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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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珰女士(1)

珰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揿上了手提包,预备出门到车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间去,一边解着衣扣,从床上抱起啼得不住声的两个月孩子,急匆匆的把他向胸口偎。孩子含上了自己母亲的奶就不哭,摇着一只紫姜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又听到前房有脚步声,她知道是黑来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张小口使劲的噙住了娘的奶头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劲就摆脱不了这可爱又可怜的累赘。黑准有消息,听他那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不说他再想法到崔那里去探问口气吗?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简捷,目前也省得出远门撞木钟去。但如果这一边没有转机,她这回去,正怕是黑说的,尽我们有本分,希冀是绝无仅有的了。她觉得太阳心里又来了一阵剧烈的抽痛,她一双手机械的想往上伸,这一松劲几乎把怀抱着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势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转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仅剩一些热气的壁炉前低着头,她走进房也没有注意。珰女士先见到他的一只往下无力的挂着的手,分明冻得连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见到他的侧脸,紫灰的颜色,像是死;她觉得眼前一暗,一颗心又虚虚的吊了下去。她再没有能力开口,手脚都是瘫软了的。她在房门口停着,一手按着一个不曾扣上的衣纽。

还是黑的身子先动,他转过脸望着她。她觉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脸上,像是一阵阴凉的风吹过冻滞的云空。惨极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头在急转,你意思是不论消息多么坏,不论我们到什么绝境,你不要怕,你至少还有我一个朋友,你不要愁,即使临到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绝,我还能笑,我要你从我这惨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气。

勇气果然回来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外面雪下得有棉花样大,我走了三条街,见不到一辆车。我脖子里都是雪花水。”

他又笑了。这回他笑得有些暖气。因为他说的时候想起做孩子时的恶作剧,把雪块塞进人家内衣领,看他浑身的扭劲发笑。

“你也饿了吧?”

“一天水都没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说起我想都想不着。”

“现在你该想着了,后房有点心,我去拿给你。”但她转不到半个身子,脚又停住了,有一句话在她的嗓子里冲着要出来。她没有走进房那句话已经梗着她的咽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她觉得不仅她口里含着这句话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紧张,心脏的急跳,仿佛都是在要进出那一句问。怎么样了?这一晌是她忍着话,还是话忍着她,她不知道。实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问了他冷吗?她不问了他饿吗?她现在不是要回后房取点心去吗?黑为了朋友,为了一点义气,为了她们母子,在这大冷天不顾一切整日整夜的到处跑,她能不问他的饥寒吗?也许他身上又是一个子儿都没了。他本就在病,果然一病倒,那她唯一的一只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么办?他的饥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时她自己明白她实在是在躲。因为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带来消息的形状是那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见一个你极不愿见面的人,而多挨一忽儿不见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从最早就准备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比方说前天黑一跑进来就是事情的尽头;如果他低着声音说“他已经没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后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从一个新的基础出发。她可以知道她的责任,可以按步的做她应分做的事,痛苦又艰难当然,但怎么也比这一切都还悬挂在半空里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怜胸口那一颗热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个皮球在水面上不自主的飘着浮着,那竟许比死都更促狭。再加那孩子……

但她这一踌躇,黑似乎已经猜到她心里的纠纷,因为她听他说:——

“肚子饿倒不忙,我们先——”

但她不等他往下说急转过身问:还用着我出门不?

“你说赶火车?”“是的。”

“暂时不用去,我想,因为我看问题还在这边。”他说。

她知道希望还没有绝。一个黑,一个她,还得绷紧了来,做他们的事,奶孩子终究是个累赘。黑前天不说某家要领孩子吗?简直给了他们不好吗?蘩即使回来也不会怪我。他不常说我的怀孕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吗?他不早主张社会养育孩童吗?很多母亲把不能养育的一点骨肉到育婴场所或是甚至遗弃在路旁。那些母子们到分别时也无非是母的眼泪泡着孩子的脸,再有最后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张小口紧含着乳头微微生痛的感觉又在她的前胸可爱的逗着,同时鼻子里有一阵酸——喔,我有苦,孩子——

