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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西十万大山的脚下,壮族人聚居的地方,住着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
阿爸个子小巧,面色漆黑,却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像所有的山民们一样,他打猎,砍柴,烧炭,有时候也挖药材去卖,有什么活儿可干就干什么,什么活儿能挣钱就干什么,以此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心地和善、少言寡语的阿妈在家里种田地,带孩子。
他们一共生了三个儿子:阿大,阿二,阿三,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六岁。
三个男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黑皮肤,圆脑袋,大眼睛,厚嘴唇,如果穿上一样的衣服,并肩站在一排,就像阁楼下面的三节竹梯,一层高似一层,整齐得很。
他们家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可也充满欢声笑语。
阿爸总是把进山时抓到的小鸟小兽带回来给孩子们饲养玩耍,阿妈种的地里也总断不了好吃的瓜果菜蔬。
如果不是阿爸过早地出事,撇下体弱的阿妈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这户人家就不会引出后面的故事。
阿爸是进山打猎时被一只老虎咬到的。
那只小个儿的花斑虎步履轻捷,又非常狡猾,它隐在草丛里朝阿爸悄悄运动时,同行的猎人们谁也没有听到动静。
后来老虎从山坡猛地扑下来,一口咬断了阿爸的左腿。
不是猎人兄弟们大声呐喊着冲上去齐心扑救,阿爸当时就会命丧黄泉。
抬回家之后挨了两天,终因失血过多,身强力壮的阿爸还是死了。
阿爸临死前十分悲伤,不是因为自己不能活命,是担心阿妈和三个孩子如何生活。
嘴唇白得像纸、眼窝塌陷、目光无神的阿爸拉着阿妈的手说:“孩子的妈妈呀,我死了以后,这个家里就要苦了你了,可怜你们孤儿寡母,日子怎么……”阿爸话没有说完,手一松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妈扑在他的身体上放声大哭,哭声哀痛得连他们住着的竹楼都摇晃起来。
没有了阿爸的日子真的是很难过。
三个男孩都是能吃长个儿的时候,又半大不小,身子骨细嫩,不能够指望他们干什么活儿。
阿妈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能吃稀的决不吃干的,能穿破的决不做新的。
纵是节俭如此,每日里还是入不敷出。
寨子里的猎人们可怜这家人,有时候会把多打到的猎物放一两样在他们门前。
可是靠人接济终不是长久之事,拿别人东西的时候心里总是不那么过意。
人情债,重似山啊!阿妈整天唉声叹气,焦虑难眠,年轻轻的,头发都开始白了。
一天夜里,阿妈睡在床上,听着身边三个儿子酣酣的呼吸声,想着过日子的事,翻来覆去怎么都不能睡着。
愁苦到夜半时分,才闭上眼睛迷糊了起来。
可是她眼睛一闭上,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来到家里,东转转,西望望,然后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叹口气说:“十指尖尖,每个指肚上都有清清楚楚的螺纹,多么灵巧的一双手啊!要是用它来织你们壮家人喜欢的壮锦,挣下的钱足够养活你的三个儿子了。”阿妈回答说:“阿婆啊,能做工挣钱当然是好,可是我从小没有学过这门手艺,天底下哪有不学就会的事情呢?现在我年纪大了,手脚笨了,再要从头学起,怕是不那么容易。”老婆婆抿嘴一笑:“傻女子啊,不是还有我吗?我是王母娘娘跟前统管织工的神,有我来教你,还怕学不出最好的手艺?”老婆婆说干就干,袖子一拂,织机、蚕纱、红线绿线、金丝银丝一样样地飘落在阿妈面前,把阿妈惊讶得合不拢嘴巴。
