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第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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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退休的颜料商(1)

我记得那天早晨福尔摩斯心情忧郁,沉思不已。他那机警而现实的性格易受这种恶劣心情的影响。

“你看见他了?”他问道。“刚走的那个老头吗?”“就是他。”“看见了,我在门口碰到他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很可怜,无所作为,穷困潦倒。”“说得好极了,华生,可怜和无所作为。其实整个人生不就是可怜和无所作为的吗?他的故事不过是全部人类生活悲剧的缩影罢了。我们一直在追求,一直想抓住什么。但最后我们手中究竟剩下了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幻影,甚至是比幻影更糟的痛苦。”“他是你的一个主顾吗?”“我想这样称呼他是正确的。他是警场打发来的。就像医生把他们无法医治或治愈不了的病人转给江湖医生一样,警场说这个人的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他们无能为力。”“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拿起桌上的一张油腻腻的名片:“他叫乔赛亚·安伯利,自称是布里克福尔和安伯利公司的股东,他们是颜料公司,在油料盒上你能找到公司的名字。他攒了一点钱,六十一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萨姆买了一所房子,辛苦了一辈子之后终于歇了下来。人们认为他的未来可以高枕无忧了。”

“华生,他于一八九六年退休。一八九七年结婚,他妻子比他年轻二十岁,如果相片名副其实,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富足,又有美妻,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条幸福大道。但是如你所见,两年之内他已经变成世界上最穷困潦倒、最可怜的家伙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老一套,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和一个不忠贞的女人。安伯利有一个嗜好——象棋,有一位年轻医生离他家不远,也喜欢下棋。他名叫雷·欧内斯特。由于他经常到安伯利家中,所以和安伯利太太之间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亲密起来,咱们倒霉的主顾不管有什么内秀,其外表是不尽人意的。上星期那一对私奔了至今下落不明。而且,不忠的妻子将老头一生大部分的积蓄用一个文件袋装着,当做私有财产拿走了。我们的任务是找到那位夫人和钱财。而且这仿佛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对安伯利却是重中之重。”

“你准备怎么办?”“亲爱的华生,那要看你了,请你理解我。我正在着手处理两位科普特主教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千钧一发的关头。我实在无法脱身前去刘易萨姆,而现场的证据又尤其重要。老头再三坚持我去,我说明了自己的苦衷,他才同意我派个代表。”“好吧,”我应道,“虽然我对自己能否胜任很是怀疑,但我愿意全力以赴。”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去刘易萨姆,丝毫没有料到我参与的案子竟然会很快成为国人万分瞩目、热烈讨论的话题。

当我回到贝克街见福尔摩斯时天色已经很晚了。福尔摩斯伸开瘦削的肢体深陷在沙发里,辛辣的烟草冒出来的烟圈在他头上盘旋。他睡眼惺忪,我感觉他像睡了,只有当我的叙述停顿或有疑问时,他才睁开那双灰色、锐利的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意识到他还醒着。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名叫黑文,”我解释道,“对此你会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像一个沦落到底层社会的贫穷贵族。你见过那种地方的,到处是单调的砖路和令人厌恶的郊区公路。他的家就坐落在这些路中间,像一个古典的意味浓厚、舒适安逸的孤岛。四周是晒得发硬的、长着苔藓的高墙,这种墙……”“别形容了,华生,”福尔摩斯打断我说,“我看那是一座高的砖墙。”“好。”我向一个在街头抽烟的闲人打听之后才找到黑文,有必要提一下这个闲人。他个子高大、皮肤黝黑、大胡子,像个军人。他听见我的回答点了点头,还用一种奇特的疑问目光瞥了我一眼,对此我印象深刻,事后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他的目光。“我还没有进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车道。今天早晨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他是一个怪人,现在在日光下他的面貌一清二楚,就显得更加反常了。”

“这我已做过研究,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我觉得他弯着的腰倒真像是生活的重压所致。他并不像我最初想像的那么虚弱,因为尽管他的两腿细长,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却非常宽大。”“左脚的鞋有许多褶儿,右脚的却很平。”“这个我倒没注意。”

“你不会的,他用了假腿。请继续讲吧。”“他灰白色的头发从旧草帽底下钻出来,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残忍,脸上满是皱纹像个核桃。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好极了,华生。他说了什么?”“他开始诉苦。我们一起从车道走过,我当然仔细地察看了四周。这是我所见过的最为荒芜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我觉得这里的草木与其说是经过修整的,不如说是任其自然发展更为贴切。我真难以想像一个讲究的女人怎可能忍受这种情形。房屋也是破烂不堪,这个倒霉的人自己似乎也注意到这点,正试图进行修整,大厅中央放着一桶绿色油漆,里面有着一把大刷子,他正在油漆室内刷木建部分呢。他把我领进黑暗的书房,我们倾心长谈。你没亲自去使他感到失望。‘我知道,’他说,‘像我这样卑微的小人物,特别是在遭遇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怎么能赢得像福尔摩斯先生这样大名鼎鼎人物的关注。’”

“我告诉他这与人的地位没有关系。他说:‘但就是从犯罪学的角度来考虑,这件事也是值得研究的。华生医生,人类最卑鄙的莫过于忘恩负义了!我从未拒绝过她任何一个要求。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受宠爱?还有那个年轻人,我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现在他们却背叛了我!哦,华生医生,这真是一个残酷,可怕的世界啊!’一个多小时时间,他说的全是这个话题。看来他好像从未怀疑过他们私通。他们独自居住,只有一个每天早上来、晚上六点离开的女仆出入。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老安伯利为了取悦妻子,还特意在干草市剧院二楼定了两个座位。临行前她借口头疼没去,他只好独自去了。为给自己的话作证,他还掏出了为妻子买的那张未用过的票。”