但她不能不听黑的消息。

怎么样了呢?她问。

话是说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虚软,她在近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她听他的报告,她用心的听;但因为连日失眠以及种种的忧烦,她的耳鼓里总浮动着一种摇晃不去的烦响,听话有些不分明。黑的话虽则说得低而且常有断续,论理她应得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但她听着的话至多只是抓总的一点意思,至于单独的字她等于一个都不曾听着。这一半也因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记忆的流波里重复浮起不少早经沉淀了的碎屑,不形成的,当然。但一样有力量妨碍她注意的集中。她从不曾看起过崔,虽则那年他为她颠倒的时候,她也曾经感到一些微弱的怜意。他,是她打开始就看透了的。论品,先就不高,意志的不坚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轻浮。同时她也从他偶尔为小事发怒的凶恶的目光中,看出他内蕴的狠毒与残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从不为自己打算,不能丝毫隐藏或矫柔他的喜怒;不会对付人。他是乡下人说的一条“直头老虎”。但她正从他的固执里看出他本性的正直与精神的真挚,看出他是一个可以到底的朋友。这三四年来虽则因为嫁给了蘩遭受到无穷的艰苦,她不曾知道过一整天的安宁;虽则他们结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说是满意,她却从不曾一时间反悔过她的步骤。在思想上,在意见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对他总存着一些敬意,觉得为这样的人受苦牺牲决不是无意义的。她看到崔那样无耻的卖身,卖灵魂,最后卖朋友,虽然得到了权,发到了财,她只是格外夸奖她当初准确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热情所诱感。每回她独自啃着铁硬的面包,她还是觉得她满口含着合理的高傲。可怜的黑,他也不知倒了那辈子的霉,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样一个人。她想见他踞坐在一张虎皮上,手里拿着生杀无辜的威权,眼里和口边露着他那报复的凶恶与骄傲,接见手指僵成紫姜,嗓音干得发沙的黑。黑有一句话他有十句话。而且他的没有一字不是冠冕,没有一句不是堂皇。铁铮铮的理满是他的。但更怄人的是他那假惺惺!说什么他未尝不想护卫老朋友,谁不知道我崔某是讲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的责任和良心都告知他只能顾义不顾亲,那有什么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伙伴全给说出来,自己从此回头,拿那一边的秘密献作进身的礼物——果然他肯那么来的话,他做朋友的一来为公家收罗人才,二来藉此帮忙朋友,或许可以拼一个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为他求情,说不定有几分希望。好,他自己卖了朋友就以为人人都会得他那样的无耻!他认错了人了,恶鬼!果然蘩可以转到那一路的念头,那还像个人吗?还值得她的情爱,还值得朋友们为他费事吗?简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气!但这还不管他。他的官话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恼的是他末了的几句话,那是说到她的。什么同情,什么哀怜,他整个的是在狠毒的报复哪!说什么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条绝路,他这几年没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刚愎,现在果然出了乱子,她追悔也已太迟不是,但——这句话珰女士是听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珰女士何妨她自己请过来谈谈呢?”还有一句:“我这里有的是清静的房间!”这是他瞄准了她的高傲发了最劲的一支箭!珰女士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像要晕。够高明的,这报复的手段!

珰女士独自在黄昏的街边上走着。雪下得正密,风也刮得紧,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满眼白茫茫的,街边的事物都认不清楚了。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她只听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泞的雪地里接咂的声响。她的左手护着一件薄呢大衣的领口,(那件有皮领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着一瓶牛奶。奶汁在纸盖的不泯缝处往外点点的溢出,流过手背往下滴,风吹上来像是细绳子缚紧了似的隐隐生痛,手指是早已冻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闹了一夜,因为她的奶也不知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劲也不中用,孩子一恼就咬,恨不得把这干枯的奶头给咬去,同时小手脚四散的乱动,再就放开口急声的哭,小脸小脖子全涨红了的。因为疼孩子就顾不得自己痛,她还得把一个已咬肿了的奶头去哄他含着,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来多添一瓶奶。

她一个人在晦盲到了极度的市街上走着。雪花飘落在她的发上,打上她的脸,糊着她的眼眉。顶着一阵阵吼动的劲风她向前挪,一颗心在单薄的衣衫里火似的跳。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冷砭骨的冷,昏沉,泥泞,压得倒人的风雪,她一张口呼出一团白云似的热气,冲进雪的氛围,打一个转,一阵风来卷跑了。冷气顿时像毒心抢入她的咽喉,向着心窝里直刺,像一把锋利的刀。她眼前有三个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昏瞀中闪动。一个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张小脸在绿叶堆里向着她笑。仿佛在说:“妈妈你来!”但一转眼他又变了不满两月的一块肉在虚空的屋子里急声的哭。她自己的眼里也站起了两大颗热泪。又一个是蘩。在黑暗的深处。在一条长极了的甬道的底里他站着,头是蓬的,脚是光的,眼里烧着火。他还是在叫喊,虽则声音已经细弱得像游丝,他还是在斗争,虽则毒蛇似的缭练已经盘绕上他的肢体……“珰,你怎么还不来?”她听他说,那两颗热泪笔直的淌了下来。再有一个是黑。她望着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剌剌的荆棘丛里猛闯,满脸满手都扎得血酽酽的,但他还是向前胡钻,仿佛定了主意非得用血肉去拼出一条路来!再一掣眼他已经转身来站在她的跟前,一个血人,堆着一脸的笑,他那独有的微弱的悱恻的笑,对她说:“珰,真的我一点也不累!”

珰女士打了一个寒噤,像是从梦里挣醒了回来,一辆汽车咆哮了过去,泥水直溅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见昏暗。她一手还是抓紧着那冰冷的奶瓶。两只腿则还在移动,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觉。她一只手护紧她的胸口,护住她的急舂着的心。这时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坐落在路边,像一捆货物,像一团土,飞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识,达到了极乐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摇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鸟豁动它的翅膀,抬起了头。加紧了步,向着黑暗与风雪冲去——一个新的决心照亮了她的灵府,她不愁没有路走,不怕没有归宿。最后的更高的酬报是在黑暗与风雪的那一边候着,她不停顿的走着。她不停顿的走着。

……

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百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人。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胸膛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往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