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若有所失:漫步在历史和经济的丛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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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爱尔兰的霍比特人(1)

爱尔兰的霍比特人

荷马史诗《奥德赛》讲到,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历尽风波回到家乡之后,不敢直接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是先去找自己最忠实的奴仆:猪倌欧迈俄斯。生性多疑的奥德修斯连欧迈俄斯也不信任,他假装成流浪汉,怂勇欧迈俄斯讲自己的身世。故事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欧迈俄斯原本的身份竟是王子。欧迈俄斯的父亲在叙利岛为王,家中有个女奴负责照看孩子。这个女奴和腓尼基水手勾搭,拐走了年幼的欧迈俄斯,后来他被卖给奥德修斯的父亲莱耳忒斯。

圣者帕特里克(Patrick)少年时代虽没有来得及完成良好的教育,但他也读过《奥德赛》。多年之后,他已是两鬓斑白,重读这一段落时,不禁潸然泪下。公元4世纪末,圣者帕特里克出生在英格兰的一个缙绅家庭,他在16岁的时候不幸被爱尔兰土匪掳走,成了一名奴隶。年轻的帕特里丘斯(Patricius)一个人在爱尔兰的旷野中放牧牛羊,长年累月见不到人烟,唯一的伙伴就是寒冷和饥饿。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年。

有一天,帕特里丘斯在梦中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你吃的苦终于得到回报,你的船已经到岸,你可以回家了。”帕特里丘斯连哪里是海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听从这冥冥中的召唤不停地走,终于,他走到了海边,那里真的停靠了一艘船。这是一艘要运东西到欧洲去卖的爱尔兰货船。帕特里丘斯便搭着这艘船到了欧洲,辗转回到故乡,他的父母抱着失散多年的孩子泣不成声,再也不想让他离开自己。帕特里丘斯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像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士兵,和身边的繁华世界格格不入。于是,他决心去做一名传教士,再回到爱尔兰。

为了成为一名传教士,帕特里丘斯先到高卢的一个修道院学习神学。由于他的受教育程度不高,学习神学对他是一种更加折磨的挑战。事后他说,修道院的生活比他在爱尔兰放牧牛羊还要苦。十多年寒窗苦读之后,帕特里丘斯终于成了一名牧师。在那个年代,帕特里丘斯是一名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神职人员。著名神学家奥古斯丁和帕特里丘斯处于同一个时代。跟奥古斯丁的渊博学识相比,帕特里丘斯连及格水平都达不到。终其一生,帕特里丘斯也没有学会熟练地运用拉丁文。但是,他是继保罗之后四百多年里基督教的第一个传教士。他的胆量比作为基督教改革家的保罗还要大。当时,凡是在罗马帝国疆域内的都是文明社会,而在罗马疆域之外的地方充斥着未开化的、肮脏而粗鲁的野蛮人。就连保罗,也没有越过罗马帝国的疆界。而帕特里丘斯就是跨过罗马帝国、深入未知疆域的第一位传教士。帕特里丘斯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把基督的福音带到了荒蛮的爱尔兰,这让他成了爱尔兰人心目中的守护神。

圣人帕特里克的榜样力量激励了后来的爱尔兰传教士。他们放弃了舒适的世俗生活,到森林、山顶、孤岛上离群索居,学习《圣经》和先知的事迹,用自己的心灵领会上帝的教诲。和基督教历史上那些在圣战中战死的“红色烈士”不同,他们被称为“绿色烈士”。这些“绿色烈士”激励了更多的追随者,于是,在爱尔兰各地,逐渐形成了一个个教徒社区。信仰上帝的兄弟姊妹们聚居在一起,诵经,劳作,相亲相爱。爱尔兰自古以来都没有城市,这些教徒社区也慢慢地成了爱尔兰的人口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

