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脚祖母
1911年,武昌革命一声炮响,炮声把离武昌大老远的一个孱弱的生命给轰到了世上。命运赋予祖母以重大而混乱的时机,这是否预示了祖母此后不是坦途的人生。
四岁裹脚,七岁丧父,八岁其母携子易嫁。祖母无所归依,九岁便作了地主家的丫环。
从此,一个小姑娘,便自行裹脚,而后再用裹着的小脚走路。
多年以后,祖母颠着那双小脚,从她的烟鬼丈夫那里逃了出来。而后坚定地站在我祖父的小院里。那时,祖父的结发妻子刚刚去世。
高大的祖父从悲痛里转过身来,讶然望着面前瘦弱小巧而又不失美貌的大胆女人。半年后,祖父决定同这位小他整整27岁的女人在祖宗祠堂举行大礼了。
几番下来,大伯、二叔、我爸“呼啦”一下子全出来了。祖父乃当地名噪一方的“红帮”大爷,江湖侠义等诸多闲事,他是忙不过来的。家里那把祖传的雕花太师椅,便是祖父茶余饭后哼小曲闭目消闲的好地方。
祖母一声不吭侍奉着老小。然而,命运却依然不给祖母一个小小的情面,又无端扼杀了祖母小心翼翼培植起来的幸福:祖父去了!那年他70岁。而我的父亲才9岁。
祖母的小脚颠得更勤了。夜里,放裹脚布时,祖母嘴里常常轻轻地发出“哧——”的声响,那是因为疼痛。
自以为颇有远见的族人认为:祖母的三个儿子注定要与泥土打一辈子交道,说不定还会光棍一辈子。
然而,祖母的三个儿子:大伯,几乎当了一辈子队长;二叔,本已考取空军学院,因其父乃“红帮”大爷,行不通,遂改行行医;我父亲,光荣的人民高级教师。当年,祖母是节衣缩食然后靠养鸡换钱交学费的。为此,她的三个儿子常说:我们是靠娘的几只老母鸡给烘托出来的!
大伯不幸身患肝癌去世。其余兄弟两人又离开故土迁居城里。于是,越发老迈的祖母便一人蛰居在我家那幢高楼里。隔三岔五,还得移着小脚上楼,去破坏“楼上无人住,老鼠称霸王”的混乱局面。
大伯母、二伯母的相继离去,在白头人送乌头人的悲怆里,日渐孱弱的祖母生命意志大受冲撞。祖母在每况愈下,那双小脚再也踮不起她瘦弱如柴的身躯:祖母倒下了,在无人在旁的时刻!祖母将恒久地安息!
母亲在给睡在木板上的祖母换老衣时,泪光里,我第一次真切触目那双充满历史气氛走了86个年头的小脚:白生生,小巧而干瘪,想必年轻时应是浑圆的,那就更像两只未剥壳的笋了。
我不能想象,一对精致的“笋”,到底能有多少的负载量?
祖母与野麻
乡野僻壤,春雨一来,沟沟畔畔便有一种蓬生的野麻。
笔直的杆,阔大而密致的桃形的叶。叶片正面翠绿,背面则雾蒙蒙白乎乎一片。山坡田野,一位农人,挥动手中的锄头,他要对疯狂的野麻斩草除根。当然,他也知道这只是一个妄想。野麻扎根大地深处,根系的地下活动发展迅速,这是锄头无能为力的。何况,野麻的群体意识是很强的,一旦出现,便是一个集体。因此,农人每年重复这个动作的时候并不气愤。
放牛的、割草的孩子,常常向野麻讨趣:摘一片叶子,置于大拇指和食指围起的圈洞里,而后扬起另一只手,迅速朝那个洞打将下去。只听得“啪”的一声,洞破!若是跟谁有隙,心里还会念念有词敌人的名字。麻叶碎了的刹那,心里便有一种意向上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快意。
大人们,在需要它的时候,“涮”地割下一大把,再“哗啦”剥下它们的皮。人们利用着野麻极好的韧性,去捆束任何的东西。这时候,人们的动作无比的大气。谁会对一棵微贱的草芥在乎进而吝惜?
