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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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苏辙卷(9)

汉论

古之圣人,制为君臣之分(1)。天子以其一身,立乎天下之上,安受天下之奉己而不辞;天下之人,奇才壮士,争也其力,自尽(2)于天子之下,而无所逃循。此二者何为如此也?

天下之事,固其贤者为之也。仁人君子尽其心,以制天下之事,而无所不成;武夫猛士竭其力以翦天下之暴乱,而无所不定。此其类非不智且勇也,然而不得其君,则其心常鳃鳃然(3),旷四海而不能以自安,功成事立,缺然反顾,而莫之能受。是以天下之贤才,其才虽足以取之,而常喜天下之有贤君者,利其有以受之也。盖古之人君,收天下之英雄,而不失其心,故天下皆争归之。而英雄之士,因其君之资,以用力于天下,功成求得,而不敢为背叛之操(4)。故上下相守,而可以至于无穷。惟其君臣相戾(5),而不能以相用,君以为无事乎其臣,臣以为无事乎其君,君无所用,以至于天下之不亲,臣无以用之,以至于茕茕而无所底丽(6),而天下始大乱矣。且彼不知夫天下之意也。天下之人,皆人臣也。而谁能以相从?惟其因天子之权而用之,是以虽其比肩之人,而莫敢抗。彼见天下之莫吾抗也,则以为天下之畏我,而不知己之戴君之威而行也。故或狃(7)天下之畏己,而反以求去其君。其君既去,而天下之人,孰畏而不为变哉?

昔者西汉之衰,王莽窃取其人君之权而执之,以求取其天下。方其执之而未取也,天下不知其将取之,是以俯首而奉其所为。何者?天下之心,犹以为汉役之也。至于天下在莽,而其英雄之士,遂起而共攻之,不数年,而莽以大败。何者?天下不服亡汉之王莽也。其后东汉之乱,献帝奔走于草莽之中,曹操出之(8)以为帝王。当是之时,天下已无汉矣,而唯曹氏之为听。然天下之英雄,犹以为名,皆起而争之,终曹公之身,而不能以自安。犹幸其当时之人,皆知汉之天下已去,而操收之也,是以心服曹氏而安为之臣。故孔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9);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盖天下之情,居下而干其上之政者,以为己之享其利也,而不知天下之争心皆将嚣然(10)而不平。是以其素所服者愈狭,则其失之也愈速。何则?其不平者众也,故曰:“禄之去公室(11)五世矣,政在大夫四世矣,而三桓之子孙微矣。”呜呼!公室既微,则三桓之子孙,天下之所谓宜盛者也,而终以衰弱而不振,则夫君臣之分可知也已。

【注释】

(1)制为君臣之分:制定出了君臣的等级职分。

(2)自尽:自我尽力。

(3)鳃鳃然:恐惧的样子。

(4)操:操作,行为。

(5)相戾:相背,不相合。

(6)底丽:依附。

(7)狃:习惯。

(8)出之:驱逐他。

(9)希不失矣:很少有不失败的。希,很少。

(10)嚣然:喧哗,吵闹的样子。

(11)公室:春秋战国时诸侯的家族。

三国论

天下皆怯(1)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2),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用也。夫唯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耶!汉高祖(3)、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4)而得之者也。曹公(5)、孙(6)、刘(7),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8),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忧,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9)。昔者项籍(10),乘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11),咄嗟叱咤(12),奋其暴怒,然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13)。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14),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15),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16),而项籍固已惫矣(17)。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自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惟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18)、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19);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20),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21),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22),而当纷纭征伐之冲(23),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24),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25),则是其气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26),而狼狈于荆州(27),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处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28)。