爱尔兰原本是一个混乱而荒凉的国度。没有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各地的郡王土匪混战,到处是血腥的杀戮,野蛮的奴隶贸易盛行。到了公元5世纪,爱尔兰逐渐由乱至治。奴隶贸易成为遭到一致谴责的罪行,劫掠和战争也逐渐减少。过去,爱尔兰人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他们因推崇勇敢而陷于仇杀,又在目睹了战争的悲剧之后变得恐惧。他们会把战俘献祭给异教的神鬼,热衷于把敌人的头砍下来,挂在腰间做装饰品,甚至在酒席上当酒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别人的战俘。向神鬼献祭,恰恰说明了他们潜意识中的恐惧:“神啊,我把这个可怜的家伙献给你了,求你的欢心,请你从此饶过我吧。”圣者帕特里克告诉他们:“你们从此不用恐慌,基督耶稣已经代尘世的人们献身,担当了所有世人的罪,上帝已经和他的子民和解了。那个仁慈、博爱的上帝,将给人间带来秩序和繁荣。”单纯、质朴的爱尔兰人发自内心地喜欢上帝。与他们对上帝的纯真信仰迥异的是,很多罗马人信仰基督教,是为了在世俗的世界中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

就在爱尔兰由乱至治的时候,罗马帝国却由盛至衰。从公元5世纪初开始,一批批聚集在罗马边境的蛮族,像蝗群一样铺天盖地地侵入罗马帝国。最早的是汪达尔人、苏汇维人和阿兰人,他们越过结冰的莱茵河,闯进罗马帝国,一路烧杀,很快就到了高卢。他们一直杀到比利牛斯山脉,后掉头向东,血洗意大利。公元476年,就在圣者帕特里克去世之后不久,最后一个西罗马帝国皇帝罗慕路斯·奥图斯图被废黜,西罗马帝国灭亡。到公元6世纪初,一批一批的日耳曼人再次蜂拥而入。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度作为西罗马首都的特里尔4次沦陷,军事要塞美因茨化为废墟,繁华的都市科隆在蛮族的包围下风雨飘摇,各个行省土崩瓦解。只剩下一个东罗马帝国,龟缩在小亚细亚的君士坦丁堡一座孤城里苟延残喘。

在电影《霍比特人》中,灰袍法师甘道夫说,他不相信靠强大的力量才能战胜邪恶,改变历史的很可能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谁也没有想到,是与世无争、身材矮小的霍比特人拯救了中土世界。爱尔兰人酷似霍比特人,他们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爱尔兰太偏僻了,偏僻到恺撒都懒得发兵征服它。他们和霍比特人一样,随和、快乐,甚至显得有些粗俗。

但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内,爱尔兰人学会了拉丁文,甚至还学会了古希腊文和希伯来文。学完了《圣经》,他们就读先知的事迹,然后孜孜不倦地抄写、学习罗马、希腊的经典著作。他们往往连桌子都没有,那就坐在石头上,左边的膝盖上平放着一本借来的书,右边的膝盖上摆着崭新的羊皮纸,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虔诚和内心的平静,慢慢地抄书。所有能够找到的书,他们都要如饥似渴地抄写下来。爱尔兰人抄书抄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这也使得后来他们的书法、装帧技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水平。

圣者帕特里克为后来的爱尔兰神父们树立了榜样,很多爱尔兰神父起身到当时已经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欧洲大陆传教,这一代传教士被称为“白色烈士”。他们在乳白色的晨雾中登上一叶扁舟,有时候连船桨都不带,任凛冽的风把他们送到命运选中的彼岸。他们有的去了西班牙,有的到了法国和意大利,有的到了阿尔卑斯山顶,有的甚至去了冰岛和北美一些地区。这些传教士每到一地,就像他们在爱尔兰一样,建造教堂,传授圣经,抄写经书。

即使没有爱尔兰人,《圣经》,尤其是《旧约全书》部分,仍然可能会通过犹太人传承下来,而一部分古希腊文化也可能会在小亚细亚的东罗马帝国得到保存。但如果没有爱尔兰人,古罗马的文明可能从此就不见天日了。一旦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明失传,就很难说以后还会不会有文艺复兴。在西方文明命悬一线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是这些跟霍比特人一样的爱尔兰人拯救了文明。

令人遗憾的是,爱尔兰人自己的文化却因历史原因没有被保存下来。

爱尔兰的和平生活也没有持久多久,后来,从海上来了凶残的维京海盗,大部分爱尔兰教徒社区都被洗劫一空。爱尔兰命运多舛,之后又遇到了自以为是的英国人的野蛮侵略和宗教迫害。1845年到1851年,爱尔兰的大饥荒饿死了将近一百万人。大批爱尔兰人被迫背井离乡,1914年爱尔兰的人口跟1845年相比,已经只剩下三分之一。

