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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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玛丽玛丽(1)

[英国]詹姆·司蒂芬

合译 徐志摩 沈性仁

玛丽与她的母亲——莫须有太太,住在一所高大的黝黑的屋子的顶上一间小屋子里,在都白林城里的一条后街上。她从小就住在这间屋顶的小房间里。天花板上所有的裂缝,她都知道,裂缝不少,都是奇形怪状的。旧极的糊纸的墙上长着无数霉菌的斑点,她也是熟悉的。她看着这些斑点从灰影子长成黑斑,从小污点长成大霉块,还有墙脚边的破洞,晚上蟑螂虫进出的孔道,她也知道。房间里只有一面玻璃窗,但她要向窗外望时,她得把窗子往上推,因为好几年的垢积已经掩没了玻璃的透明,现在只像是半透光的薄蛎壳了。窗外望得见的也只是隔壁那所屋子顶上的一排烟囱土管,不息的把煤点卷向她的窗子,所以她也不愿意多开窗。因为开窗就得擦脸,用水也得她自己走五层楼梯去提,因此她更不愿意熏黑了脸子多费水。

她的母亲简直的不很洗脸,她以为濯洗不是卫生的,容易擦去脸上本来的光润,并且胰子水不是敛紧了皮肤,就泡起了皱纹。她自己的脸子有地方是太紧,有地方又是太松,玛丽常常想,那松的地方一定是她母亲年轻时擦得太多了,那紧的地方一定是她从来没有洗过的。她想,她情愿脸上的皮肤不是全松就是全紧,所以她每次洗脸她就满面的擦一个周到,不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让步。

她的母亲的脸子是又陈又旧的象牙的颜色。她的鼻子是像一只大的强有力的鸟嘴,上面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所以在烛光里,她的鼻子呆顿顿的亮着。她的一双眼是又大又黑像两潭墨水,像鸟眼一样铄亮。她的头发也是黑的,像最细的丝一样光滑,放松的时候就直挂了下来,盖在她的象牙色的脸上发亮。她的嘴唇是薄的,差不多没有颜色,她的手是尖形的,敏捷的手,握紧了只见指节,张开了只见指条。

玛丽爱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爱极了她的女儿,她的爱是一种剧烈的热情,有时发作凶猛的搂抱。每次她的母亲搂住了她,时候稍为长一点,就出眼泪,抱紧了她的女儿一左一右的摇着,她那一把抓得凶极了,可怜的玛丽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是她宁可耐着,不愿意妨碍她妈亲热的表情。她倒是在那样搂抱的凶恶中感到几分乐趣,她宁可吃一点小苦的。

她妈每天一早就出去做工,往往不到晚上不回家的时候。她是个做短工的佣妇,她的工作是洗擦房间与收拾楼梯。她也会得烧饭做菜,有时有针线活计她也做的。她做过最精致的衣服,年轻美丽的姑娘们穿了去跳舞或是去游玩的,她也做上品的白衬衫,那是体面的先生们宴会时穿的,还有花饰的背心为爱时髦的少年们做的,长统的丝袜子跳舞用的——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因为她做成好看给别人拿走,她就生气,她往往咒骂到那里来拿东西的人,有时她发了疯,竟是把她做的鲜艳的衣服撕烂,用脚踏践着,口里高声的叫喊。

她时常哭泣因为她是不富。有时她做了工回家的时候,她爱假定她是有钱了的;她就凭空的幻想有某人故了,剩下给她一份大家产,或是她兄弟伯德哥从美洲发了大财回来了,她那时就告诉玛丽明天她想买这样,做那样,玛丽也爱那个。……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搬家,搬到一所大房子去,背后有花园,园里满是鲜花满是唱歌儿的鸟。屋子的前面是一大块草地,可以拍网球,可以傍着秀气的雅致的年轻人散步,他们有的是俊俏的脸子与雪白的手,他们会说法文,很殷勤的鞠躬,手里拿着的帽子差一点碰着地。她们要用十二个底下人——六个男佣人,六个女佣人——都是很伶俐的,他们每星期拿十先令的钱,外加膳宿,他们每星期有两晚可以自由,他们的饭也吃得很好的。她们要制备无数的好衣服,穿了在街道上散步的衣服与坐马车兜风的衣服,还有骑马衣与旅行的服装。还要做一件银红丝绸的礼服,镶领是阔条的花边,一件黄酿色缎子的,胸前挂着黄金的项链,一件最细洁的白纱的,腰边插一朵大红的玫瑰。还要黑丝的长袜用红丝线结出古怪的花样,银丝的围巾,有的绣着鲜花与精致的人物。

