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头公牛被刺死之后,斗牛场上的黄土都会染上大片的鲜血,马车会将公牛的尸体拖出场外,所到之处一道血痕。在观看斗牛之前,我们挺担心这么血腥的表演会对阿朵有不好的影响,就对阿朵解释说牛牛被刺死以后就回家了。阿朵虽然也已经有点明白“死亡”的意思了,但她对死亡的理解中尚无任何负面概念,因此整场斗牛看得津津有味。
第一场斗牛结束后,掌声长时间响彻了整个斗牛场,超过半数的观众都站起身为斗牛士喝彩,不少人手中还挥舞着白色手帕。在斗牛场上,观众是决定斗牛士成败的关键因素,斗牛士能够获得的奖励全靠主席团观察观众的反应来做出判断。这位老斗牛士便因观众长时间的掌声获得了绕场一周的荣誉,而挥舞白手帕代表着希望主席团给予斗牛士更高的奖赏,即获牛耳一只、牛耳两只、双耳加牛尾三个等级的特殊奖赏。
老斗牛士带领着他的团队绕场慢慢走着,脱下帽子向观众致意,也接受着观众从看台上不断丢下来的鲜花和礼物。刚走完了半圈,看台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全场观众都开始朝着那个方向起哄,原来是有动物保护主义者打出了横幅来反对斗牛,虽然这种事在墨西哥估计很常见,但也看得出多少有些败坏了老斗牛士庆祝的兴致。
纵使我只是个外行,也能看得出这第一场斗牛的水准极高,相比之下,后面几个场次的斗牛士都不怎么受观众待见,很长一段时间内嘘声不断。
墨西哥观众看斗牛比赛不仅专业,而且也真不好伺候。长矛手刺牛的时间长了一点,下手狠了一点,观众会起哄;花飚手在公牛接近时感觉时机不对没有第一时间下镖,观众会起哄;斗牛士稍有显得胆怯和不自如的闪避动作,更是逃不过几万名观众挑剔的目光。甚至有好几次,公牛刚刚出场不久就被观众的嘘声轰了回去,我不明所以地向身边的观众咨询,得到答复说这是由于斗牛比赛选用的公牛是有体重要求的,体重不达标的公牛无论看上去再怎么活跃也得不到观众的认可。这帮看斗牛成瘾的观众都极富经验,可以远距离地通过观察牛的体型和角的长短来判断公牛的年龄和体重,只要看着公牛不达标就是一阵如潮的嘘声,直到主席团召回公牛为止。
斗牛士是一群视荣誉高于生命的人,所以观众的反应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全场比赛中遭到观众嘘声最多的那位斗牛士,在场上逐渐变得垂头丧气,没做几个逗引动作便换了利剑草草收场,基本上,这不是来斗牛,而是来宰牛的。到最后退场时,我看到每一辆斗牛士乘坐的汽车离开斗牛场前都会被各自的粉丝们团团围住,通常斗牛士应该向粉丝们挥手致谢才对,而那位状态不佳的斗牛士竟然沮丧得连车窗都没开。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闷之后,我们也有点坐不住了,这斗牛比赛初看时哪都新鲜,可每一场的过程都是差不多的,我私下里盼着公牛逆袭斗牛士的歹毒愿望也落了空,便越来越觉得乏味。据说根据比赛规则,公牛就算是逆袭成功也无法挽救自己的生命,还是会被当场杀死,总之只要走上了斗牛场,公牛的悲惨命运就已经注定了,我觉得这一点特别不公平,如果战败了斗牛士的公牛能被送往印度去颐养天年就好了。
此时天空中开始降下小雨,场内好多观众没等比赛结束便准备退场了。多亏最后一名斗牛士又有精湛的表演,才把我们这些观众牢牢地钉在斗牛场内,他最冒险的一次举动是在与公牛正面相持之后,竟然转身缓缓走开,潇洒地留给公牛一个背影,这个动作重新点燃了观众们的激情。待全部斗牛场次结束后,好多观众把座椅上的垫子一起抛向场内,一时间灯光下的斗牛场上空似流萤飞舞,曲终人散后,场内零零散散全是坐垫。
西班牙人在墨西哥的统治维持了三百年,在1810年的秋季,多洛雷斯的神父伊达尔戈敲响了教堂的钟,号召人民起义推翻殖民政府,虽然包括伊达尔戈和他的继任者在内的两位起义军领袖都在这场战争中被西班牙人捕获并处死,但独立已成大势所趋,到1821年,墨西哥终于彻底摆脱了西班牙政府的控制,宣布独立。
独立之后的墨西哥,很快又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政治混乱,其间独裁者、反对党与外国侵略者等各方势力互相角力,百年间中美洲各国脱离了墨西哥的控制,美国靠军事和政治、经济上的挤压策略掠取了原属墨西哥的大片土地,如德克萨斯和加利福尼亚,导致墨西哥原本幅员辽阔的国土面积逐步缩水。到20世纪初,墨西哥人民赶走了最后的独裁者、前文中提到过的波菲里奥·迪亚斯,在1917年才形成了延续至今的墨西哥合众国。
进入20世纪后,墨西哥最为著名的文化符号应该算是弗里达与里维拉这画家两口子了,更准确地说,是弗里达一个人。
