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认识世界的方法论存在着致命的缺陷。曾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任教的心理学和政治学教授菲利普·泰洛克(Philip Tetlock)花了很长时间汇总了很多同行的预测。他发现,当政治学家说一件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时候,平均而言,这件事情发生的概率有15%。当政治学家说一件事情绝对会发生的时候,平均而言,这件事情不发生的概率有25%。2005年,一个医学研究者约翰·约阿尼迪斯(John Ioannidis)发表了一篇很有争议的论文《为什么大部分发表的研究报告都是错的》。他声称,医学杂志发表的大部分研究成果,在现实中都是错的。贝尔实验室证实了约阿尼迪斯的判断,他们试着在实验室里重复医学杂志论文中的实验,结果发现,有2/3的实验都无法得到论文里的结论。
我是不是有点“愤青”的味道了?那好吧,让我把观点再修正一些。我们得承认,有些“砖家”的预测会比另外一些更准一些。他们就是那个说鸵鸟有三条腿的学生,因为别人都说鸵鸟有四条腿,他的回答更接近答案,于是赢得了奖品。
我们还是回到泰洛克的那个研究。泰洛克是一个心理学家,所以他对“砖家”们的性格、思维方式很感兴趣。最后,他发现,狐狸型的学者比刺猬型的学者更容易预测成功。
什么叫狐狸型和刺猬型的学者?这个典故出自古希腊诗人阿齐罗库斯(Archilochus)。他说:“狐狸知道很多小事情,刺猬知道一件大事情。”后来,英国哲学家伯林在一篇谈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文章中,借用这个比喻,把很多作家按照他的理解分成了刺猬和狐狸。
刺猬们相信,在纷繁复杂的表象之下,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基本规律,这个规律影响着整个社会。只要你发现了这个规律,历史的迷雾就顿时消散。弗洛伊德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看什么都是潜意识、性冲动。在我的经济学同行中,有一大批也是刺猬,他们坚信市场总是比政府聪明,不管什么事情出了问题,他们都会告诉你:你看,我说的吧,这就是因为政府在干预。说实在话,刺猬有刺猬的优势。刺猬更容易成为学术大师或公共知识分子,他们说的不准确,但那叫“深刻的片面”。
狐狸们则天性多疑,对什么都不会全信。他们经常变化,喜欢向别的学者和别的学科学习,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看法。如果看到的实际情况和原本相信的理论不一样,他们更愿意怀疑理论错了。他们不敢相信一个基本的规律能左右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定是充满了反例、异常、错误和混乱的。你问他们一个问题,他们总是会给你模棱两可的答案。这一点尤其惹人讨厌。美国的杜鲁门总统曾经跟手下说,你们能不能给我找一个“一只手的”经济学家。因为你问什么问题,经济学家都要告诉你,一方面(on one hand),另一方面(on the other hand)。政治家的想法是:拜托,你就告诉我一个标准答案好不好?经济学家的回答是:对不起,这个真的没有。
在电视上、网络上影响力更大的往往是刺猬型的“砖家”。这跟电视和网络的节目制作需求有关,也跟“砖家”的性格有关。电视和网络媒体要吸引人眼球,需要那种斩钉截铁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观点的“砖家”。越与众不同,越容易引起轰动。刺猬们更容易做这样的事情,他们更大胆,更激烈,说话底气更足。如果有些刺猬更喜欢人前出名,那肯定会和电视、网络一拍即合。在电视和网络上,狐狸们显得很无趣。观众和网友们也喜欢“一只手的”学者。亮出你的观点,旗帜鲜明一点,好不好?但狐狸们却说话含混,躲躲闪闪,观点好像前后矛盾,真是一点自信心都没有。
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我一度也曾在电视上经常露面,做电视嘉宾的那点伎俩我太熟悉了。比如说,你在电视里不能说:“因为……所以……”观众才不管什么因为所以呢。人们在看电视的时候,脑电波和睡觉的时候差不多,他们根本不愿思考。你必须先亮出自己的观点,越新奇越好,然后再讲一个故事,或举一个数字,或用个铿锵有力的排比句。说话的声调要高,嗓门越大,越有权威感。遗憾的是,事实的真相是,上电视的次数越多,预测的准确度越低。我很快就觉得,坐在摄影棚里不过是装腔作势,没有智力上的挑战,一点也不好玩,再坐下去,就会真的变傻了。后来,我不再上电视,智力才逐渐恢复到现在能跟你们聊天的水平。