除了我的祖母!野麻虽形同杂草,但并不象其它杂草般不务正业。
我的祖母就将野麻派上了大的用场。自我有记忆起,就看见祖母那双小脚常常出入在春夏的田野。小心割来,去掉叶,再将躯杆表皮剥下来,浸泡在水里数日,皮腐烂。祖母用她那双松枝般的枯手在清清的河水里一抖擞,于是野麻便如白色缎带在河水里荡漾开来。
野麻在祖母手中不断实现自己的价值了!门槛内,祖母坐在一条半高的凳上,左膝上搁着一匹青瓦。几经手上老茧的摩挲,青瓦泛着白光。泛着白光的青瓦如一张大大的补丁伏在祖母瘦小的膝上。祖母左手压住搓好的一端,右手将理好的麻线分成均匀的两股,一搓!于是,雪白的麻在祖母手下跳跃起来了。雪白的麻绳在祖母的脚下越堆越高,如蓬松的棉花糖。
每个无所事事的日子,祖母都在重复这个单一的动作。不觉中,祖母常常习惯地打起盹来:眯缝着眼,皱纹堆积的脸微笑着,手也依然摆出搓麻绳的姿势,人却早已进入了麻绳外的世界里去了……夕阳斜斜悠悠洒过来,在霞光里,我的祖母不受惊扰地做着她的梦了。
雪白的麻,被祖母搓出均匀细密的麻绳。村里的女人,再用这些麻绳做出漂亮的鞋袜。自家人穿亦可,就是赠亲送友,也算是表情达意的上乘之物。
于是,野麻带着祖母的气息,像一条蜿蜒的枝枝叉叉的小河,抵达每个可能抵达的角落……祖母、木床、三字经祖母那张木床,像一个温暖的窝。伯叔及我家年纪太小的孩子,特别是我等女流之辈,理所当然被父母扔进窝里。父母宝贝的男孩儿,到了四五岁,烦!便也被毫不留情扔进“窝”里。
于是,祖母那张大大的破木床,便成了收留‘小难民’的处所。小难民被祖母乐呵呵地一双手捧大走人了,还有更小的难民进来,直到最小的长大。
总共算起来,祖母的“窝”里曾经窝居了十七个孙子孙女。
如今想来真是奇了,在自家睡觉,一个个睡不踏实还尽做恶梦。一到这个并不优越的“窝”里,要么没梦,要么尽是美梦。
我在祖母的“窝”里睡了五个年头,和同小我两个月的堂妹。
如果是冬天,吃罢晚饭,祖孙三人便早早地蜷缩在“窝”里了。若是夏天,又夜色尚早,在“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意境里,祖母便领着我和堂妹,在院坝的长石板上慢慢地游走。月光下,祖母的白发,就像一朵圣洁的雪莲。祖母依然摇着那把蒲扇,走走停停,而后习惯地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祖母在若有所思了:星宿亮堂堂,人阳明晃晃。
就在亮堂堂的星宿下面,祖母开始了她的天方夜谭……在祖母的天方夜谭里,回屋,躺在“窝”里。祖母隔着纹帐,用嘴或蒲扇“哺——”地一声,将油灯吹灭。若吹不灭,三张翘得夸张的嘴便“一、二、三”同仇敌忾,各自吐出中气最足的一口气。每次,我的“哺——”声才半截,便摇身变成了“哧——”声,我忍不住这种滑稽笑起来了。
月光穿过窗孔钻进来,我们的晚课开始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女儿经,仔细听。清早起,出房门。上灶堂,爱干净。烧茶汤,敬双亲。”(至今,没见相关的可考文字,因此,可能不太准确。)此时的祖母,成了我们的私塾先生。她念上句,我们念下句。“人——之初,性——本善”,我和堂妹乐悠悠摇头晃脑,且故意拖长音调。由于节奏不一致,两个小脑袋冷不防就晃在一块了。“哎哟,苟不教——”“哎哟,上灶堂——”三人顿时笑成一团。破木床,被我们的笑,痉挛得“吱吱嘎嘎”乱叫。高潮处,祖母宣布“睡觉!”。我和堂妹在黑暗里捂着嘴笑上一阵,再晃上几晃,直到迷糊。
