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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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苏洵卷(4)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1)

内翰执事(2):洵布衣穷居,常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3),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4),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5),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6),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7)。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8),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9)。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长叹息(10),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11)。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12),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13)。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14)。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15),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16)。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17),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18),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19)。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20)。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

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21),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22),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23),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24),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25)。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26)。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27),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28)。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29)。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30),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31)。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32),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注释】

(1)作者于至和元年(1054)上书给张方平自荐,颇得赏识,被举荐为成都学官。后张方平将苏洵介绍给欧阳修,并为苏洵置装,派人送他进京。于是苏洵给欧阳修写了此信。

(2)内翰执事:书信中常用的敬称。

(3)不肖:不贤。

(4)富公:即富弼(1004—1083),字彦国,河南洛阳人。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任枢密副使,掌西北边防军务。

(5)余公:即余靖(1000—1064),字安道,韶州曲江人。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担任右正言。蔡公:即蔡襄(1012—1067),字君谟,兴化仙游人。官至端明殿学士。宋仁宗庆历三年任谏官。

(6)毛发丝粟:比喻极其平常而微小。

(7)纷纷然句:都纷纷起来,聚合在一起。

(8)分散四出:此指宋仁宗厌历五年(1045),欧阳修出知滁州,余靖出知吉州,蔡襄出知福州。

(9)而尹公句:而尹公也失去势力,为小官的事务而奔忙。

(10)忽忽:迷惑,恍忽,失意貌。

(11)浩浩:旷远貌。曩:从前。

(12)而余公句:而余公恰好此时在南方建立了功业。

(13)潸然:泪流的样子。

(14)遽:仓猝,匆忙。

(15)韩子:即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人。唐代文学家。旧时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官至吏部侍郎。卒谥文,世称韩文公。

(16)执事之文句:您的文章,婉曲多姿,详细完备,回环往复,千转百折,却条理明达流畅,没有间隔或折断。

(17)李翱(772—841):字习之,赵郡人。贞元进士,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谥文。唐代著名散文家。

(18)陆贽(753—805):字敬舆,浙江嘉兴人。唐大历进士,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善骈文。

(19)这句的意思是:措词表意,准确得当,有您文章的充实。

(20)这句的意思是:喜欢讲别人的好处,却不是为谄媚人,是因为这个人确实能够当得起这种赞誉。

(21)草野泥涂:指平民百姓的住处。

(22)这句的意思是:而他了解大道的心,近来获得初步的成就。

(23)欲徒手句:想要空手拿着这封信,把自己托付给您。

(24)而又不遂句:然而又不能够磨练自己的意志,砥砺德行,用古人来期待自己。

(25)这句的意思是:后来困境更加严重,然后取古人的文章来读它,开始觉得它们用词达意,与自己有很大的不同。

(26)夫:感叹语气词。而已:语气词连用,加强肯定语气。

(27)《论语》:孔子弟子及其后学对于孔子和他的弟子的言行的记录,共二十篇。《孟子》:孟轲及其弟子万章等著。

(28)兀然:静止貌。

(29)方其始也句:刚开始的时候,进入它的中间感到恐惧不安,广泛地观察它的外部,又令人感到惊讶。

(30)自制:自己限制。

(31)试出而书句:试着把它写出来,过后反复读它,像滔滔流水奔涌而至,觉得它的到来非常容易。

(32)《洪范论》:约作于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至嘉祐元年(1056)之间,分叙、上、中、下、后叙等5篇。

上欧阳内翰第二书

内翰谏议执事:士之能以其姓名闻乎天下后世者,夫岂偶然哉?以今观之,乃可以见。生而同乡,学而同道,以某问某,盖有曰吾不闻者焉;而况乎天下之广,后世之远,虽欲求仿佛(1),岂易得哉?古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愚未尝敢忽也。今夫群群焉而生,逐逐焉而死者,更千万人不称不书也。彼之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有以过乎千万人者也。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苟卿子;苟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且夫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不可忽,则其多称而屡书者,其为人宜尤可贵重。奈何数千年之间,四人而无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无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洵一穷布衣,于今世最为无用,思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而不可得者也。况夫四子者之文章,诚不敢冀其万一。顷者张益州见其文,以为似司马子长(2)。洵不悦,辞焉。夫以布衣,而王公大人称其文似司马迁,不悦而辞,无乃为不近人情?诚恐天下之人不信,且惧张公之不能副其言,重为世俗笑耳。若执事,天下所就而折衷者也。不知其不肖,称之曰:“子之《六经论》,苟卿子之文也。”平生为文,求于千万人中使其姓名仿佛于后世而不可得,今也一旦而得齿于四人者之中,天下乌有是哉?意者其失于斯言也。执事于文称师鲁(3),于诗称子美、圣俞(4),未闻其有此言也。意者其戏也。惟其愚而不顾,日书其所为文,惟执事之求而致之。既而屡请而屡辞焉,曰:“吾未暇读也。”退而处,不敢复见,甚惭于朋友,曰:“信矣,其戏也!”虽然,天下不知其为戏,将有以议执事,洵亦且得罪。执事怜其平生之心,苟以为可教,亦足以慰其衰老,惟无曰荀卿云者,幸甚。

