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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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苏轼卷(18)

盖此花见重于世三百余年,穷妖极丽,以擅天下之观美,而近岁尤复变态百出,务为新奇以追逐时好者,不可胜纪。此草木之智巧便佞者也(3)。今公自耆老重德,而余又方蠢迂阔,举世莫与为比,则其于此书,无乃皆非其人乎。然鹿门子常怪宋广平之为人,意其铁心石肠,而为《梅花赋》,则清便艳发,得南朝徐庾体(4)。今以余观之,凡托于椎陋以眩世者,又岂足信哉!余虽非其人,强为公纪之。公家书三万卷,博览强记,遇事成书,非独牡丹也。

【注释】

(1)舆台皂隶:指地位低微的小吏。古代分人为十等,舆为第六等,台为第十等。皂隶,为小吏,仆役。

(2)纪:同“记”。

(3)便佞者也:投机取巧的小人。

(4)徐庚体:指南朝徐陵、庾肩吾的文体风格。他们的作品多清丽艳发,世称徐庾体。

乌说

乌于人最黠(1),伺人音色而异,辄去不留,虽捷矢巧弹,不能得其便也。

闽中人狃乌性(2),以谓物无不可以性取者,则之野,挈罂饭楮钱(3),阳哭冢间(4),若祭者然。哭竟,裂钱弃饭而去。乌则争下啄。啄尽,哭者复立他冢,裂钱弃饭如初。乌不疑其绐也(5),益鸣争,乃至三、四,皆飞从之。稍狎(6),迫于罗,因举获其乌焉(7)。

今夫世之人,自谓智足以周身,而不知祸藏于所伏者,几何不见卖于哭者哉。其或不知周身之术,而以愚触死,则其为智,犹不若乌之始虚于弹。韩非作《说难》,死于秦,天下哀其以智死。楚人不知《说难》而谓之沐猴,天下哀其以愚死。二人者,其为愚智则异,其为取死则同矣。宁武子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观时而动,祸可及哉?

【注释】

(1)黠:狡猾。

(2)狃:习以为常,不复措意。这里是熟悉了。

(3)罂饭:以罂盛饭。罂:盛酒器,口小腹大。楮钱:旧时祭祀时焚化的纸钱,多用楮皮制的纸做成。

(4)阳:通“佯”,假装。

(5)绐:欺骗。

(6)狎:轻忽。

(7)举:全。

文与可字说

“乡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1)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足以为君子乎?曰未也。孔子为问者言也,以为贤于所问者而已。君子之居乡也,善者以劝,不善者以耻,夫何恶之有。君子不恶人,亦不恶于人。子夏之于人也,“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欤?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欤?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子张之意,岂不曰与其可者,而其不可者自远乎?使不可者而果远也,则其为拒也甚矣,而子张何恶于拒也?曰:恶其有意于拒也。夫苟有意于拒,则天下相率而去之,吾谁与居?然则孔子之于孺悲也,非拒欤?(2)曰:孔子以不屑教诲为教诲者也(3),非拒也。夫苟无意于拒,则可者与之,虽孔子、子张皆然。吾友文君名同,字与可。可曰:为子夏者欤?曰:非也。取其与,不取其拒,为子张者也。与可之为人也,守道而忘势,行义而忘利,修德而忘名,与为不义,虽禄之千乘不顾也。虽然,未尝有恶于人,人亦莫之恶也。故曰:与可为子张者也。

【注释】

(1)“乡人皆好之”等句:语见《论语·子路》。“乡人皆好之,何如?”“乡人皆恶之,何如?”是孔子的学生子贡问孔子的话。两个曰,是孔子回答子贡的话。

(2)“孔子之于孺悲”二句:言孺悲(鲁哀公时人)去见孔子,孔子推托有病不予接见。传达的人刚出房门,孔子就弹琴唱歌,故意让孺悲听到。

(3)以不屑教诲为教诲:《孟子·告子下》:“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日喻

生而眇者不识日(1),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2)。”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3)。他日揣龠(4),以为日也。