祖母只是一个荆衩布裙、永远与文字沾不了边的乡村老妪。然而,就在那张破床上,祖母凭着记忆,便将先贤圣哲的教诲传授给了她的子孙。记得忘情之时,祖母还会在床下孩童般跳起儿时欢乐的舞蹈。那一刻,我被记忆久远却依然新鲜的力所深深地震撼了。
祖母、屋檐小灶
屋檐下,几块土砖搭设起来的小灶。炊烟在风里毫无章法地乱窜。土灶旁,一位老人咳咳呛呛直抹眼泪。
老人是我最最敬爱的祖母!祖母被她的儿孙们逼到屋檐下去了!祖母先前住的老屋是分给二叔家的。某一天,二叔突然带来一帮人,将分给他的那半老屋掀了。原因是:他要修新房,老屋留着没用,它的材料却有用。我家与二叔家共用的那一扇板壁,在没有任何招呼的前提下,没了。连同房梁上,父亲从大老远的地方买回并标上父亲名字的檩子。于是,风雨毫无遮拦地朝我家扫荡进来,我们一家可以躺在床上数天上的星星了。
祖母的儿子们,都在各自奔忙着,他们是无暇或无力顾及他们悲哀的娘了。终于,大伯家空出一间先前堆放杂物的小屋。驱逐了大半天窝居在此多年的老鼠之后,祖母那张曾经躺过三个儿子十七个孙子孙女的破木床,在小屋里别别扭扭地安下身来。
灶台没了!祖母提着那只几十张嘴从里面捞过吃食的鼎锅,在房前屋后转悠了半大。最后,祖母看中了大伯家屋后檐下的那块地盘。
地盘很窄,挤挤挨挨能坐下两个不大的人。屋檐下有一条蓄积屋檐水的小阴沟,阴沟的右边是雨天容易滑坡的岩坡,岩坡上则是大片的竹林。
时际正好是冬天!漆黑的夜里,我的祖母缩在阴冷的屋檐下,默然地向灶里添着柴禾。祖母如雕塑般,表情僵硬而固定。没有言语,只是偶尔听到从屋檐下发出的几声咳嗽。我,一个不具任何表达能力的不中用的小女孩,只有陪在祖母的身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再默默地流泪。
我依然睡在祖母的那张大床上,只是,祖母再也没有兴致教她的孙女念《女儿经》了。
忽有一夜,我被一阵非常大势的雨声及其夹杂的异响所惊醒。模糊的意识里,我感觉祖母在起床了。于是,我毅然踢掉被子,努力眨巴并瞪大眼睛,穿上棉衣,迅速地跟在祖母的身后。
穿过大伯家的厨房,打开门,风雨裹挟着新鲜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缩紧脖了探头一看:小灶被滑坡的泥土彻底掩埋了!
风雨里,油灯的光亮,在祖母眼前飘摇不定。我却在祖母身后的影子里哆嗦着。祖母足足站了十分钟,而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床上。
缩进被子窝里,我用被子蒙住脑袋,无力的泪,涌流了一个晚上。我的愁苦的祖母没有搭理我的饮泣。
当我家的新房立起来的时候,我止住了我的哭泣。来到屋檐下,我一脚踢了祖母后来另起的小灶。
祖母搬进我家的新房了,我们却举家迁往了城里。祖母又孤零零地守着我家那幢楼了。
如今,祖母已经离去。然而,那段屋檐下的日子,却如毛毛虫般伏在我的记忆里,并一直使我感到屈辱和最大程度的不可原谅!
