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落之前,西风照例渐渐地静息了。太阳将万道金光,投入到城市森林的摩天玻璃幕墙。浅红色的斜晖,给那一片片高高的墙垣涂抹上了一层层壮丽的色彩。
曾虹请了假,曾岚关了书店,姐妹俩夜以继日地守候在妈妈病床前。
姊妹俩凑足八千元手术费,已经交了。
曾妈妈的肺肿瘤摘除手术,在紧张地进行,已经六个小时过去了。主刀大夫打开她的胸腔,先做切片检查,证实病人的恶性病变已经到了晚期。按照姊妹俩的意见,大夫尽了最大的努力,先是想把病人肺部的恶性肿瘤剥离,看看不行,只得将整个左肺叶全部切除,感染了的右肺叶也切除了三分之一。
曾妈妈必须输血。她面色苍白,躺在病床上,只剩下低微的呼吸。漫长的黑夜熬过去了,却没有把姐妹俩的痛苦带走。过了几天,待胸部切口稍稍愈合,医院替病人作了脑部CT扫描等项检查,发现癌细胞已扩散到颈部淋巴腺及脑颅,再做切除手术也无法挽救生命了。
曾虹请假多天,队长王敏力报告了李大明。王敏力引领着李大明,到医院看望曾妈妈来了。
病情垂危的曾妈妈,这天特别清醒。她躺在病床上,见李大明来看她,便要欠身起来。李大明忙近前阻止,她才又躺下了。曾虹给妈妈将枕头垫高一些,好让她够得着看见来看她的人。
“我刚听到您老人家住院的消息,应该早来看望您的!”李大明带着歉意说,他见到的病人已经消瘦不堪了。
“李总给您带来慰问品,祝愿您早日恢复健康!”王敏力对曾妈妈说,显得有些拘谨。
他把一兜水果、一兜营养食品递给曾虹,还带来了一个花篮。
“李总能来看我,我就很受感动了,哪能还让您破费呢。”曾妈妈说话声音清晰,但很微弱。看得出,曾妈妈内心高兴,又很激动。但她对李大明毕竟不够了解,更不敢冒昧指望能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他。曾妈妈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她多么希望天地间能有大全大美的事啊!可是,生活中小全小美的事都很难实现。她对李大明的探病感到亲切,受到安慰,却又不敢有别的奢望。李大明作为公司领导来看望她,很可能只是一种礼节,尽管不完全出自一种礼节。曾妈妈想和李大明说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善良而真诚的曾妈妈,欲言又止,看了看李大明,又看了看女儿,她的心思、情意,全都掩藏在自己的眼神里。
李大明毕竟见多识广,或许他还知道曾妈妈的心思呢。他说起话来在理在情,句句动人。“您老刚刚做过手术,身体比较虚弱,要安心养病,别的什么都不要想,自己也不要心急,对治疗要有信心,这样身体就会恢复得快些。”
其实,李大明刚才来的时候,就已经找过医生,询问过病情,知道曾妈妈的生命历程将近终结。他不便涉及这些,只是接着说:“您有什么事要我们办的,只管让曾虹挂个电话,我们想方设法去办。”
“李总别挂心,有医生护士给我治疗,有女儿照看、招呼,就全妥了,别的没有什么要办的,只是女儿耽误上班了。”
这会儿,王敏力忙接过话来说:“曾虹的班已安排好顶替,您不必挂心。”
“您养育了一个好女儿,曾虹为公司、为全市争了光,您可以引为自豪和安慰!”李大明这样说,尽说些能使曾妈妈宽心的话。他一面说话,还一面看着曾虹,想寻找她的反应。
李大明来医院探视曾妈妈,别的话他可以不说,惟独这些话要紧,他是经过思索的,不仅可以告慰曾妈妈,更是为着前次和曾虹说话的失态,他内心里有过一阵不安,现在要试探曾虹,看她是否还在意。
曾虹看着妈妈,并不去理会李大明的话,脸上几乎没什么反应,李大明也只得作罢了。
曾妈妈却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拉住李大明的手,无限深情地说:
“女儿不懂事,全靠您多照顾,我把她托付——”曾妈妈干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把“托付”二字说出,又不知如何措辞。她本来想说“托付给您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干咳几声之后才接着说:“我把她托付给领导了!”