日之与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5),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6)。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7):“善战者致人(8),不致于人。”子夏曰(9):“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致,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10),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11)?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12),士杂学而不志于道(13)。今也以经术取士,士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14),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15),作《日喻》以告之。

【注释】

(1)眇:双目失明。

(2)铜盘:以铜为盘。

(3)扪烛:摸蜡烛。扪:摸、按、摩挲。

(4)揣龠:摸龠。龠:一种用竹管编成的古乐器。

(5)而人之未达也:然而人们没能通晓这件事。达:通晓。

(6)相:用作动词,形容。

(7)孙武:春秋时,齐国军事家,后之吴。

(8)致:通“制”,控制。

(9)子夏:孔子弟子。春秋时卫国人。

(10)没人:会潜水的人。没:潜入水中。

(11)苟然:随便就能这样。指不经练习而会潜水。苟:苟且,随便。

(12)以声律取士:指唐代和宋代前期以诗赋取士。

(13)杂学:古代称经史以外的学问为杂学。

(14)渤海:唐渤海郡,宋时属河北路滨州,在今山东惠民县。

(15)求举:应进士科考试。

记游白水岩(1)

绍圣元年十月十二日(2),与幼子过游白水佛迹院(3)。浴于汤池(4),热甚,其源殆可以熟物。

循山而东,少北,有悬水百仞(5)。山八九折(6),折处辄为潭,深者缒石五丈不得其所止(7)。雪溅雷怒(8),可喜可畏。水崖有巨人迹数十(9),所谓“佛迹”也。

暮归,倒行,观山烧,壮甚。俯仰度数谷(10),至江山月出,击汰中流(11),掬弄珠璧(12)。

到家二鼓(13),复与过饮酒,食余甘煮菜。顾影颓然,不复甚寐(14),书以付过。东坡翁。

【注释】

(1)白水:山名,在今广东增城东,因山巅有瀑布如练故名。

(2)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绍圣为宋哲宗赵煦时年号(1094—1098)。

(3)过:苏轼幼子苏过。

(4)汤池:温泉。

(5)少:稍。悬水:指瀑布。

(6)山八九折:指山势层次错综。

(7)此句大意为:其中的深潭,如果将石头系在绳子上放下去五丈也不会到底。缒:系在绳子上放下去。

(8)雪溅雷怒:瀑水像雪花飞溅,霹雷轰响。

(9)水崖:瀑布边的岩石。

(10)俯仰度数谷:很短的时间越过了几个山谷。俯仰,这里指瞬息之间。度通“渡”,越过。

(11)汰:水波。

(12)掬:捧起。此二句意为:在江心划船拍起朵朵浪花,玉盘似的月影辉映着晶莹的浪珠,真可捧起来玩赏。

(13)二鼓:二更,古代夜间击鼓报时,一夜报五次,故以鼓为更的代称。

(14)甚寐:熟睡。

庄子祠堂记

庄子,蒙人也。尝为蒙漆园吏。没千余岁,而蒙未有祀之者。县令秘书丞王兢始作祠堂,求文以为记。

谨按《史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宜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肤箧》,以诋訾(1)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楚公子微服出亡,而门者难之(2)。其仆操棰而骂曰:“隶也不力。”门者出之。事固有倒行而逆施者。以仆为不爱公子,则不可;以为事公子之法,亦不可。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3),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矣。

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反复观之,得其《寓言》之终(4)曰:“阳子居西游于秦,遇老子。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太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其往也,舍者将迎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去其《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以合于《列御寇》之篇,曰:“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曰:‘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5)。’”然后悟而笑曰:“是固一章也。”庄子之言未终,而昧者剿之以入其言。余不可以不辨。凡分章名篇,皆出于世俗,非庄子本意。元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记。