老人家又挽起袖子坐上织机,让阿妈坐到她的身边,手把手儿教阿妈如何经线,如何上梭,如何配色,如何修剪毛疵。
老婆婆边说边干,眨眼的工夫就织出一块美丽的壮锦,是一幅猎人在月下追逐猛兽的图案。
阿妈简直看得呆了。
她瞪大眼睛,全神贯注,把老婆婆教她的手艺一点不落地吃进了肚子里。
阿妈的梦做得正甜,睡在她身边的阿三把她推醒。
阿三说:“阿妈阿妈,你睡着了还舞手蹬脚,手都打到我的脸上了,你是在干什么呀?”阿妈醒过来,看见圆圆的月亮挂在窗前,屋子里一片如水的光亮,屋当中果真放了一台崭新的织机,还有梭子彩线一应用物。
织机上绷着一幅刚刚织好的壮锦,就是她在梦里见到的“月下狩猎图”。
织物上那轮圆月黄灿灿的,跟此刻窗外挂着的月亮一样柔美动人。
月下的猎人机敏矫健,个子小小的,浑身肌肉紧绷绷的,模样有点像她死去的丈夫。
猎人正在追逐的那只花班豹子跳在半空里,宽宽的肩胯,细细的腰身,浑圆有力的后腿,脑袋低低地勾下去,模样美丽而凶残。
阿妈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轻轻地爬起身来,小心翼翼伸手去摸。
可是手摸上去一切都是真的:织机冰凉,彩线柔软,织好的壮锦皮毛一样地滑爽,还有一股蚕丝的清香。
她咬着嘴唇,大起胆儿,尝试着坐上织机,小心翼翼织了几梭。
啊呀呀,奇怪得很啊,梦里学会的手艺一点没忘,双手的动作起落有序,和谐自然,心里边想织个什么,手边的彩线能织出什么,脑子里清清楚楚,丝毫不乱。
阿妈放下梭子,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感觉到突然袭来的狂喜。
她站起身来,眼望着窗外的月亮,真想大叫一声:“我能够养活我的儿子了!”阿妈织出来的第一块壮锦,是一幅木棉花开的图案。
这是阿妈比照着屋外木棉树花朵盛开的姿态和颜色,在壮锦上精心配制出来的。
她把壮锦从织机上取下来之后,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别人是否喜欢,集市上能不能卖得出价钱。
结果到了集上,阿妈刚把包着壮锦的包袱皮打开,把壮锦在自己的臂弯上展开来,围观的人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涌过来了。
墨绿墨绿的木棉树,红得像火焰一样热烈的木棉花朵,衬着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青草,树底下低头吃草的小鹿,远处穿花裙子的少女的背影,多漂亮多安详的壮家生活图景啊!大家都朝阿妈伸着手,想要买回这块壮锦,价钱越出越高,阿妈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憔悴的面容笑得比木棉树上的花朵还要好看。
就这样,阿妈织出的壮锦渐渐在四乡八镇有了名气。
一年四季,上门订货的客户总是不断。
娶媳妇的人家要买一幅鸳鸯戏水的床罩,嫁女儿的人家来求一幅花好月圆的锦被,做寿的老公公老婆婆想要一幅松鹤延年的桌围,过周岁的小孩子最喜欢红花绿叶的肚兜……阿妈从一清早坐上织机,到半夜三更都挪不开屁股。
她实在太忙了,忙得多长出两双手来都应付不了乡亲邻人的需要。
她织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疼时,总是又欢喜又发愁地想,如果她的织锦不像这样受人欢迎,可能倒是好事,起码她不会年年月月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能空下。
她用自己的一双巧手,绵绵不断地赚来了米面油盐、四季衣物,把她的三个儿子一年年的拉扯长大。
她心里很开心,每年清明给丈夫上坟拜祭的时候,脸上总是笑着的,因为丈夫临死前的嘱托没有落空,她的儿子孝顺,邻人和睦,吃穿不愁,谈不上有多幸福,可也不比丈夫在世时的光景更差。
这一年的年尾,阿妈从织机上取下最后一幅壮锦,连同之前攒下的几幅,卷成一筒,背到集上卖钱。
她要用这笔钱置办年货,买米买面,买油买菜,再给儿子们扯上几身做新衣的布料。
她还要买鞭炮,花烛,过年待客的花生瓜子,送灶王爷上天的糕点麻糖。