【注释】

(1)仿佛:相似,差不多。

(2)司马子长:指汉代著名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司马迁,字子长。

(3)师鲁:指尹洙,字师鲁,与欧阳修同时人。

(4)子美、圣俞:子美,指唐代大诗人杜甫,字子美。圣俞,指梅尧臣,字圣俞,与欧阳修同时人。

上欧阳内翰第三书

洵启:昨出京仓惶,遂不得一别。去后数日,始知悔恨。盖一时间变出不意,遂扰乱如此,怏怅,快怅!不审日来尊履何似?二子轼、辙竟不免丁忧。今已到家月余,幸且存活,洵道途奔波,老病侵陵(1),成一翁矣。自思平生羁蹇不遇,年近五十,始识阁下,倾盖晤语(2),便若平生,非徒欲援之于贫贱之中,乃与切磨议论,共为不朽之计。而事未及成,辄闻此变。孟轲有云:“行或使之,止或尼之。”(3)岂信然邪?洵离家时,无壮子弟守舍,归来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今且谢绝过从,杜门不出,亦稍稍取旧书读之。时有所怀,辄欲就阁下评议。忽惊相去已四千里,思欲跤首望见君子之门庭,不可得也。所示范公碑文,议及申公事节,最为深厚。近试以语人,果无有晓者。每念及此,郁郁不乐。阁下虽贤俊满门,足以笑歌俯仰,终日不闷,然至于不言而心相谕(4)者,阁下于谁取之?自蜀至秦,山行一月,自秦至京师,又沙行数千里。非有名利之所驱,与凡事之不得已者,孰为来哉?洵老矣,恐不能复东。阁下当时赐音问,以慰孤耿。病中无聊,深愧疏略,惟千万珍重。

【注释】

(1)侵陵:侵扰。

(2)倾盖晤语:指行道相遇,停车而语,车盖接近。是说初识相交,一见如故。

(3)“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是说一个人要干一件事情,有一种力量在指使他;就是不干,也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他。尼,阻止。

(4)谕:明白,清楚。

上欧阳内翰第四书

洵启:夏热,伏惟提举内翰尊候万福。向为京兆尹,天下谓公当由此得政;其后闻有此授,或以为拂世戾俗,过在于不肯卤莽。然此岂足为公损益哉?洵久不奉书,非敢有懈,以为用公之奏而得召,恐有私谢之嫌。今者洵既不行,而朝廷又欲必致之。恐听者不察,以为匹夫而要(1)君命,苟以为高而求名,亦且得罪于门下,是故略陈其一二,以晓左右。闻之孟轲曰:“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洵之所为欲仕者,为贫乎?实未至于饥寒而不择。以为行道乎?道固不在我。且朝廷将何以待之?今人之所谓富贵高显而近于君,可以行道者,莫若两制。然犹以为不得为宰相,有所牵制于其上,而不得行其志。为宰相者,又以为时不可为,而我将有所待。若洵又可以行道责之邪?始公进其文,自丙申之秋至戊戌之冬,凡七百余日而得召。朝廷之事,其节目(2)期限,如此之繁且久也。使洵今日治行,数月而至京师;旅食于都市以待命,而数月间得试于所谓舍人院者;然后使诸公专考其文,亦一二年;幸而以为不谬,可以及等而奏之,从中下相府,相与拟议,又须年载间,而后可以庶几有望于一官。如此,洵固以老而不能为矣。人皆曰求仕将以行道,若此者,果足以行道乎?既不足以行道,而又不至于为贫,是二者皆无名焉,是故其来迟迟,而未甚乐也。王命且再下,洵若固辞,必将以为沽名而有所希望。今岁之秋,轼、辙已服阕(3),亦不可不与之俱东。恐内翰怪其久而不来,是以略陈其意。拜见尚远,惟千万为国自重。

【注释】

(1)要:要挟。

(2)节目:条目,项目。

(3)服阕:古丧礼规定,父母死后要服丧三年,期满除服,称服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