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玛丽并没有间断他们晚间的散步。对于这事莫须有太太心里已经很有数了,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她曾用过一番心思去察考他们两人的亲密逐渐发展,她看到这样心里一半是许可,一半是苦痛,因为关于她女儿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用权威管束、引导的孩子这一层她是很明白了。她的小姑娘已是一个大姑娘了;她已经长大了,并且急于要担负她自己生命内的事务。但是莫须有太太的母职也完了,她的手臂是空的。她是一个向来做惯母亲的人,无怪她现在不易放弃做妈的地位的特权。她的不平在她看来是正常而且有凭藉的,因为她有大篇话可说,是是非非都是按着理性来的。我们借着知识与思想,只要用足工夫,总能看透一堵石墙的,因为我们看东西借用时间借用眼力来得多,时间是校正各种近视眼的清晰的醒景法,一个思想从时间里浮现出来,如同一棵树浮现在自然界里同样的显明。莫须有太太看出十七年间学习为母的事情不加一点说明,一点不客气的自动的一笔勾销了。她的世界在一小时间内倾塌了,遗留的烬浪漉满了她头发与前额。后来她才发现那碎屑是有价值的;那尘埃是黄金的:她的爱一点没有变动并且无论什么事情不能变她的,依然好好的存在她的心里。她更发现了做父母不是一件玩耍,也不是一种权利,只不过是一种义务;这是骇人的思想,照顾小的直到小的能够照顾自己为止。她从前所需要的那种精细的照顾只是为现在的自由;她的嫩芽已经开花了,她不能再给加添花朵或香味了。凡是发现过的事情没有不是自然的,无论谁要拿他的脑门来反抗那个专制的强迫就是否认他自己种族而承认他与野猪和山羊同类,因为猪羊可以用她们的铅脑门去反抗自然。世上还有共同的人类的平等,不单是血统的关系,还有性的关系,性也许可以受培养长成一种密切的关系,比那不得不如此而片面的为母的热烈爱情更加宝贵,更加耐久,更加可爱。她在血统方面的职务已经尽了,现在是轮到她女儿担负她自己的职务,并且她会用那受智慧与好良心所指示的有意识的爱报答她母亲,这更可以证明她所受的教育。有了这一层莫须有太太又可以很高兴的笑了,因为她的手臂不过空了一会儿。自然的继续除了特别情形永远是继续的。她知道胸怀与臂膀不会空多久的。因此,莫须有太太坐着默想将来没有别的,不过是一种经验的延长,很满足的笑了,因为一切都是很好。
三十二
假使意外的事情不常发生,人生便会是一个逻辑的,科学的进行,这种进行也许变成没有精神的,失去生命目的而令人生厌的。但是自然很狡猾的改变各种各样的方法,她用这些方法引诱或强迫我们去干那不是我们自己的,而是她的冒险。每个转弯角过去也许为一爿酒店或一座教堂,在那里也许有一个圣徒会沉沦,也许有一个罪人会悔过,在地平线之外你也许找着一个炸弹,一个酒醉的补锅匠,一只疯狗,或人家遗失的一个先令;这一类不期然的事情不论那一种都可以强迫一个行路人在他走的直线上拐上一个弯,另向一条岔道上走了去。这不期然的成分既经在世间上极寻常的一件事,那我们就不应得板起脸来批评所有离奇的人物,或是断说——“这些事情是不会有的”,——因为这些事情简直会有。设想你自己陷入一个黑夜的道上,面对一个手拿凶器帽子盖没脸的强盗,也许是一个完全不经的设想,但是你说这类的批评能有多少安慰给强盗?再设想一个穷到无可再穷的人居然会着了三个慈善的富翁是一种可能而且愉快的设想,我奇怪的是这类事情可以不多多逢着几次。只要最细小的凭证我就可以相信这类事情是有得逢着,只是平常为了或种缘故不很听得到罢了。
莫须有太太拆开了那夜邮差送来的信。她在未拆之前会细细研究过一番,又和她女儿讨论了所有会写这信的可能的人,那个信封是窄长的,信面上开的地名是一种快写而有笔力的字,m的尾梢比别的字母特别长特别秀丽。此外,那个信封上又印着一只鲜红的,满嘴蓬松胡子的,傻笑着的狮子,它的右爪子内极轻便的,但是凶狠狠的擎着一把斧子,为得恐吓那些敢私拆他人信件的人。