为什么看来底气不足的狐狸们,预测的时候可能比底气十足的刺猬们表现更佳呢?首先,你得承认,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是最大的智慧。人们总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过度自信。谦虚、低调一点总是没错的,修正自己过去的观点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其次,你得知道,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复杂体系,而复杂体系从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刺猬们的世界观往往是牛顿力学体系。在牛顿力学体系中,一切都是可以准确预测的。比如说,你预测一颗彗星53年之后会再度回来,它就真的回来了。1705年,英国天文学家哈雷就大胆预测,一颗较大的彗星会在1758年再度经过地球,到1758年,这颗彗星真的又来了,于是它被命名为哈雷彗星。哈雷彗星下一次再经过地球会在2061年7月28日,我是看不到了,你们到时候验证一下吧。
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牛顿力学解释。为什么会刮风下雨?为什么会有地震海啸?为什么会有金融危机?为什么会爆发革命?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用牛顿力学体系解释的。我会不断地跟你们解释什么是复杂体系。让我先用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说明一下,为什么复杂体系是无法预测的。
最简单的复杂体系,或许是沙堆。你在海边兴致勃勃地堆了个金字塔形状的沙堆。沙堆越堆越高,你很有成就感。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不能一直这么堆下去,堆出一个能到月球上的沙堆呢?不可能的。过了一个临界点,当你再往沙堆上堆一粒沙子,整个沙堆就会轰然倒塌。但是,你无法知道,到底是再放一粒沙子,沙堆会倒塌呢,还是再放一千粒沙子,沙堆会倒塌。
还真的有科学家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有时候,你真的不知道这些古怪的科学家们吃饱之后都在干什么。一位叫格伦·赫尔德(Glenn Held)的科学家搜集了一些海边的沙粒,把这些沙粒的水分去掉,然后放进一个像胡椒研磨器一样的罐子里,观察沙粒怎么掉下去。他发现,最开始,沙粒会好像有人指挥一样,自动地形成一个非常稳定的锥形体,这就是物理学家们说的“自组织过程”。但一旦过了某个临界点,整个沙堆就会变得不稳定,随时可能因为一粒沙子,导致整个系统崩溃。随着沙粒的掉落,沙堆系统的复杂程度每一秒钟都会扩大100万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电脑能够有这样快的运算速度。自然界按照这样快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复杂,结果是我们根本无法预测未来。有意思的是,法国大文豪雨果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们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掉落的沙粒形成的呢?”
这个世界从本质上讲是一个复杂体系,而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方法论从本质上讲,应该是概率论。你天天看天气预报,已经习惯了预报员说,明天降雨的概率是50%。这就对了,我们作出的所有预测,其实都是一个概率。但恰恰在这个方面,我们的大脑简直是个白痴。我们人类在某些方面个个都是天才,比如按照著名的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说法,我们生来就具有学习语言的能力。好比电脑在出厂的时候就已经把操作系统装上了,否则你无法相信,为什么一个还不会逻辑推理的幼儿,到两三岁的时候就会无师自通地讲起话来,还能经常把父母逼得哑口无言。但我们的大脑天然不适合做概率论的推理。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说,我们的大脑中有两套系统,第一套是快思考系统,或者说,就是我们靠直觉的快速反应。第二个系统是慢思考系统,就是我们借助逻辑、计算,慢慢地分析、推理。在大部分情况下,第一套系统运转都很顺利,但如果出了问题,往往是在第二套系统运转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卡壳了。
这个世界会变得越来越复杂,而我们的认知能力却好像没有什么提高。现在流行的说法是,未来将会是一个“大数据时代”,我们能够得到的信息量会越来越多。是的,这个我承认。但是,这个世界上的真理会随着信息量的增加而增加吗?恐怕不会吧。那么,结果就是,信息量中的真理含量会越来越少,我们所谓的信息,绝大部分是噪音。如何才能更好地认识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请你睁大怀疑的眼睛,或者说,狐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