李大明等着曾妈妈说“托付”的话,一字之差分量不一样,心里的滋味也百般无奈。他用另一只手加在曾妈妈瘦弱的手上,拍了拍,嘱咐地说:“我们会照顾她的,您好好休息,什么也别想。”
李大明和王敏力告辞要走,曾妈妈说:“谢谢了!曾虹你送送李总他们。”
曾虹将李大明和王敏力送出病室,停住了脚步,李大明也将自己的脚步压住。王敏力知趣地赶紧离开,说了声:“我还有事去办!”说完,他便趁机加快了步伐。他竟然不敢回头看李大明和曾虹会发生什么事。
李大明来医院探视,本想找机会有些话要和曾虹说,倒叫曾虹抢了先。曾虹不想在这个时候和李大明说长道短,她没有这份情绪。何况,她心里还有没解开的疙瘩呢!曾虹赶紧抢先说,她的话伴送着王敏力的脚步:“那你们二位好走,我就不送了。”说完,曾虹转身回了病室。
剩下李大明怔怔地站在那儿,站了好大一阵,他的自尊心受挫了。他心里知道,是他的爱受挫了。曾虹不是不把他这位领导放在眼里,而是不把他的爱搁在心上了。这是他的悲哀,说不出口的悲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的,直到他的司机喊他。
二
隔了几天,曾妈妈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她感到自己精疲力竭了。她让曾虹打电话,把她们姐妹的一位堂叔找来,曾妈妈过世后,这是俩姐妹的唯一亲人了,曾妈妈要把两个女儿托付给他。
曾虹和曾岚的堂叔曾达群来了。其人约莫五十来岁,长相憨厚,一看就是个老实正派人,眉宇间透出一种清气,看上去精明练达。曾达群是好望角美食城的名厨,曾妈妈拉扯大两个女儿,也受到他的照顾。
曾妈妈要曾虹姐妹扶自己坐起,又要曾达群坐在床沿,她那幽幽的目光里,倾泻出一缕缕哀恳之色,拉住他堂叔的手说:“兄弟呀,我怕是不行了。我这两个女儿,你的侄女就托付给你了——”
她忙要曾虹和曾岚给达叔行礼。两姊妹各叫了一声“达叔”,又各行了一个鞠躬礼。
“日后,你就是她俩的依靠,俩侄女的事全仗你做主。女大十八变,难得管教,她俩若是不听话,要打要骂全由你。就当成你自己的女儿,一样亲,一样疼!”
“放心吧,嫂子!我会像您一样善待她们。侄女们会有出息,不讲显富显贵,也绝不会窝窝囊囊!”达叔是个厚道人,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让他去做就行了。
其实,他心里的话没说出来。他的一门祖传手艺,可以传给侄女,能确保今后生计,何况曾虹还跟着他学过一段时间呢!这孩子悟性好,学起来很快,也能使祖业薪火有传。可眼下,他这话说不出口,他也听说过曾虹与李大明相恋,另有关照她生活的人呢。
“我们小户人家,不图什么大富大贵,能凑合着过日子就行。天热了,不必有空调,有电风扇吹吹,也凉快。天冷了,不必有暖气,有火炉暖暖身子,也热乎!”曾妈妈一字一顿,用全身心的气力,把话说得清晰、明白,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低沉了。她说完,睁大了深陷的眼睛,看看达叔,看看曾虹,又看岚岚,祈求某种理解。
曾虹觉得自己也得表示一个态度,好让妈妈安心:“妈妈,我们不贪富贵,不图虚荣,做平常事,干本分活。达叔管‘吃饭’,我管‘穿衣’,岚岚管‘卖粮’,都是人生需要。我们不偷不抢,不坑不骗,实实在在过日子,过我们真正要过的生活。人站在太阳下有个身影,走起路来有个脚步声,堂堂正正做人,不让别人小瞧!”
曾妈妈点头,脸上微露光彩,那是她最后的笑容。她强打精神,说完最后几句话:“俗话说,三代穿衣,四代吃饭,做这些活计不容易。岚岚还不懂事,得多拉扯她一把……”
曾妈妈一口气上不来,就戛然终止了说话,她停止了呼吸和脉跳,还睁大着她那凹陷的眼睛。
曾虹还以为妈妈说话没接上气:“妈妈放心,岚岚我管她!”待她见妈妈再也没了声息,才“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妈!”
曾岚扑入妈妈怀里,一面大哭大叫,一面摇着妈妈的手臂。凭她怎么摇来摇去,曾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
“医生,医生!”曾达群连忙奔出去喊医生,他也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曾妈妈经过几番折腾,心力体力早已不支,无法再苏醒了。两姊妹的哭声持续三天三夜,几年来积累在身体里的泪水,全都流干了。
“妈,你不该走呀,你还不到晚年,你还没有享到清福呀!”