信内是几个文件,像是一种重要的原文的副稿,其中有一信莫须有太太在那夜未上床之前读了总有万把遍。信上说的是两年多前有一位伯德哥约瑟夫布拉地去世了。他的遗嘱是从纽约的一个地名很复杂的地方发的。他将下列的股份和股份保证金:——还有以下所说的住宅,田地,大小房产以及世袭的财产,——还有所有屋内的器具,书籍画片,好刻版,银器,细麻布,镜子,古玩,马车,酒,蜜酒,以及一切可消用的货品与凡是屋内的物件,还有所有当时放在银行里的存款与上文所说的那些股票,基金,股份和保证金等等在后所生的利息,一总遗赠给他的亲爱的阿姊玛丽爱利莫须有,原姓是布拉地。莫须有太太流了泪,求上帝这不要愚弄一个不但穷而且是老了的妇人。那封信要她第二天,或在她最早方便的时候到以上所说的地址去,并且可以帮助取到那个对于所说的遗嘱必须的遗嘱检验特许证。这信是由泼拉的丢和葛兰布律师公所签的名。
第二天莫须有太太和玛丽同到那两人的事务所去,取出几封信和几个文件给他们检查,那两位慈善家,泼拉的丢和葛兰布,对于她们的真实认为很满意,并且对她们表示一种热心,只要那两个女子所想到的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愿意立刻效劳,莫须有太太立时应用那只实验学派的勒令;她把一切事情都交给绝对真理的试验石,她要求预支五十镑钱。她说出这可惊的数目心里尽在战栗,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如此。他们签了张支票,遣一个大写送去,这人回来带了八张五镑钱的钞票此外又有十个金镑。莫须有太太把这些藏了起来,回到家里,惊怪她还是活着。电车没有把她压死,汽车追她,她也闪开了。她一面将希望交给上帝,一面气急匆匆的把这心事诉说给那条拥挤的街道听。一个拐右弯的骑自行车的人,她用上帝的名诅咒他,但她立刻把咒诅收住了,换了祝福的口气,用一只苦痛的眼睛和一个祝福的声音对着那渐渐缩小的后背说话。有一会的工夫她和她女儿谁都没有说到她们的命运的变迁,只于隐隐的用些间接的方法。她们怕上帝听见,怕他的隆隆的笑声会震碎她们,虽然她们相信他。这日她们偷偷的,身上发烧似的又出门去买……
次日早晨莫须有太太照旧又去作她的工。她打算做完了奥康诺太太的一星期的工作(也许不到一星期就完了)。她要用特别的注意,诚实的眼睛,真的,正直的,批评的审视看看那个妇人,这种态度她以先是不能有的。她对玛丽说,也许奥康诺太太会说到胰子的事情。也许那个妇人对于这种或那种应该做的特别工作会提出些理论来,莫须有太太的黑眼睛含着一种安详,一种人眼睛里少有的那种仁爱的愉快照着她的孩子。
那天晚上玛丽和那个同她们邻居同住的少年出去散步,这已成为他们二人的习惯了。那个少年现在喂得很饱,这饱他以先从来不会知道过,所以连饥饿的最微远的小小的一线,一丝,一点都不留了;他打算在无论那里用点力,但是他不能,结果,他只像一个吃饱了的人所能有的那种颓丧样子。现在他的饥饿已经没有了,他以为其余的一切也都没有了。他的饥饿,他的情人,他的希望,他的好看(因为他的伤痕已经成熟到完全受伤的成熟的紫色)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他将这话告诉玛丽,但她没有听他;他报告给那隆隆的天空,但是天空不理他。结果他只好闷声不响的傍着玛丽走,听她的计划她的反复的心意,她要做的要买的东西,该送礼物的人和特别合乎这人或那人的礼物种类,可以给钱的人与给多少钱,以及可以分配这些礼物的各种方法。她又说起帽子,衣服,与某处的新房子——一个想不到的,超乎地理之外的广大无垠的某地方。他们向前走得很久,直到那个少年发生一个为他常有的感觉。“食物”这个字忽然仿佛是一个值得最活泼的谈论的题目。他的精神抖擞起来了。他不再像一个固体似的,空间也属于他了,占据他并且属于他了,所以他心中有了一个小调。他是饿了,又是人类的朋友了。