄弟们,生于一家,从幼相随到老,有事共商,有难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谊!譬如良田美产,今日弃了,明日又可挣得来的。若失了个弟兄,分明割了一手,折了一足,乃终身缺陷。说到此地,岂不是“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若是为田地上坏了手足亲情,到不如穷汉赤光光没得承受,反为干净,省了许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说一节国朝的故事,乃是《滕县尹鬼断家私》。这节故事,是劝人重义轻财,休忘了“孝弟”两字经。看官们,或是有弟兄没弟兄,都不关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着心头,学好做人便了。正是:

善人听说心中刺,恶人听说耳边风。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吃些见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

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

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妆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著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跟脚,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

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老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

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复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簿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过了三朝,唤个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