【注释】

(1)怯:怯懦,胆小。

(2)暗:愚昧,糊涂。与“智”相反。

(3)汉高祖:刘邦。

(4)过:超过。

(5)曹公:曹操。

(6)孙:孙权,字仲谋,三国时吴国国王。

(7)刘:刘备,字玄德,三国时蜀国国王。

(8)捽:搏斗,冲突。

(9)汉高帝:即汉高祖刘邦。

(10)项籍:项羽。

(11)柄:权柄。

(12)咄嗟叱咤:怒斥,呼喝。咄嗟,同“叱咤”。

(13)遂:就。

(14)顽钝椎鲁:顽钝,愚笨。椎鲁,愚钝,与“顽钝”同义。

(15)已:止。

(16)逡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决的样子。

(17)惫:疲惫,倦乏。

(18)信:韩信。

(19)不逮:不及。逮,到,及。

(20)翘然:出众自傲的样子。

(21)遂:顺利成功。《礼记·月令》:“百事乃遂”。

(22)诸葛孔明:即诸葛亮。

(23)纷纭:多而杂乱。

(24)忿忿:心里不平。

(25)自将以攻人:指关羽死后,刘备非常悲愤,亲自领兵攻吴而大败。

(26)吕布:字奉先,东汉九原人,善骑射,有勇力,曾投靠董卓,誓为父子。后又与司徒王允合谋,杀董卓,封为温侯,后依袁术,投袁绍,被曹操所杀。

(27)荆州:州治在襄阳,即今湖北省襄樊市。

(28)不可及:赶不上,达不到。

晋论

御天下有道:休之以安,动之以劳。使之安居而能勤,逸处而能忧,其君子周旋揖让不失其节,而能耕田射驭,以自致其力,平居习为勉强而去其惰傲,厉精而日坚,勤劳而日强,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惮执天下之大劳。夫是以天下之事,举皆无足为者,而天下之匹夫,亦无以求胜其上(1)。何者?天下之乱,盖尝起于上之所惮而不敢为,天下之小人,知其上之有所惮而不敢为,则有以乘其间而致其上之所难。

夫其上之所难者,岂非死伤战斗之患,匹夫之所轻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试之者邪?彼以死伤战斗之患邀我,而我不能应,则无怪乎天下之至于乱也。故夫君子之于天下,不见其所畏,求使其所畏之不见,是故事有所不辞,而劳苦有所不惮。

者晋室之败,非天下之无君子也。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高谈揖让,泊然冲虚(2),而无慷慨感激之操(3),大言无当,不适于用,而畏兵革之事。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窃乘之,是以颠沛陨越,而不能以自存。且夫刘聪、石勒、王敦、祖约(4),此其奸诈雄武,亦一世之豪也。譬如山林之人,生于草木之间,大风烈日之所咻(5),而霜雪饥馑之所劳苦,其筋力骨节之所尝试者,亦已至矣。而使王衍、王导之伦,清淡而当其冲,此譬如千金之家,居于高堂之上,食肉饮酒,不习寒暑之劳,而欲以之捍御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乐攻而无难者也。是以虽有贤人君子之才,而无益于世;虽有尽忠致命之意,而不救于患难。此其病起于自处太高,而不习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劳,贵而不能治。盖古之君子,其治天下,为其甚劳而不失其高;食其甚美而不弃其粝。使匹夫小人,不知所以用其勇,而其上不失为君子。至于后世,为其甚劳而不知以自复,而为秦之强,食其甚美而无以自实,而为晋之败。夫甚劳者,固非所以为安;而甚美者,亦非所以自固。此其所以丧天下之故也哉!

【注释】

(1)亦无以求胜其上:对君主皇上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2)泊然冲虚:淡泊空虚。

(3)操:操守,品行。

(4)刘聪、石勒、王敦、祖约:刘聪,汉(前赵)的一位君主。石勒,后赵的一位君主。王敦,公元266—324年。晋元帝渡江,他与从兄王导同心拥戴,被授以重任。后拥兵不朝,意欲胁制朝廷。永昌元年,他以诛帝亲信刘隗等为名,起兵反,东下攻陷石头城,入朝为丞相。元帝死,他退屯姑孰。晋明帝太宁二年再反,兵入江宁,途中病死,众溃,被戮,悬首于市。祖约,东晋人,祖逖之弟,祖逖死,他代之为豫州刺史,后反叛朝廷,兵败,投奔石勒。石勒看不起他的为人,杀之。