这一片热土
我们居住的地方该称作扇形平原,只是袖珍了些。平原四周环山,近处如馒头的矮山有农民种的桑树,逢春而绿,入夏以后可以摘到桑葚。远处是没有多大起伏的山,像一道屏障把平原围在里面,只在南面和西面有缺口。这里的夏天风很珍贵、偶有一缕掠过,就是从这两个缺口上进去的。这些山长得最美丽的要数与邛海朝夕相依的泸山了,她如一位美丽的南国少女,为了一个目标长途跋涉……川兴河从高山铺的两座馒头山间流出来,分别经过官渡坝和引水渠,再经过川兴大桥,最后流入邛海。
河两岸的景致,在诗人的眼里要算春天,在农人的眼里要算六月的麦黄和八月的谷香。我们眼里的四季中,最美丽的莫过于深秋了。南方的秋天来得迟来得轻,几番秋雨过后,让太阳照上几天,树上的叶子和地上的草便全黄了。纤长的茅草头顶毛茸茸的白花。这一白一黄和紫色或红色的喇叭花相配成很舒心的景致。两岸白桦蛋黄般的叶子最逗女孩子的喜爱,一个个奔跑着、欢笑着,把一片片新采下来的橙黄小心地夹在日记簿里,或拿在手中当扇子,或当一种更能增添美丽的陪衬。
河两岸的居民爱竹,每家少则一笼,多则房前屋后、田坎坡地都种上。青的黄的交错林立,要是没有几个竹编厂,还真为这些茂盛的生灵惋惜呢。
川兴小街依山临水。高大的楼台与低矮的古式木板土砖房错落,街上店铺连着店铺,店铺前撑布棚。太阳照下来,本来就细的街道便印上了一明一暗的图案,小街更显得挤了。
在街的拐角处有一家租书店,花花绿绿的。武侠小说多得很。其次是言情小说,几个港台小姐的换汤不换药的故事。
书的主人是个和蔼的老人。他的书不管厚薄,押金都是伍元。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他手一指:“呶,看看那个。”手指处是阅书须知,很漂亮的中楷。
“你们要看啥子书?”不是西昌口音,至少有一大半不是。
“呶,”出乎我们的预料,他指着椅子旁边的门说:“里边去。”
哈,全新的世界。《海瑞罢官》、《简·爱》、《血色黄昏》、《北极星》……应有尽有。我们像几个关了一个冬天,突然投进春天的花丛中的蜜蜂一样,东闻闻西嗅嗅。
“慢慢看!”他站在门口说,“看书别慌,认准一本仔细读。读书有三个步骤,知道吗?一粗二精三跳跃……”
一个星期天,他对我们说,他老了,该搬回老家了。他走的那天,送行的人很多,他含泪一一道别。临上车了,他分别送给我们一本好书。
夕阳在泸山顶上给海子铺下绯红而闪光而平坦的路。抚摸着大黄桷树,眼前便浮现出一幅图景:我们正驾着风帆,沿着这路追赶着灼热的太阳……我在太阳辉映下的这一片热土地上成长!
生命如歌
在生命链条中,过去的涅槃总是连着新生的开始。然而,逝去的该是生命,诞生的,也该是生命吧,生命的流程总是折射某种说不清的内涵……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窗上刺槐,来了一对叫不出名的鸟儿,毛色灰麻麻的,大小与鸽子差不多。它们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喘着气。身子瘦小、动作刚劲有力的,大概是雄鸟。它望了望另一只鸟,便飞出树枝,绕树转起圈子来,起初很大,慢慢小起来,越来越小,最后落在一个树杈上。看来它们要在这里安家——要不,也许飞得太累了,雌鸟正歇气呢,雄鸟飞几圈,跳几步空中迪斯科,跟妻子逗乐呢!果然当天它们就开始在树杈上搭窝了。四五天过后,窝做成了。夜里偶尔可以听见他们咕咕的叫声。我与妻美其名曰“夫妻夜谈”。有一天午后我们在树下乘凉。我见这对夫妻也在树上歇息,一时心血来潮,像小孩子一样做出怪声来吓它们。雌鸟吓得扑愣愣飞出去。雄鸟先是吃了一惊,身子往前倾,做出欲飞架势,见我毫无敌意,也不飞了。雌鸟站在远处树枝上,冲着这边不断呼唤。要是碰巧它们不在树上,这样的乘凉,不免让人觉得缺少些什么。它们爱做一种“抓敌人”的游戏。游戏开始,那雌鸟先飞出去,像掷出的石头一样,快速落在风景茂密的树叶里,雄鸟便做出找不到的样子,绕那棵树飞几圈,趁雌鸟不防备俯冲下去,把“敌人”捉住,两只鸟儿欢快地飞起来。