“妈,你不该离弃女儿啊!”
追悼会上,李大明到了一次场,鞠了三个躬,虔心地作了悼念。他甚至想到,如果老人晚两年过世,那时候他或许要以另一种身份悼念了,就像这两位跪地姊妹的身份一样。李大明在心里制止了自己的这种想法。知道曾虹料理妈妈的后事要用钱,李大明掏出两千元交给曾虹,曾虹不肯接受。他又交给曾岚,曾岚见姐不接,她也不敢接。还是达叔见李大明显得很是尴尬,便接了过来:“李总一片心意,先拿着吧。”
达叔小声地对曾虹说:“以后再还他也罢。”
三
根据上级指示,南州市市委常委召开会议,要求政府各局把行政和经营分开,打破“政商合一”模式,具体而言就是所有成立公司的机关各局,都必须和公司脱钩,局长一律不再担任总经理,想担任总经理的,则不再担任局长。对于李大明来说,这正是一个解脱自己的大好机会。数年的经营活动,政绩、财绩他都有了,个人声望也够显赫的了。但是,几年的经历使他的思想逐渐地发生变化,他对“政商合一”的举措产生了疑问,他的为官和经商的实践活动,也常常发生矛盾,而又自身克服不了。
就拿纺织局这座楼房来说吧,当初建造的时候,他抱有几分荣耀,也觉得是自己政绩的一部分。十九层高楼,一至五层作为办公用房,显得宽裕和阔绰。六至十九层全部对外租赁,用于本省、市和外地商人的商务公寓、写字楼每年所收的租金十分富足,使纺织局机关的福利待遇大大提高,机关工作人员的腰包鼓起来了,个个喜笑颜开,都夸说:“我们市纺织局,开天辟地碰上了一个好领导!”
这座楼房不是拿国家拨款盖的,不必向国库上缴利润,而是用市服装开发总公司商业经营赢利的余款盖起来的,大家享受享受也心安理得啊!
可是,李大明转念一想,当官的都应该树立“两袖清风”的精神,而市纺织局机关人员却得了个“钵满瓢膨”,个个都能“分一杯羹”,虽说是可以享受的集体福利,可“两袖清风”的精神,却无形地损耗掉了。再说了,虽说是市纺织局“公家赢利”,他却可以代表局里“自由支配”啊!他觉得,自己当了一名“谋利的官”,心头总不是滋味。他,甚至有了一种既当官又经商的“耻辱感”。而且,渐渐地,他感到力不从心,整个经济不断地滑坡,纺织行业的不景气,看来不是短时间能够恢复过来的,他个人没有回天之力,再这样下去老本都会吃光了。
李大明为官清廉,虽说是得到了市纺织局的“集体福利”,也是与机关干部一视同仁,并没有多吃多占。更何况他是为国家创造的财富,不是为个人赚钱,大钱到不了自己腰包里,和自己没有什么干系。他,的确不想再干市服装开发总公司的总经理了。现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急流勇退了。
前些天,市委书记找李大明谈了话,他并没意识到自己来“官运”了。
刚刚坐下喝茶,不等市委书记开口,李大明便主动提出,把公司总经理的职权交出来。
市委书记对他说:“好你个李大明,难怪人家把你名字倒过来叫,叫你‘明大理’,你可真是‘明大理’呀,跟得上形势!”
“看看,书记又笑话我了不是!”听市委书记玩笑似地夸他,李大明不无得意地笑笑。
市委书记肯定他的这个姿态好,却又说不是为此事找他,而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根据他在全市纺织业和服装业所创造的业绩——他把南州市的纺织业和服装业,打造成了经济发展品牌,经市委常委研究,并报请省委批复,决定让他到中央党校地方干部学习班学习深造一年,回来另行安排工作,就是要提拔他的意思了,这可是破格呀!李大明替自己高兴起来,甚是得意。
次日,李大明在市纺织局院里遇到曾虹,两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我可能去中央党校学习一年,你好自为之。”李大明说,还是上次说过的那句话,只不过强调了一下。他的那种语调、姿态,显然是居高临下的,一种指使姿态。后来,当他冷静下来对待曾虹时,时机已经晚了。
曾虹想,这不明摆着是告诉她,他会要得到提拔了吗?这样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果换一种口气说出来,曾虹一定会为他高兴,为他庆贺的。而现在,李大明却是以这样一种口气说出来,曾虹和他都感到很尴尬。
曾虹语气淡淡地回答说:“知道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