“这非常重要,应引起我们的注意,”福尔摩斯说道,票的事似乎引起了福尔摩斯对此案的兴趣,“华生,请继续,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看到那张票了吗?记没记住号码?”“我刚好记住了,”我有些洋洋自得地答道,“三十一号,和我的学号相同,所以我记住了。”

“太好了,华生,也就是说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了?”“对,”我有点不解地答道,“而且是第二排。”“这太让人高兴了。他还说什么了?”“他领我看了他称之为保险库的房间,真是名副其实,像银行一样有着铁门和铁窗。他说这样可以防盗,但那个女人好像搞到一把复制的钥匙,他们俩一共拿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他说,已经写了一张清单交给警察局,冀求债券无法出售。午夜他从剧院回到家里,发现门窗被打开,钱和债券不见了,罪犯也跑了,他妻子也不见了,此后更是杳无音信。所以他立刻报了警。”福尔摩斯琢磨了几分钟。“你说他正在刷油漆,油漆哪儿?”“他正在油漆过道。那间称做保险库的房子的门和木建部分都已经漆过了。”

“在这种时候干这种活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人总得有点事做。’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这虽反常,但看来他本来就不像是正常人。他当着我的面,一怒之下撕毁了妻子的一张照片。‘我再也不想见到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尖叫着。”

“还有什么吗?”“是的,还有一件事我印象最深。我坐车到布莱希思车站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启动的时候,一个人冲进了我隔壁的车厢。福尔摩斯,你知道我的记忆力。他就是那个个头高大、黑黑皮肤、在街上和我讲话的人。我在伦敦桥又看见了他的脸,后来他消失在人群中了。但我保证他在跟踪我。”

“这就对了!”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的人。是不是还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福尔摩斯,你真厉害。我虽然没说,但他确实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还戴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你真神了!福尔摩斯!”“这很容易,华生。咱们还是谈谈实际情况吧。我承认,最初我认为简单而幼稚且不屑一顾的案子如今已迅速地显示出它非同寻常的一面。尽管在执行任务时你忽略了一切要点,然而这些你注意到的事儿已经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了。”

“我忽略了什么?”“别伤心,朋友,你知道我并非在指责你。你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有些人或许还不如你。但邻居对安伯利和他妻子是怎么看的?欧内斯特医生人品怎样?他是那种放荡徒吗?这些显然极其重要的东西你却忽略了,视而不见。华生,凭借你天生的优势,没有女人会不愿做你的帮手的。邮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是怎么想的呢?你完全可以在布卢安克和女士们轻柔地说着不着边儿的话,而从中得到一些可靠消息。可这一切你都没有做。”

“现在弥补也来得及。”“已经做了。这要感谢警场的电话帮助,我常常不须亲自调查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报。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的叙述。当地人说他是一个十分吝啬、同时又极端粗暴和无理的丈夫。那个年轻未婚的欧内斯特医生,也的确来和安伯利下棋,或许还和他的妻子开开玩笑。所有这一切仿佛再简单不过了,人们会觉得这没什么,然而!”“有什么不对吗?”“也许是我的想像。好,别管它了,华生,咱们去听听音乐会摆脱这沉重的工作。卡琳娜今晚在艾伯特音乐厅演唱,咱们还有时间换衣服,吃饭。”清晨我准时起了床,我的伙伴比我更早,我看到了一些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在桌子上留有一个便条。

亲爱的华生:我有事要和安伯利商谈,之后我们再决定是否接手办理此案。我大约三点钟回来,届时我将需要你的帮助,请提前做好准备。

S.H.

整整一天我都未看见福尔摩斯,但在三点钟他准时回来了,严肃至极,一言不发。这种时候不能打搅他。突然他问:“安伯利来了吗?”“没来。”“为什么?我在等他呢。”他并未失望,不久老头儿就来了,严厉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困惑。“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递过信,福尔摩斯大声念起来:

立即前来,可提供有关你最近损失的消息。埃尔曼,牧师住宅“两点十分自小帕林顿出发,”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埃塞克斯,离弗林顿不远。你应该马上动身。他是当地的牧师,放心吧,值得信赖。我的名人录呢?啊,原来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和小帕林顿教区。’华生,看看火车时间表。”“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好极了,华生,你最好和他一道前去。他会需要你的帮助和劝告的,我们显然已接近该案最关键处了。”然而,我们的主顾似乎不乐于马上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太荒唐了。”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所发生的事呢?这一趟只能是时间和金钱的白白浪费。”

“他要是不掌握一点情况不会给你打电报。马上发电说你就去。”

“我不想去。”福尔摩斯神情严肃起来。“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这样一个重要的线索,只能给警场和我本人留下很不好的印象。我们只能认为你不想真心查清案子。”这样一来我们的主顾慌了手脚。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去了,”他说,“表面上看他不可能知道什么重要情况,但如果你认为……”“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认真地说,于是我们出发了。在我们离开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旁一再叮嘱,可见他认为此行关系重大。“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去,”他说,“如果他逃走或回来,你就到电话局给我捎个信,简单地说声‘跑了’就可以了。这边我会安排妥当,无论如何我都会得到信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