不久,雌鸟整日呆在窝里。“兴许是生病了。”我对妻说,还拉她去看:“你看,整天都是那只雄鸟飞进飞出。”妻大笑,擂我一拳,说:“笨!人家在孵蛋!”我一下醒悟,也笑着说:“人家都孵,你什么时候孵?”没等说完,妻两个拳头雨点一般倾泻下来。小鸟一共三只,天真活泼,像三个淳朴的小孩,整日在妈妈的呵护下从树上飞到树下。雄鸟每天往返于窝和田野之间,衔来食物喂孩子们。
就在小鸟试飞不久,灾祸降临到这个和平安乐的家。那是个下午,雄鸟飞回来时,如一架重伤的战斗机,一下跌落到树上,身上不断摇晃,几乎要摔下树来。凌乱的羽毛上还有斑斑的血迹。鸟儿们吓傻了,不叫也不动,呆呆的。过了一会儿,雌鸟像回过神来一样,飞出去,绕树飞了几圈,没有发现敌情,又飞回来。
天黑了,槐树上静得出奇。沉重的打击也许会打破一个家庭的宁静。它们也许连夜迁到别的地方去了;也许雄鸟死了,雌鸟带着孩子躲到别的地方去……总之,明早树上也许只有空空的鸟巢罢,我想。
第二天一大早,鸟儿很早就叫开了。树上五只鸟。三只小鸟和雌鸟边蹦边唱歌。雄鸟缩着头,蜷着身子,站在离家窝不远的树枝上,看孩子们嬉戏。上午,雌鸟捉来虫子,孩子们都伸长脖颈,雌鸟径直飞到雄鸟身边,把虫子喂给雄鸟。没过多久,孩子们也可以捕食了,它们很早飞出去觅食,总会为雄鸟带来食物。不久雄鸟可以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了,可它再也没有飞出去过。看来它的翅膀折断了——那夜要没有坚强的毅力和“家”的责任,要不是对生命存在希望、对未来充满信心,也许……孩子们像妈妈一样,每天给爸爸喂食,直到它们离开这个窝,去建立新的家园。槐树上剩下这一对,如同它们来的时候一样。雌鸟每天飞出去觅食,雄鸟则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
深秋,槐树凝脂般的黄叶一股股落下。树上突然发生了战争:雄鸟扑愣愣向雌鸟冲过去,用翅膀扑,用嘴啄。雌鸟发出悲切的呻吟。战争持续了好几天。
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对候鸟。在它们的生活里,季节便是方向,迁徙才是生存的法则。面对这种生存的法则,雌鸟要选择丈夫,而丈夫选择了法则。雌鸟终于走了。亮丽的秋阳下,树枝呜呜地梳理着过风。鸟巢犹如树体语言中美丽的标点。雄鸟从窝里探出头来,鸣叫着,鸣叫着——也许是留恋的呼唤,也许是深深的祝福……对你倾诉或许,你我本来就是人生小站中的匆匆过客,彼此带着各自的奋斗目标在追求中相遇。如随风相撞的两片树叶,转眼各奔东西。
或许,在生活的旅程里,我们本不该相识。然而,岁月沧桑,人生苦短。既然有缘,我们为何不去珍惜呢?若干年后,谁又能说,我们不会成为彼此人生画面中的一道风景?
皓月当空,星辰依旧。时间,在我们的手指间渐渐地滑落,封冻成为永久的记忆。谁又能保证,记忆都是美好的呢?或许,我们都希望把愿望变成现实。但是,自从我们在人群中分离,我忽然感到,这世界上除了你,却再也找不到灵魂的归宿。
从某一日开始,我总是在黎明中提起笔,而稿笺上留下的只有你的名字。那一刻,泪水伴我长流。
如今,品尝了思念之苦,让我如何诉说其中的滋味?我一直站在最初的地方徘徊,不知道珍惜所拥有的情怀。等我明白生活中的一切,却发现,爱我的人已离我而去。在寻寻觅觅当中,只有自己的影子在风中摇。时光穿过至爱的胸膛,转了一个又一个的整圆。蓦然回首,我还在最初的树下,等待一个千年的旧约。在渐渐封冻的时间长河面前,开始沉思所有的往事。原来,我并不是个脱俗的女孩子,生活琐事、儿女情长。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比断线的风筝还要难以找到归宿。
这个都市刚刚下过一场春雨,还带着几颗晶莹的雨滴在树梢上,闪烁着光茫。我站在树下,想起往事,潸然泪下。人有时候,能够痛快地哭一场的地方都找不到,还得强装笑脸,去面对生活,面对一切。
为一个人流泪,相信自此后,再不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了。它已风干在我的记忆中。
一个人的身影在我视线中消失时,我还注视着他所走过的路。这一生当中,我们还能不能相见?