假如在西方文明的配方中爱尔兰人的比重能更高一些,也许今天会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美好。爱尔兰人的风格和罗马人大不一样。罗马人追求精致、态度傲慢,而爱尔兰人则随遇而安、快乐平和。公元4世纪的圣·杰罗米(Saint Jerome)曾经担心,要是自己读西塞罗的书,死后就会经受地狱之火的炙烤。爱尔兰人可从来不会为什么是异端而烦恼,他们是天生的人文主义者,凡是符合人性的东西,在他们那里都是自然而然的。他们一边抄书,一边撮录其他经文中的注释,甚至随手加上自己的见解。到后来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写出了引起轰动和广泛争议的《尤利西斯》,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渗透着的是爱尔兰的文化基因。在爱尔兰僧侣们抄写的经书上,偶尔会发现他们在抄累了之后写的打油诗。有一首打油诗写道:“在仲夏的树林中找到一位美眉/她给我一捧黑莓/她给我一把草莓。”还有更叫人吃惊的:“人人都想知道是谁和金发女神共眠/只有金发女神自己知道/她从此不再孤单。”谁能想象得出这样的妙文是出自梵蒂冈的神父们之手!爱尔兰人对性一向更加宽容,即使是传教士也不怎么强调禁欲。爱尔兰人以喜欢早婚和生孩子著称,试婚或是保持多名性伙伴的现象在爱尔兰人中也并不鲜见。他们对大自然充满了好奇和敬畏,他们的世界中充满了魔幻色彩,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有灵性。著名的爱尔兰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叶芝的代表作《凯尔特的薄暮》,就充满了这种神秘色彩。

我在高中的时候搬家到了海南,在海南生活了五年。我仍然记得刚到海口的第一天,从北方过来,脱掉臃肿的冬衣,站在新家的阳台上,一阵凉爽的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我在海南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中大部分也都是海南人。回想起来,海南人也很像霍比特人。他们天性快乐,无忧无虑,勤劳又随和,没有那种要出人头地的抱负和心计,小小的成绩就会欣喜不已。我的海南同学们不到自得其乐的时候,绝不会认真学习。上大学时住在我下铺的那位海南兄弟,只要能翘课必翘,只要能睡觉必睡,但到了大四的时候,他突然迷恋上读《新华字典》,于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把一本《新华字典》津津有味地读了好几遍。

我时常想,如果中华文明的配方中海南人的比重能更高一些,不知道中国的历史会少掉多少血腥和残暴。内心深处,我就是一个羞怯、简单、好奇而又耽于享乐的霍比特人。

什么是地缘政治?本文系作者为罗伯特·卡普兰《即将到来的地缘战争》一书中文版作的推荐序。

罗伯特·卡普兰早年是一位浪迹天涯的记者,足迹遍及中亚、中东、北非、南亚等地,总之是哪里不太平他就往哪里跑。2006—2008年他在美国海军学院执教,2008年之后在华盛顿的新美国安全中心做研究,2009—2011年曾在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手下任国防政策委员会成员。2012年,他加盟著名的地缘政治智库Stratfor,Stratfor的创始人是乔治·弗里德曼。中资海派已经翻译出版了乔治·弗里德曼的两本畅销书,一本是《未来一百年》,另一本是《未来十年》。再加上罗伯特·卡普兰的《地理大复仇》,可称得上是“地缘政治三部曲”。

在阅读这本书之前,我想先提醒你,你将要读的是一本非主流的著作。国际政治学的主流学者始终不认为地缘政治是一门严肃的学科。国际政治学的大师级人物摩根索说,地缘政治是一门“伪科学(pseudoscience),它把地理因素提高到绝对地位,认为地理决定国家的权力,因而也决定着国家的命运”。

卡普兰在这本书中讲到,国际政治学者们之所以如此厌恶地缘政治,背后其实有一段历史的公案:地缘政治曾被纳粹利用,成为其对外侵略的理论依据。1901年,德国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发表了一篇文章讲“生存空间”。他声称一个国家是有生命的,国家不断成长,国界线也要向外扩张。拉采尔的学生鲁道夫·契伦(Rudolf Kjellen)第一次提出了地缘政治学(Geopolitik)的概念。你可以清晰地看出德语中Geopolitik和英语词汇Geopolitics的相似之处,难怪“二战”之后的国际政治学家一提起地缘政治就感到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