【注释】

(1)诋訾:诋毁。

(2)门者难之:看门的难为他。

(3)皆实予,而文不予:都是实质上赞同而表面上不赞同。予,赞同。文,表面,与“实”相对。

(4)《寓言》之终:《寓言》篇的篇末。

(5)“吾惊焉,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我曾在十家卖浆店饮食,而有五家是白白赠送的。

眉州远景楼记

吾州之俗(1),有近古者三(2)。其士大夫贵经术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农夫合耦以相助。盖有三代、汉、唐之遗风,而他郡之所莫及也。

始朝廷以声律取士(3),而天圣以前(4),学者犹袭五代之弊(5),独吾州之士,通经学古,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方是时,四方指以为迂阔。至于郡县胥吏,皆挟经载笔,应对进退,有足观者。而大家显人,以门族相上(6),推次甲乙,皆有定品,谓之江乡(7)。非此族也,虽贵且富,不通婚姻。

其民事太守县令,如古君臣。既去,辄画像事之,而其贤者,则记录其行事以为口实(8),至四五十年不忘。商贾小民,常储善物而别异之,以待官吏之求。家藏律令,往往通念而不以为非,虽薄刑小罪,终身有不敢犯者。

岁二月,农事始作。四月初吉(9),谷稚而草壮,耘者毕出(10)。数十百人为曹(11),立表下漏(12),鸣鼓以致众。择其徒为众所畏信者二人,一人掌鼓,一人掌漏,进退作止,惟二人之听。鼓之而不至,至而不力,皆有罚。量田计功(13),终事而会之,田多而丁少,则出钱以偿众。七月既望(14),谷艾而草衰(15),则仆鼓决漏(16),取罚金与偿众之钱,买羊豕酒醴,以祀田祖(17),作乐饮食,醉饱而去,岁以为常。

其风俗盖如此,故其民皆聪明才智,务本而力作,易治而难服。守令始至,视其言语动作,辄了其为人。其明且能者,不复以事试,终日寂然。苟不以其道,则陈义秉法以讥切之,故不知者以为难治。

今太守黎侯希声(18),轼先君子之友人也。简而文,刚而仁,明而不苛,众以为易事。既满将代,不忍其去,相率而留之,上不夺其请。既留三年,民益信,遂以无事。因守居之北墉(19)而增筑之,作远景楼,日与宾客僚吏游处其上。轼方为徐州(20),吾州之人以书相往来,未尝不道黎侯之善,而求文以为记。

嗟夫,轼之去乡久矣。所谓远景楼者,虽想见其处,而不能道其详矣。然州人之所以乐斯楼之成而欲记焉者,岂非上有易事之长,而下有易治之俗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是二者,于道未有大损益也,然且录之。今吾州近古之俗,独能累世而不迁,盖耆老昔人岂弟之泽,而贤守令抚循教诲不倦之力也,可不录乎!

若夫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21),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元丰元年七月十五日记。

【注释】

(1)吾州:眉州,州治在今四川眉山县,苏轼的故乡,故称吾州。

(2)近古:接近民风纯朴的古代。

(3)声律:律诗、律赋,因其重平仄、对仗等规律,故称声律。

(4)天圣:仁宗赵祯年号(1023—1031)。

(5)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6)上:通“尚”。

(7)江乡:诗礼之乡。

(8)口实:言谈之资。

(9)初吉:朔日,阴历每月初一日。

(10)耘:原指除草,后泛指劳作。

(11)曹:队,群。

(12)立表:在漏中立下标志,看水漏到多高。下漏:古计时器,以滴水多少定时间短长。

(13)计功:计算工作量。

(14)既望:阴历每月十六日。每月十五日为望,日月相望。

(15)艾:同刈,收割。

(16)仆:放倒。决漏:放掉计时的漏水。

(17)田祖:收获之神。

(18)侯:古爵位名,后作士大夫间尊称。

(19)墉:高墙。

(20)神宗熙宁十年,苏轼由密州移知徐州。

(21)邦君:原指诸侯,此指眉州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