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诞生以及死亡的那间叫做蓝房子的建筑,位于墨西哥城一个宁静的住宅区,唯一会打破这片宁静的,便是为了凭吊弗里达在蓝房子门前排起长队的人群。
弗里达有一对粗重到连在一起的眉毛,就像鸟的双翼,这让她的面庞显得有些古怪,有时你会觉得她很美,有时则截然相反,弗里达的相貌一如她的作品般有着特别的吸引力。
弗里达自幼患小儿麻痹症,少女时代因一场车祸严重受伤,此后一直被伤痛困扰,一生中接受过31次手术,她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正因如此,她开始学习绘画。
弗里达的丈夫,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是个长得有点抽象的胖子,他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墨西哥壁画家,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显示出纯熟的技巧、磅礴的气势与对巨幅画作的惊人控制力,他的作品现在散布在墨西哥城内的许多壮观的建筑中,比那些建筑本身更受到人们的关注。与他相比,弗里达由于并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教育,仅通过临摹墨西哥民间画作积累经验,她在技巧上稚嫩多了,然而或许也正得益于此,弗里达的绘画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约束,想象力有如天马行空。弗里达画不出一幅严谨的写实人像素描,却能直接画出令人触目惊心的痛苦,痛苦是弗里达创作中几乎唯一的灵感源泉,也的确是她生命中如影随形的伴侣,正因如此,她极力否认自己作品中存在的明显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她说:“我不画梦,我只画现实”。
弗里达的痛苦不仅源于时时被伤痛折磨的肉体,也来自于她与里维拉的婚姻,无论婚前婚后,里维拉放浪的私生活从未收敛,他甚至将弗里达的妹妹骗到了床上,此事对弗里达的刺激极大。尽管里维拉爱弗里达爱到彻骨,可他也承认,这种爱愈强烈,他就愈发想要从感情上伤害她。
作为回应,弗里达开始酗酒无度与滥用麻醉剂,在当时的艺术及政坛名流之中也有着数不清的男女情人,其中声名最显赫者是到墨西哥避难并最终被刺杀而死的托洛茨基——斯大林最大的政敌,他曾是里维拉与弗里达这对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家中的座上客。
尽管在婚姻中里维拉与弗里达相互伤害了二十余年,可一旦回到艺术上,这两个人却都被对方的才华所吸引,因而惺惺相惜,里维拉是弗里达作品的最大粉丝,为将弗里达的画作引荐到欧美不遗余力。
弗里达少女时代所经历的可怕灾难、炙热奔放的情感、旺盛的生命力,以及她富有吸引力的外貌、插在发间的鲜花、自己动手设计的古怪着装,都与西方上流社会所习惯的格调有着巨大的反差。她正如龙舌兰酒般热辣,如玫瑰花般明艳,而她的画作则像升腾中的烟雾般不可捉摸,画风永远游离在西方主要艺术流派之外。弗里达以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中那种特立独行的魅力迅速征服了欧美社会,她在美国旅行期间尤其受到欢迎,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弗里达。
1954年7月,在接受生命中最后一次重大手术——右腿截肢手术后的一年之内,弗里达顽强的生命终于凋谢了,她死在蓝房子里,那年弗里达47岁。在弗里达最后的日子,她在日记中写道:“我希望离世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再来。”
如今已经被改造成弗里达博物馆的蓝房子中,陈列着这位非凡艺术家的诸多作品,从各个时期的自画像,到信手涂鸦的素描草稿,那些如谜一般引人入胜的作品,与这栋贯穿了弗里达出生、婚姻生活、创作生涯与死亡全过程的蓝房子,构成了弗里达的世界。蓝房子本身就是一件承载了弗里达的故事、延续着她的生命的完美艺术品,在这里我不会特别感觉到弗里达是个天才艺术家,我只觉得她是个命运多舛的女人。
在楼上弗里达的画室中,她曾用过的画笔、调色盘仍然摊在工作台上,我仿佛仍能感到她的气息,似乎她只是暂时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很快还会回来完成一幅新的构思——也许这并非幻想,时值亡灵节,弗里达说不定真的已经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