她妈打算这样那样的时候,她心里就高兴了,但是不久她又哭了,把她的女儿狠劲的搂在胸前摇着,搂得她叫痛。

每天早上六点钟玛丽姑娘爬出了床,起来点旺了炉火。这火却是不容易点着,因为烟囱许久没有打扫过,又没有风可以借力。她们家里又从没有柴条,就把乱纸团成小球儿垫着,把昨夜烧剩的炭屑铺上,再添上一把小煤块算数。有时一会儿火焰就窜了上来,她就快活,但是有时三次四次都点不旺,往往点到六次都有,点着了火,还得使用一点小瓶子里的煤油——几条烂布头浸透了油,放在火里,再用一张报纸围着壁炉的铁格子,火头就旺,一小锅子的水一会儿就可以烧开,不过这样的引火法容易把油味儿烟进水去,开出来的茶就是一股怪味,除了为省钱再没有人愿意喝的。

莫须有太太爱在床里多偎一回儿。她们屋子里也没有桌子,玛丽就把两杯茶,一罐炼乳,一小块的面包放在床上,她们母女俩就是这样吃她们的早点。

早上玛丽一张开眼,她妈就不断的讲话了。她把上一天的事情都背了一遍,又把今天她要去的地方,及可以赚点小钱的机会都一一的说了。她也打算收拾这间屋子,重新裱糊墙壁,打扫烟囱,填塞鼠穴——一共有三个,一个在火炉格子的左边,还有两个在床底下。玛丽有好几夜是醒着,听他们的牙齿龈着壁脚。他们的小腿在地板上赛跑。她妈还打算去买一块土耳其线毯铺在地板上,她明知道油布或是席布容易出灰,但是它们没有土耳其毯子好看,也没有那样光滑。她打算着种种的改良,她的女儿也是十二分的赞成。她们要买一个红木抽屉衣柜靠着这边墙上,买一架紫檀大钢琴贴着那边墙上。一架白铜的炉围,火钳火杆也都是铜的,一把烧水用的铜壶,一个烧白薯与煎肉用的小铁盘;玛丽等身大的一幅油画挂在炉架的上面,她母亲的画用金框子装了挂在窗的一面,还要一幅画着一只纽芬兰的大狗偃卧在一只桶里,一只稀小的猎狗爬过来与他做朋友,还要一幅是黑人与白兵打仗的。

她妈一听得隔壁房间出来迟重的脚步声下楼梯去,她就知道她应该起来了。

一个工人和他的妻子六个小孩住着。隔壁门一响,她就跳了起来,快快的穿上衣服,急忙逃出了屋子。她妈出了门,玛丽没有事做,往往又上床去睡一两个钟头。睡够了她起来,铺好了床,收拾了房间,走出门上街去闲步,或是去司蒂芬公园里去坐。公园里的鸟雀她全认得,有的已经生了小鸟的,有的正怀着小鸟的,有的从没有生过小鸟的——最后的一种大都是雄的,他们自有他们不生小雀儿的道理,玛丽却是懂不得,她只是可怜他们没有孩子,成心多喂他们一些面包屑算是安慰他们的意思。她爱看那些乳鸭子跟着他们母亲泅水;他们胆子很大,竟会得一直冲到人站着的岸边,使了很大的劲伸出小扁嘴去捡起一点不相干的东西,快活的吞了下去。那只母鸭子稳稳的在她儿女的附近泳着,嘴里低声的向他们唱着种种的警告,指导,埋怨的口号。玛丽心里想那些小鸭子真是聪明,水泳得那么好。她爱他们,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学他们的娘低声的唱着口号,但是她也不常试,因为她怕她的口号的意义不对,也许教错了这群孩子,或是与他们的妈教他们的话不合式。

湖上那座桥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有太阳的一边,一大群的鸭子竖直了尾梢,头浸没在水里寻东西吃,水面上只有半个鸭子。有荫的一面,好几百的鳗鱼在水里泅着。鳗鱼是顶奇怪的东西,有许多像缎带一样的薄,有些又圆又肥像粗绳子似的。他们像是从不打架的,那小鸭子那样的小,但是大鳗鱼从不欺侮他们,就是有时他们泅水下去他们也不理会。有的鳗鱼游得顶慢,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是没有事做又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有的溜得快极了,一霎眼就看不见了。玛丽心里想,泅得快的鳗鱼一定是为听得他们的小孩子在哭;她想一个小鱼哭的时候不知道她妈看不看得出他的眼泪,因为水里已经有那么多的水,她又想,也许他们一哭就哭出一大块硬硬的,那是很容易看得见的。