总之,阿妈的钱一分一厘都派好了用场,她只有这样精打细算着,才能把每一年的日子过得亮亮堂堂。
阿妈来到集上,这是附近村寨里一个月一次的大集,恰好又逢岁末,置办年货、以物易物的乡民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长长的一条街子上,牛喊马叫,鸡啼鸭哼,姑娘小伙子手拉着手儿,小孩子从大人肩窝下钻进钻出,炸油糕的,熬麻糖的,爆米花的,写春联的,扯开了嗓门吆喝成一条声。
阿妈的壮锦刚在街边铺开,马上就被好多的人同时看中,你一块,他一条,抢着买走了。
阿妈手里捏着卖锦得来的钱,不紧不慢地沿着街子走。
她要先把所有要买的东西看一遍,比较好了货色和价钱,最后再成交。
这样,她走着,看着,心里掐算着,不知不觉站到了一家卖年画的店门口。
她已经走得很累啦,心想就在这儿找个板凳坐下来歇歇腿吧,无意中一抬头,看见迎街的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鲜亮的画,大小足有床板那么长,灶台那么宽。
画面很热闹,用色也浓重,一笔又一笔地,画上了高大宽敞的房屋,鲜花盛开的花园,庄稼茂密的田地,还有果园,菜圃,鱼塘,羊圈马厩,四处走动的鸡鸭猫狗,天上飞着的白云鸟雀。
阿妈站在店铺前,眯眼把这张画看了又看。
她看得嘴巴咧开,满脸是笑,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的甜,又像品了酒一样的醉。
她喜欢这张画喜欢得要命,简直就像是着了魔一样的啦,就连魂儿都被画勾走啦!长胡子的店主人从铺面里踱出来,见阿妈盯着他的画痴痴呆呆不依不舍的样子,开口就骂她:“蠢女人,我这张画都快被你看出一个洞来啦!不买我的画就快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阿妈舍不得走,小心翼翼开口问:“这张画要卖多少钱呢?”店主人势利眼,以为阿妈是一定不会买的,干脆就狮子大开口,报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想把阿妈快快地打发走。
阿妈是真的着了魔,她把手伸进衣袋里数她的钱,数来数去,巧巧的一分都不差。
阿妈想,是老天成全我得到这幅画呢。
她头一昏,心一热,米面也不想买了,衣料也不想扯了,口袋里的钱统统付出去,乐滋滋地买回了这张画。
回家的路上,阿妈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着画上仙境一样的美景,差点儿被一辆赶集的马车撞到沟里去。
她一点儿都没有责怪赶车的人,拍一拍马车轮子溅到身上的土,自言自语地说:“画儿上的马比这匹拉车的马儿要俊多了。”再走,不敢走大路了,沿着小路往前行,还是边走边在心里偷偷地笑。
路边的灌木花刺钩住了阿妈的衣裤,阿妈弯腰摘下刺,对着盛开的花儿说:“告诉你们,你们别生气,画上的花儿比你们可要美多了。
”回到家里,儿子们争先恐后地围上来,七手八脚翻找阿妈买回的年货。
翻来翻去,阿妈的包包里没有米面鱼肉,没有花烛鞭炮,只有一张五颜六色的画,他们心里就不乐意了,以为阿妈大概是老得有些糊涂,忘了过年的大事了。
阿妈却依旧兴奋得很,笑眯眯地对大儿子说:“阿大呀,你看这张画儿多好看,我们要是能够住在这么美的一个村寨里,那该有多好啊。”大儿子撇撇嘴:“阿妈,做梦呢!你看看,缸里没米了,桶里没油了,我的衣服也已经穿破了,我们拿什么过年啊?”阿妈没有回答他的话,转过头来,眉眼花花地看着二儿子:“阿二呀,你说说,这张画儿是不是照着天堂画下来的?阿妈这一辈子还能不能有这样的福气,住到跟画里一样的地方啊?”二儿子耸耸肩:“阿妈,下辈子吧。
阿妈你真是蠢,人家过年都买了鞭炮花烛,新鞋新袜,只有你花钱买回这张没用的画。”阿妈叹了一口气,一把扯住小儿子的手:“阿三啊,阿妈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天天守着这台织锦机,没日没夜,没年没节,没人说笑,没处散心,日子过得好没意思!今天阿妈看见了这张画,心里才觉得亮堂了。
