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时尚奢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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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惜别

奢侈之事,起于贵族。西方如此,东方亦然。就亚洲而言,谁是最具贵族气质的人呢?我认为,女的非宋美龄莫属,男的则是日本当代作家太宰治。

在日本以外,知道太宰治的人并不多,这是一位影响力仅及于日本国内的作家。但他对“二战”后日本人心灵的影响,却要大于那些拥有更高国际声誉的作家。因为他的人格特质是那么的鲜明,敏感细腻、自恋自戕、品味精致、些微变态,这几乎就是整个日本民族的性格写照。而所有这一切,都集中体现在他那不朽的作品《斜阳》之中。

《斜阳》是那么的独特,文笔简单优美,结构收放自如。那阴柔的笔调让你完全沉浸于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根本无法想象它竟是出自男人的笔下。太宰治并不像宋美龄那样养尊处优、享受奢华,正相反,他一生放荡颓废、潦倒不堪。就像《斜阳》中的人物作家上原一样,终日沉溺于酒精、艺妓、麻醉药和自杀的冲动之中。但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仍打磨不掉他那天生一般的贵族气质和不俗品味。

《斜阳》在一开头便用大段的细节,描绘了母亲喝汤的姿态,这让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优雅,什么才是真正的贵族气质。当年,正是这独特的开头,如一缕“斜阳”般照进我的心中。从此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便一直伴随着我,我曾经无数次地细细读它。毕业20多年来,每次搬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先把它收好,以防丢失。这本1981年版暗红封面的《斜阳》,几乎成了我最贵重的东西,尽管它的价格是你现在无法想象的三毛四分钱!可在我心中,它比一个十几万元的LV皮箱更值得传家。将来,我女儿也许会从这本纸张泛黄的小册子中,感受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字之美、颓废之美、没落之美。

正如《斜阳》中和子的弟弟所说:“你要知道,一个人不能因为有爵位就称上贵族。也有的人虽然没有爵位,却是具有天爵的优秀贵族。”我想,不光人如此,物品大概也一样的。一件东西不能因为价格高就算奢侈品,同样的,也不能因为价格低就不算奢侈品。

我能够理解日本人对这位叛逆乖张的文坛孤鸟何以如此地包容,甚至宠爱。因为《斜阳》中的没落贵族们,主人公和子、母亲、弟弟、作家上原,他们既是太宰治的分身,又是战后日本人的心灵缩影。那种惶然无措的迷茫、荣景不再的悲凉,宛如冬天的雨水,刺痛着每个人的肌肤。难怪历史作家户川猪佐武在《素颜の战后日本》中,将太宰治的自杀作为一个历史事件来单独记述,可见此事对当时日本社会的“心灵冲击”。

但我不能理解国内出版界为何如此忽略这么有质感的作家,在我买到《斜阳》之后的近20年,都再也没能找到太宰治其他作品的中译本。其实,在昭和作家群中,太宰治因为较早辞世(终年只有39岁!),其作品数量并不多,即便全部出齐,也不是一件难事。为什么我们长期无视这些优秀作品的存在?是否因为它们品味太高而读者太少?难道我们的出版界真的重视利润胜过重视品味吗?好在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以前,在我没读过的太宰治作品中,最令我心向往之的是传记小说《惜别》,它写的是鲁迅留学日本仙台医专的经历。20年来,我不断地想象着它是怎样的一本书。一位作家会用怎样的文字来刻画他心中的文豪?太宰治为何会对鲁迅有兴趣?难道因为他们都有孤鸟性格?放荡的太宰又会以怎样的视角去描写严肃的鲁迅?所有这些疑问在我心中萦绕多年,一直无解。

2007年底的一天下午,我蹲在一个街边的小书摊儿上漫无目的地瞎翻。突然间,一本中译本的《惜别》跳入眼帘!那一瞬间的激动,有如电流穿过身体。这本2006年刚出版的《惜别》,与1981年版的《斜阳》整整相隔了25年!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后,中国才有了第二部太宰治的作品,这对于过去不知道他的人,也许不算什么,可对于一直渴望能读到太宰治其他作品的我来说,那种惊喜和感动实在是难以言表。更何况,它又恰恰是我一直最好奇的《惜别》。

强烈的好奇与一睹为快的渴望,让我坐在路边就读了起来。如同25年前第一次读《斜阳》时一样,太宰治再次以独特的开头紧紧地抓住了我。他以郊游偶遇的方式安排鲁迅登场,其实是要借鲁迅之口,表达他自己对日本著名的风景区——仙台松岛的景色的理解,这再次显示出太宰治那独特的品位和敏感的心灵。尤其在“返回松”这个细节上(游客走到这颗松树时,常会因为留恋松岛美景而返回),太宰又流露出了他那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将一切体验与享受都追求到极致。这就是太宰的文字,异常的精致细腻。

这样一本文字极有品位的书,问世才一年多就沦落到街头书摊儿打折出售,这就是我们的阅读品味?难怪中译本序言坦承:“出版此种书籍可能会赔钱。”明知赔钱还要出,这在当今社会实属难得。为出好书而不计回报,这也算是一种奢侈态度吧。

不过,真要玩儿奢侈,首先自己品味要够。作为出版社,至少对文字的品味要把握精准。《惜别》表面写的是鲁迅,其实是在抒发太宰自己的内心,鲁迅只不过是个载体,太宰无非是借他来表达自己的好恶与个性。可以说,这本书非常的“太宰”,却与鲁迅并无多大关系,我们并不能从中获得更多鲁迅在日本时的史料,别忘了它是一本小说!但出版社却把它放入了鲁迅书系,这多少有些牛唇对不上马嘴,既让熟悉鲁迅的读者觉得此书内容并不充实,又让日本文学尤其是昭和作家的爱好者们极有可能错过它。文字品味的欠缺和对日本文学的生疏,导致了书的定位偏差,其销售命运自然可想而知。

要说太宰写作此书时,完全不为描写鲁迅,倒也不尽然,他其实是要以《惜别》来揣摩鲁迅的日本观。他是否真的揣摩到了,我不清楚,因为鲁迅的对日观点至今仍是个谜。但我却从中揣摩到了藤野乃至日本知识阶层的中国观。说到这儿,还要感谢出版社对《惜别》的定位偏差。因为把它定位在“关于鲁迅”上,书中附上了大量的珍贵照片。看着藤野严九郎临别赠与鲁迅的照片,如同见到了小时候住的大杂院里邻居三叔的亲切面庞。照片背面是藤野为鲁迅题写的临别赠言:“谨呈周君:惜别。”那地道的毛笔汉字,令我对老一辈日本知识分子的汉文化修养无比感慨,也终于理解了藤野为何一直对鲁迅照顾有加。中日这两个最相似也最了解彼此的民族,如今竟然关系至此!怎一声太息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