现在什么事情都可能。那个姑娘呢,她不是在他身旁吗?要使爱尔兰和人类复活吗?那也做得到;只要有一点闲工夫是能想到的都能做;甚至他的好看能恢复过来;他觉得他的伤痕的痛与紧,很实在的,欢喜的。他是一个命里注定要受伤的人;这些伤是他吃的肉,喝的饮料,是他的幸福,他的避难所,永远的避难所。我们不要理他罢,这时他很敏捷的走在玛丽身旁,用一个组织的手指探探他的半闭的眼睛,在他的眼睛完全闭上之前,因为那不幸的一掌这眼永远是半闭的。他的联盟与维持者就是饥饿,为无论那一个人,没有比饥饿再好的联盟:饥饿满足了,事情便完了。因为饥饿是生命、野心、好意和聪明,吃饱了就是所有这些的反面,就是贪婪、愚昧和衰败。
伤痕,除非它们是实在利害,到后来总会好的,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她们非此不可,一切事物的无情的促迫或是趋向健康或是灭亡,或是生或是死,我们促迫我们的快乐或我们的苦痛到那逻辑的极端。因此,假使我们愿意活,我们一定得快乐。我们的脑袋也许是坚硬,但我们的心我们的脚跟应该是很轻,不然我们便要灭亡。至于中庸之道——我们一点不必去理它,这也许不过是镀金的,这是很像用一种暗色的锡制造的,不好听的声音甚至不值得一偷的。我们的宝贝,除非有人偷,于我们是毫无用处。有那别人不要的东西及违反生命的规则;因此,你的啤酒得要冒泡,你和妻子得要美丽,你的小小的真理里面得要有一个酸梅——因为这是这样的。你的啤酒等你的朋友尝了有味才是有味。你有太太等别人知道时候你才能知道,你的小小真理吗得有香味,不然就得灭亡。你要求一个大的真理吗?那末,喔,大野心家!你应该躲开你的朋友们去安安静静的坐着,假使你坐得够长久了,够安静了,真理也许会到你这里来;但在一切东西之中只有这样东西你不能偷的,县议会里也不能给你的。这东西虽然不能传达,但你也许可以得到。这是说不了的,但不是想不了的。这是一定的,说不出理由的会产生,如同你产生一样,并且是同样很直接的影响。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世界刚在渺茫的开始的时候,有一个不管不顾的快乐的少年他说——“让真理到地狱里去”——它便往哪里去了。这是他的不幸,他跟着它去;这是我们的不幸,因我们是他的子孙。要这样东西不是把你杀了便是被你杀了。(想到这里心里便舒服了)恶每向人类挑战总是我们操胜利。但人类是胆怯的。相信中庸之道的,逃避的,退让的,不是他们的边境被那些黑暗的侵略者蹂躏了,不到他们的城池,仓库,避难的地方危急的时候,他们是不愿意从事无论哪一个战争的。在那个我们称为进步的战争里,恶永远是进攻者,但是被征服者,这正是应该的,因为要是没有了攻击和劫掠,人类也许就会昏睡在他的食袋上,也就会鼾睡而死。或者换句话说,缺少这些惊醒和冒险,人类也许变成自满和固定了,被那道德的呆板的密度给压死了。生命中最有价值的要素。善之外就是恶。因为这两种的交相动作万事才有可能,因此(也许为你所喜欢的别的理由)让我们对那个勇敢的坏巡警友谊的摇一摇手,他的思想不是受那发给所有新兵的军营规则的管束的,他虽然投在维持秩序的兵队里,但他的灵魂里有那种混乱也许可以“使一个跳舞的明星出现。”
至于玛丽呢——单从日常普通的礼貌说骤然的分别也该皱一皱眉头,何况我们陪伴着她已有如此的长久,从小女孩子的不关心的简单时代起直到成年的同样不关心的但是复杂的事情的时代止。她的前途很远。记载她的历史的人未必是她的指导者。她会有冒险,因为人人都有的。她会战胜冒险,因为人人战胜的。她也许会遇见比那个巡警更勇敢更坏的人——我们把她留住吗?至少我这个人因为有别的紧要的事,只好吻一吻她的手指,脱一脱我的帽子,站在一旁。你也得同样的做,因为我愿意你这样。她要向前走,那时,做那运命所愿意的事情,运命愿意的事她不能少做,多做我们谁也不能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