看过了鱼她就到花坛那边去看,有的形状像有棱角的星,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的。她最爱那星形的花坛,她也爱那圆形,她最不喜那方的。但是她爱所有的花,她常常替花儿编故事。

看过了花,肚子饿了,她就回家去吃午饭。她从葛拉夫登路的夏康内尔路那边回家。她总是从马路右手的走道回家。一路看店铺陈列的窗柜,回头吃过了中饭再出来,她就走左边的走道,照样的一家家看过去。她所以每天都知道城子里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晚上就告诉她妈说,孟宁那家窗子里那件西班牙花边滚口的黑绸衫已经换了一件红色的长袍,肩上有摺裥,袖口配着爱尔兰花边的;或是永生珠宝铺里那颗定价一百镑的金刚钻已经收进了去,现在摆着的是一盒亮银的胸针与蓝珐琅。

在晚上她妈领她到各家戏院的门前去走一转,看进戏院的人与放在路边的戏广告,她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就凭着方才看过的广告相片来猜想各家戏里的情节,所以她们每晚上床前总是有很多的话讲的。玛丽在晚上讲话最多,但是她妈早上讲话最多。

她妈有时也提起她的婚事,这事还远着,但是总有那么一天的。她说这事还远着倒叫玛丽着急;她知道一个女孩子总得嫁人的,总有那么一天一个陌生的美丽的男子从一处地方来求婚,等到成了婚他就同了他的新娘,重新回转他从来的地方,那就是温柔乡。有时候(她一想就想着)他穿了军装,骑在红棕色的马上,他头盔上的缨须在青林里的树叶间飘着。或者他是站在飞快的一只船头上来的,他的黄金的盔甲上反射着烈火似的阳光。或是在一块青草的平原,风一般的快捷,他来了,跑着,跳着,笑着。

一讲到婚事,她妈就仔细的品评那新郎的人品,他的了不得的才具,他的更了不得的财产,他的相貌的壮丽,穷人与富人对他一体的敬爱。她也要一件一件的讨论给她女儿的妆奁,将来新郎给她与给女傧相的种种奢侈的礼物,还有新郎家里给这一对新夫妇更值钱的宝贝。照这样的计算,新郎至少是一个爵士,贵族。玛丽就来寻根掘底的盘问一个爵士的身分种种,她妈的答案也是一样的细腻,一样的丰富。

一个爵士出世的时候他的摇篮是银子的,他死的时候他的尸体是放在一个金盒子里,金盒子放在一个橡木的棺材里,橡木棺又放在铅制的外椁里,铅椁又放在一个巨大的石柜里。他的一生只是在逍遥与快乐的旋涡里急转着。他的府第的周围好几里都是软美的青草地与香熟的果子园与啸响的青林,在林子里他不是带了欢笑的同伴打猎,便是伴着他的夫人温柔的散步。他的侍从有好几千,谁都愿意为他尽忠,他的资财的多少是无法计算的,都是堆积在地屋里,这里面低隘的甬通曲折的引到铁壁似的房窖里。

玛丽很愿意嫁给一个爵士。假如她轻盈的在林子里走着,或是独自在海边站着,或是在和风吹着长梗的草堆里躺着的时候,他要是来了,愿意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跟了他去,从此就爱定了他。但是她不信现在的世界上还有这样如意的事情,她妈也不信。现在的世界!她妈侧着眼看现代的日子,满心只是轻蔑与恚怒。下流,丑陋的日子,下流,丑陋的生活,下流,丑陋的人,她妈说,现在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接着又讲她去收拾屋子她去擦楼梯的人家,她那老象牙的脸上就从她漆黑鬓发边泛出火来,她的深沉的黑眼也转动起来,一直变成两块黑玉似的硬性与呆顿,她的手一开一放的,一会儿只见指节,一会儿只见是指条,但是玛丽渐渐的明白了,结婚是实事,不是故事,而且也不知怎的,结婚的一种情趣依旧是黏附着的,虽则她现住的屋子里只见是纷拢的家室,她常走的道上也只见是不出奇的配偶……那些灰色生活的,阴沉性质的人们也还有一点的火星在他们苦窘的经络里冒着烟。六尺深是埋不了人生的情趣的,除非泥土把我们的骨头胶住了,这一点火星总还在那里冒烟,总还可以扇得旺,也许有一天火焰窜了上来,飞度了一乡一镇,还可以温热许多僵缩的人们的冷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