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若有所失:漫步在历史和经济的丛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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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衰退中的一代(6)

希腊的企业也将会成片地倒闭。如果你是一个企业家,你过去的所有业务往来都是欧元计价的。现在换成了德拉克马,你又该怎么办呢?过去借的欧元,现在拿什么还呢?拿德拉克马还?德拉克马急剧贬值,欧元债务就会急剧膨胀,希腊的企业家将会发现,自己已经资不抵债,永远还不起钱了。更要命的是,希腊加入欧元区的同时也加入了欧盟,退出欧元区的同时就要退出欧盟。但欧盟是个巨大的自由贸易区,是希腊最大的出口市场。据世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统计,2011年希腊出口的51%都流向了欧盟国家。如果退出欧元区,也就意味着退出了欧洲市场。更不用说,已经有欧洲国家放出话,说如果希腊退出,货币贬值,就要对希腊征收惩罚性的关税。

但到了最后的关头,希腊可能真的要退出欧元区才有活路。历史上确实有类似的成功案例。2002年1月,面对不断飙升的融资成本和国际倾向基金组织苛刻的救助条件,无力偿还外债的阿根廷政府宣布放弃盯住美元的联系汇率制,比索大幅贬值70%以上。尽管2002年大幅衰退了10.9%,但阿根廷经济很快便触底反弹。从2003年到此次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之前,阿根廷不仅连续5年实现了8%以上的高速增长,还成功地通过债务重组,在2006年之前偿还了所有的拖欠债务。

当然,希腊不是阿根廷。阿根廷是一个大宗商品出口国,它是世界上最大的豆制品出口国,玉米、蜂蜜、铁矿石等大宗商品也在国际市场上占有重要地位。21世纪初,恰逢大宗商品尤其是农产品需求进入扩张周期,价格暴涨,阿根廷的大豆等大宗商品出口才能获得年均10%以上的增长,进而带动经济迅速复苏。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希腊很难再像阿根廷一样,赶上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根据世界银行的预测,未来五年全球经济增长率仅为2%~3%,远低于2003—2007年4%的平均增长率。

但是,如果希腊真的退出欧元区,那很可能不是它自己要退出,而是欧元区其他国家求着它退出。就拿阿根廷来说,在阿根廷正式爆发金融危机之前,华尔街的巨头们已经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建议,让阿根廷债务重组。这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一群债权人居然提出建议,让债务人不要再还钱了。这是因为,华尔街对阿根廷彻底绝望了,他们知道阿根廷已经无药可救,还不如早做了结。阿根廷的问题一日不解决,他们就难以在其他的市场上安心做交易。同样,希腊的问题一日不解决,西班牙、意大利这些南欧大国的形势就一日不安宁,最后甚至会把整个欧洲拖入一个无底深渊。

不就是一个贫穷、弱小的半农业国吗?不就是一个国内生产总值占整个欧元区的比重仅为2%的希腊吗?为什么会让欧洲市场动荡不安,让全球经济阴云密布?

因为,希腊是一颗还没有熟透的疮。

欧元散发出一股希腊的味道

2010年5月7日,克里斯蒂娜·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坐在布鲁塞尔的欧盟委员会总部尤斯图斯·利普修斯大楼的会议室里,从容优雅,光彩四射。这是一次拯救欧元的历史性会议,克里斯蒂娜·拉加德是会议的主角。克里斯蒂娜·拉加德是法国的财政部长,她在会议室里一群表情呆板、西装革履的男性官员中间,犹如一只羽毛鲜艳的鹦鹉,身边簇拥着一群乌鸦。克里斯蒂娜·拉加德1956年出生在法国北部的一个港口勒阿弗尔(Le Harve),莫奈的《印象·日出》画的就是这里的风景。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在巴黎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法律界工作,事业蒸蒸日上。2005年克里斯蒂娜·拉加德进入政界,先是担任法国商务部长,到萨科奇上台之后又担任财政部长。在法国的政界,她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异数。

就在一天之前,欧盟的首脑们已经在这里开过一次会议,他们讨论的是希腊的债务危机。十天之前,希腊的主权债已经被信用评级机构调低到BBB-,和埃及、阿塞拜疆一个级别,市场一片恐慌。欧盟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希腊危机就会演变为一场全球金融海啸。法国总统萨科奇一心想要主导欧洲的救援计划,他在德国总理默克尔到达会场之前,就已经开始和其他欧洲国家的首脑商量对策。首脑们商量了一天也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他们决定,把制定具体救援方案的任务交给财政部长们,让他们在周末接着开会。

克里斯蒂娜·拉加德望着坐在她对面的德国代表阿斯姆森(Joerg Asmussen),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在桌子上弹着手指,试图掩盖内心中的焦虑。阿斯姆森当时只是德国财政部的国务秘书,他窘迫而紧张地坐在椅子上,因为他的级别根本不够和其他国家部长平起平坐。就在当天下午三点,德国财政部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Wolfgang Schuble)已经到了尤斯图斯·利普修斯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但突然发病,车子马上调转方向,开进了医院的急诊室。1990年,沃尔夫冈·朔伊布勒曾经遇到一次暗杀,身中三弹,从此离不开轮椅。尽管他一直顽强地和疾病作斗争,但身体仍然每况愈下。这次德国的运气真是再糟糕不过了,在欧元成立之后最重要的会议上,德国连自己的正式代表都没有。