(5)咻:搅扰。

隋论

人之于物,听其自附,而信其自去(1),则人重而物轻。人重而物轻,则物之附人也坚。物之所以去人,分裂四出而不可禁者,物重而人轻也。古之圣人,其取天下,非其驱而来之也;其守天下,非其劫而留之也。使天下自附,不得已而为之长(2),吾不役(3)天下之利,而天下自至。夫是以去就之权在君,而不在民,是之谓人重而物轻。且夫吾之于人,己求而得之,则不若使之求我而后从之。己守而固之,则不若使之不忍去我,而后与之。故夫智者或可(4)与取天下矣,而不可与守天下。守天下则必有大度者也。何者?非有大度之人,则常恐天下之去我,而以术(5)留天下。以术留天下,而天下始去之矣。

昔者三代之君(6),享国长远,后世莫能及。然而亡国之暴,未有如秦、隋之速。二世而亡者也。秦、隋之亡,其弊果安在哉?自周失其政,诸侯用事,而秦独得山西之地,不过千里。韩、魏压其冲(7),楚胁其肩,燕、赵伺其北,而齐掉(8)其东。秦人被甲持兵,七世而不得解,寸攘尺取,至始皇然后合而为一。秦见其取天下若此其难也,而以为不急持(9)之,则后世且复割裂以为敌国。是以销名城,杀豪杰,铸锋镝,以绝天下之望。其所以备虑而固守之者甚密如此,然而海内愁苦无聊,莫有不忍去之意。是以陈胜、项籍因民之不服,长呼起兵,而山泽皆应。由此观之,岂非其重失天下而防之太过之弊欤?

今夫隋文之世,其亦见天下之久不定,而重失其定也。盖自东晋以来,刘聪、石勒、慕容、苻坚、姚兴、赫连之徒,纷纷而起者,不可胜数。至于元氏,并吞灭取,略已尽矣,而南方未服。元氏自分而为周、齐。周并齐而授之隋。隋文取梁灭陈(10),而后天下为一。彼亦见天下之久不定也,是以全得天下之众,而恐其失之;享天下之乐,而惧其不久;立于万民之上,而常有猜防不安之心。以为举世之人,皆有曩者英雄割据之怀,制为严法峻令,以杜(11)天下之变。谋臣旧将,诛灭略尽,而独死于杨素之手,以及于大故终于炀帝(12)之际,天下大乱,涂地而莫之救。由此观之,则夫隋之所以亡者,无以异于秦也。

悲夫!古之圣人,修德以来天下,天下之所为去就者,莫不在我,故其视失天下甚轻。夫惟视失天下甚轻,是故其心舒缓,而其为政也宽。宽者生于无忧,而惨急者生于无聊耳。昔尝闻之:周之兴,太王避狄于岐,豳(13)之人民扶老携幼,而归之岐山之下,累累而不绝,丧失其旧国,而卒以大兴。及观秦、隋,惟不忍失之而至于亡,然后知圣人之为是宽缓不速之行者,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

【注释】

(1)听其自附,而信其自去:听任他们归附而对于他们是否会离去充满自信。

(2)长:统治者。

(3)役:役使。

(4)或可:或许可以。

(5)术:权术,计谋。

(6)三代之君:指夏商周三代君主。

(7)冲:要冲,要道。

(8)掉:摇摆。

(9)持:控制,挟制。

(10)隋文取梁灭陈:隋文帝消灭了南朝的梁朝和陈朝。

(11)杜:防止。

(12)炀帝:隋朝的末代皇帝,淫乱无度,终至亡国。

(13)豳:周人迁往岐山前居住地。

唐论

天下之变。常伏于其所偏重而不举之处,故内重则为内忧,外重则为外患。古者聚兵京师,外无强臣,天下之事,皆制于内。当此之时,谓之内重。内重之弊,奸臣内擅而外无所忌,匹夫横行于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乱不起于左右之大臣,则生于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专在内也。古者诸侯大国,或数百里,兵足以战,食足以守,而其权足以生杀,然后能使四夷、盗贼之患不至于内,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内患不作(1)。当此之时,谓之外重。外重之弊,诸侯拥兵,而内无以制。由此观之,则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内,而亦不可使在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