可是阿妈到哪儿才能找到画儿上的地方呢?要是一辈子找不到,阿妈坐在织机上想也会想死、闷也会闷死的!”阿三摸着阿妈结满茧壳的手,再看看她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想想她这些年的辛苦,心里就难过得不行。
他好心安慰阿妈说:“这样吧,人家都说你织锦织得好,织出来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跟真的一个样,不如你自己照着这张画儿织一幅锦吧,你一边织着,一边看着,一边想着,就仿佛自己住在画儿里了,因为人心里想的东西总是比世上已经有的东西还要美。”阿妈听了三儿子的话,眉眼活起来,心里也快乐起来,嘻开了嘴巴说:“好儿子,你替阿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阿妈就照你说的去做吧。”阿妈一天都等不得,年都不过啦,把画儿挂在墙上,把织机摆好在对着画儿的地方,把五彩的丝线理顺、摊开,照着画上的景物一梭一梭地织起来了。
她织得太专心太入迷,坐到织机上就忘了家,忘了儿子,忘了柴米油盐这一切要操心的事,全神贯注在一个美丽得让人心醉的世界里。
她织了这么多年的壮锦,从来都是为生计而辛苦,只有这一次,她是为自己编织一个梦幻,编织理想的生活,编织她应该享受而不能享受的一切。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阿妈已经坐到了织机上,上满了彩线的梭子飞舞成一朵花。
到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阿妈还恋着织机不肯下,梭子上的彩线已经变做一段锦,红的绿的叫人好欢喜。
阿大阿二有了意见,他们看见阿妈坐上织机就唠叨:“阿妈呀,你天天这样织来织去,织出来的彩锦又不换钱,光靠我们打柴换米吃,我们做得太辛苦,连骑马转山的时间都没有了。”阿妈停下手,望着两个儿子皱眉啧嘴的样,心里很犹豫。
唉,她是既放不下织了一半的锦,又不忍心让儿子太委屈。
阿三见状慌忙走过来,把两个哥哥从阿妈身边拉开。
阿三对哥哥们说:“别去阻挡阿妈织锦吧,阿妈不织完它就会闷死的。
要是你们不愿意上山打柴换米,那就让我一个人来干,我起早贪黑也要把家养起来。”阿大阿二听了心里偷笑,从此心安理得地让阿三一个人去辛苦,他们每天出门玩够了回家吃现成的饭。
阿妈当然舍不得阿三做这么重的活,阿三还小呢,肩膀上的肉还嫩着呢,哪能够不要命地出力干活养活一个家呢。
阿妈只有日日夜夜加班加点地织,好早早地完了工,再去织那些换钱用的锦,一家人过回从前的好日子。
阿妈夜里织锦点的是松明。
松明的烟很大,光亮又不足,阿妈的眼睛一夜夜地被烟熏,眼角都烂了,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掉在美丽的壮锦上。
阿妈灵机一动,就手在自己的眼泪上织起了清清的小河,圆圆的鱼塘。
再过些日子,阿妈的眼疾更厉害,眼泪流干了,再流出来的是一滴滴的眼血,落在织锦上,红艳艳触目惊心。
阿妈怕污了锦上的图案,又想出点子,在眼血滴落的地方织起了一轮红红的太阳,织起了花园里盛开的鲜花,和鱼塘里游动的漂亮的红鲤鱼。
一年过去了,阿妈的壮锦终于织成了。
这是一幅多么壮阔、多么美丽的壮锦啊!图案的中间是皇城里才有的高大敞亮的房屋,有白的墙,青的瓦,灰的砖,红的柱子,黄的门廊,鸟翅一般翘起来的檐,檐下还挂着紫铜的铃铛,好像风一吹过来就会叮零零地响。
大门的前面,是姹紫嫣红的大花园,百花娇美地盛开着,蜜蜂嗡嗡地飞舞着,蝴蝶双双对对地亲昵着。
花园的中间,是圆圆的鱼塘,红红白白的锦鲤鱼甩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游玩嬉耍。
粉色的荷花从水面上羞答答地升起,细细的花茎亭亭玉立,美得像十六七岁的花季少女。
房屋的东边有果园,桃花开了,梨花也开了,粉一片,白一片,粉中带白的又是一片。
花尾巴的喜鹊在果树上叽叽喳喳,蜡嘴巴的黄莺儿在花枝间探着小小的脑袋。
房屋的西边是菜圃,碧绿的青瓜挂满了藤蔓,紫油油的茄子和红艳艳的辣椒饱满鲜润。
房屋后面的草地上,高的是牛棚,矮的是羊圈,牛羊四散着低头吃草,鸡鸭扑腾着到处撒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