此时,默克尔正在莫斯科红场,和各国首脑一起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65周年纪念。本来,法国总统萨科奇和意大利总理贝卢斯科尼都收到了俄罗斯的邀请,但是他们借口欧洲金融形势紧张,取消了行程。在这种纪念苏联战胜德国的场合,法国总统和意大利总统可以不参加,但德国总理却是一定要参加的,这已经变成了仪式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个拯救欧洲的历史关键时刻,默克尔却不得不站在阅兵台上,看着一队队红军士兵走过红场。默克尔看起来依然谈笑风生,但实际上,欧元的问题让她感到非常烦躁。默克尔的政治联盟一直支持欧元,但随着希腊危机的恶化,普通的德国公众一想到要拿自己的钱救助希腊和其他南欧国家,就越来越不满,默克尔的政治对手们正打算在欧元问题上向她发动一次猛攻。

下午四点钟,德国内务部长德梅齐埃(Thomas de Maizière)正在家边的树林里散步,保镖忽然把手机递给他。德梅齐埃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这是默克尔打来的电话,默克尔让他赶紧去布鲁塞尔开会。德梅齐埃急匆匆地赶回去,一架专机已经在等着他。下午六点十五分,飞机准时起飞。

当天下午六点钟,布鲁塞尔本来应该有一场记者招待会的,但德国代表德梅齐埃到晚上八点半才到会场。尽管他不是经济方面的权威,但他是默克尔的亲信,他将全权代表默克尔参加谈判。此时,离悉尼股市开盘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这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市场上打算抛售欧元的力量已经集结起来,所有眼睛都望着布鲁塞尔。如果欧盟的官员在36个小时之内仍然拿不出一个方案,所有的这些抛盘就会狠狠地砸下来,把市场上对欧元悬若游丝的一点点信心砸个粉碎。市场能够理解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钱。如果不能把钱放在桌面上,投资者就不会信任政府了。头天晚上,萨科奇和默克尔私下商定,能拿出来大约350亿~700亿欧元的救助计划。但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和其他部长们很快就意识到,这太少了。市场需要的是“出其不意”,就像第二次海湾战争那样有令人震撼的效果才行。德国央行行长韦伯(Axel Weber)已经让他的手下测算,为了解决南欧国家的债务问题,未来两年究竟需要多少钱。德国央行计算的结果是5000亿欧元。随后,默克尔的手下告诉萨科奇,德国支持总额为4400亿欧元的救助计划。

会议室里,欧盟的官员们已经越来越疲惫,离悉尼股市开盘已经只有两个半小时了,但他们只拿出来了一个妥协方案。一页半纸,总共十段话。这算什么成果呢?克里斯蒂娜·拉加德提出,干脆放弃悉尼,退守东京。东京股市将在欧洲时间凌晨两点钟开盘。欧盟的官员们还有一个半小时达成协议,但谈判时间越长,分歧就越多。

欧洲时间一点四十五分,离东京开盘只有十五分钟了,精疲力竭的欧盟官员们终于拿出来了一个新的方案。人人都要作出妥协。法国不再提欧元债券计划了。德国默许了欧洲稳定方案。各方还要做出强硬的态度,好给自己留个面子。德国要求给欧洲稳定计划加上一个三年期的限制。芬兰在最后一分钟提出,要征收金融交易税。主权债务危机明明是南欧国家惹的祸,关金融市场什么事啊。但是,大家太累了,这句话就被写进了最后的协议。两天的谈判,终于让大家松了一口气。市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个令人震撼的数字。欧盟打算拿出7500亿欧元,援助可能出现债务危机的成员国。

市场欢呼了,德国央行沉默了。2010年5月7日晚上十点半,德国央行行长韦伯和各个董事开电话会议。他告诉大家,欧洲中央银行打算从下周一就开始买入欧元债券。即使是电话会议,似乎也能感觉到话筒的另一端,董事们目瞪口呆的神情。这不是直接违反了《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吗?这不等于把德国央行一贯奉行的传统踩在脚下了吗?欧洲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哪里去了?世道就这么说变就变了?韦伯只得跟大家解释,在欧洲央行的会议上,他是持反对意见的。同样反对的还有欧洲央行的首席经济学家尤尔根·斯塔克(Jürgen Stark)和荷兰央行行长韦尔林克(Nout Wellink),但其他人都同意。按照欧洲央行的方案,德国央行得从南欧国家那里买80亿欧元的债券。

市场欢呼了,德国的媒体却愤怒了。德国的《画报》(Bild)是欧洲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在全世界也能排到前五名,每天的发行量有四五百万份。这份报纸是专门给德国的普罗大众看的,色彩鲜明,图片约占报纸的一半版面。从希腊债务危机一开始,这份报纸就表现出异常的关注,过去报道足球比赛的篇幅,现在换成了对希腊危机的评论。2010年3月,希腊总理访问德国。《画报》在头版刊登了一封致希腊总理的公开信。信中写道:“你现在到了德国,这里和你那个国家可不一样。我们也欠债,但是我们每天早晨一醒来就会辛勤工作,挣钱还债。我们的加油站都有收银机,我们的出租车司机都开发票,我们的农民绝对不会谎报有根本不存在的橄榄树,到欧盟那里骗农业补贴。”《画报》不断发表对希腊危机的报道和评论,看得德国民众“肺都气炸了”。一年只有十二个月,但希腊的公务员要求每年给他们开十四个月的工资。美国金融危机爆发之后,德国把退休年龄延长到65~67岁,希腊却把退休年龄提前到了58岁。希腊的铁路系统每天要支出200万~250万欧元,如果把整个铁路都关闭,然后发钱给每个乘客,让他们坐出租车,反而能省下来更多的钱。《画报》的评论说,让德国人给希腊钱,可以,但是希腊要把那些美丽的小岛都给我们!希腊手里有那么多黄金,他们为什么不卖黄金还债,而是要勒索我们的血汗钱!一位记者在德国议会通过救助希腊的法案之后,到希腊去采访,他发现酒吧里面仍然是人山人海,一个希腊人略带酒意地跟他说:“嘘,别告诉默克尔,我们还在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