不管时光如何流逝,心中荡漾的情怀,书桌上的小提琴,能在记忆中抹掉?
哦,这丝丝缕缕的情思啊!
爱的礼物
三天假期,飞过去了。下午又要回到乡村的单位去。妈妈系着围裙,在灶房给我赶做饼子,是那种卷了葱花、调料和鸡蛋的馅饼。她一边做,一边不停地叮咛我回去好好工作好好工作。三天来,她一直都在这么说,我有点烦,想表示一种不满,但望一眼她挂着汗珠的脸庞,心又一下子软了。妈妈总让我心软,总是用爱把我驯服得乖乖的,我听着她永远叮嘱不完的话语,态度顺从的像一个很听话的乖孩子。
当妈妈的叮咛终于出现一段间隙的沉默,我赶紧趁机逃出了灶房。
外面飘着细雨,我站在院子里享受一份湿意,风和雨星子一起吹过来,好沁香的丁香味儿钻入鼻孔,我这才回头注视花园里的丁香树。这是一棵妈妈亲手栽培出来的白丁香,细细碎碎的枝条上,挂满了一串串洁白的丁香花,沐浴在雨露中,更显了几分娇白,湿嫩嫩的,很是美丽。我不禁脱口喊道:“这么香美的花,我真想折两枝带到乡下去!”喊完竟呆呆站在丁香树前痴情了好大半天。
雨大起来了,我深深凝视了一会儿带着水珠的花姿,然后很是不舍的躲回自己的小屋收拾东西。
一只大大的天蓝色旅游包,首先装进去的,总是进城一次逛书店买回的新书和稿纸,这是唯一我自己置办的东西。而其它塞满包的,便是妈妈永远赠送不完的爱的礼物。妈妈经常像变魔术似的,将肉、面粉、菜做成各式各样的食品,笑眯眯地送给我,就连怎样吃,一次吃多少以及如何存放等等,她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到我出门才肯罢休,她知道我怕冷,总是要我多加衣服多加衣服;我喜淋雨,可她非要把雨伞塞进我包里,而我不经意的一声咳嗽,她便凶着脸将那吓人的药片放在我手中。她很是细微,就连我平时馋嘴的果丹皮、泡泡糖、锅巴之类,她都会细心替我装好。反正,每次离家,非得背一个满满的包,她才肯放我走。
我常想,母亲干嘛有那么多的爱呢?从小至今,我已背负了许许多多,可她依然源源不断地爱我,给我无穷无尽的爱的礼物,而她实在就是那么一个瘦瘦弱弱的样子,她那丰厚肥腴的爱,究竟在什么地方蕴藏呢?凝望她,我总也想不透。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包也越来越鼓,抬头向窗外望去,雨依旧。突然发现妈妈踩着小凳子站在丁香树前。我倚窗仔细望去,她正拿着剪刀一下又一下的采摘着丁香花。她面带微笑,用纤指拨弄着丁香枝条,细心又专注的挑选着一串串丁香花,她的表情和她一伸手、一屈臂、一挥剪刀一弯腰的姿势,在这一刻显得极为优美、和谐、摄人魂魄。一时间,我竟被她的美丽惊呆了,我从没注意过妈妈也会有这般美丽的时刻。我本想跑出去给她雨伞的,但我怕破坏了这一刻的美妙,怕弄惨了这幅雨季生动的风景。是的,这确是一幅极真极美的风景:一个劳累一生的母亲,为出门工作的女儿,冒雨采摘爱的鲜花,多皱的脸上满是雨水和汗水,但她微笑得宽慰而灿烂,笑得一尘不染,就像那一尘不染的白丁香花一样,又美又芬芳。
我呆呆地注视妈妈许久许久,热泪潮涌般滚下来,滑进嘴里,甜甜的、又涩涩的,很是叫人心绞。当妈妈终于捧着一大把含露的白丁香送到我手中时,我那颗脆弱的、承受不了太多爱与美的心,已有种清脆崩塌的感觉。
我背起包,极为珍爱地捧着鲜花出门,妈妈一直笑笑地、笑笑地送我到巷口。花在我怀中美丽地芳香着,转头看妈妈,她依然笑笑地,笑得跟丁香一样芬芳,跟丁香一样的纯洁,跟丁香一样一样的馨香、俊美……年轻真好年轻真好,漂亮真好,女孩真好,纯情真好,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切都好!清晨起床,对镜梳妆,娇容在镜中微笑,小鸟也会为你歌唱,因为你,年轻。傍晚散步,夕阳拉长一个剪影,即兴吟出一首小诗或背几句喜欢的句子,洒脱地转个圈儿,回眸数数身后的脚印,然后继续往前走,左脚或右脚走错了路,会有人说“原谅你,重新再来!”因为年轻。
换一个发型,穿一身新式服装,走在大街上什么也不考虑,也不用故意让人注意,自然会有无数欣赏和羡慕的目光一直送你走过,因为年轻。
假日,洗个热水澡,随便裹一件宽松服或者睡衣,让头发湿湿的自然披下,眉毛上还沾着水珠,不用化妆,不用洒香水儿,也不用穿鞋子,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几圈或躺在床上懒散一会儿,就这么个样子,也会让自己满意,充满信心,淡淡的身体自然的香气,会让整个小屋变得温馨。
乘坐公共汽车,无论多挤,也会有小伙子踮起脚跟频频看你几眼,有时,还会有小孩扯着他妈的衣襟悄悄说“妈妈、妈妈,你看前面这个大姐姐真好看!”
受委屈时,趴在妈妈的肩头或抱一只小猫或小狗,好好流一会儿眼泪,然后又若无其事的把眼睛笑成和眉毛一样的平行线,还极认真的对别人说“我就从来不哭鼻子!”……因为年轻,处处都受人称赞,因为年轻,凡事都可再做一次,因为年轻,丰沛的情绪总激荡在你的心中。是的,年轻真好,漂亮真好,时刻会有热情的目光注视你,欣赏你,捧你抬你,给你快乐、微笑、满足,甚至虚荣!
年轻重要,漂亮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加倍珍惜和正确面对。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也不是今天拥有,明天一定还能再拥有;更不是日子象现在这样一天天过来,明天还能再这样一天天过去。冬天到来,不久一定会是春天,而今日年轻,明天就一定会衰老然后死去;玫瑰凋零,来年的花会开得更艳,但今朝漂亮,明朝的容颜会面目全非,讨人人之嫌。
年轻真好,漂亮真好,聪明把握这个季节会更好。试试看,在年轻漂亮的骨壳里洒一把种子,栽一行松柏,开垦一片真诚的天空,而这一粒种子,一片松叶,一寸天空,都将是永远无法衰老,无法逝去的继续,是暮年还能再拥有的实在的年轻与漂亮。
是的,是的,年轻真好,漂亮真好。
懂得自己的心
黄昏时分,夕晖涂下几抹灿烂,耀得校园很生动,大学生们散步、打羽毛球、弹吉它、嬉戏的身影,给这一天紧张学习的结尾,倍增了几分活泼和充实。
和往常一样,喊了灵芝同去花园里交换各自的诗作。我紧挽着她,向花园慢慢地走,心里揣摸不出她今天写了什么?她的文笔总是又奇又新,让人大吃一惊的。我扭头看一眼她那可爱而智慧的脸庞,深深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好诗友感到欢喜。
绕过图书馆,那块花园中间密密的绿草坪便跃入了眼帘。接着,一位男孩牵着一位女孩的手,也走进了我们的视线。我欣赏似地深深望着,心中默默地为他们祝福。
我回头看灵芝,只见她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望着那两个幸福的背影,双眼含满泪水。
突然,她紧紧抓住我的双手说:“让我跟他走一段吧?那个男孩——他——”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我却一下子懂了她痴情的心。我想要阻拦她,但看着她恳求的惨样,又忍不住说:
“去吧,跟一段就回来,不要过多地折磨自己!”她满含感激地点点头,掉下两颗泪珠,痴痴向前面远远的影子走去。我不由地叹口气,在草坪上来回走动。长时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和灵芝一样的遭遇突然涌上心头,顿时,也禁不住泪盈于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