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春阳高照,暖风习习,王子和泽玛姬带着拉珍到海子边的树林里采蘑菇,不知不觉走了很长的路。
泽玛姬的身体一向比较弱,因为王子把仙橘带回家的时候,心急得过分,没等走进王宫就打开了橘皮,所以泽玛姬的骨骼和心肺在橘中都没有长得结实,脸色一直有些苍白。
王子体贴泽玛姬,怕她走路多了过分疲累,就找到一段磨盘大小的树桩,脱下锦袍垫着,让泽玛姬坐下来休息。
他自己也亲热地挨着泽玛姬坐下。
海子边的树林非常安静,阳光透过树梢筛下来,孩子般地跳跃嬉戏,让人的心里愉快又安详。
王子一坐下来就觉得很放松,身子被春阳暖暖地照着,困意像山一样袭过来,他不知不觉眯缝起眼睛,趴在泽玛姬的腿上沉沉地睡着了。
拉珍手提着装蘑菇的篮子站在一边,走又不能走,坐又不能坐。
她看见王子和泽玛姬相依相偎的样子,心里像吃了酸果子一样地涩,一个恶毒的念头忽然涌出来,蛇一般在她血液里穿行。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撇了撇嘴,对泽玛姬说:“亲爱的王妃啊,王宫里人人都夸你长得美,可我觉得我的容貌比你也差不了多少,你对我们两个是怎么看的呢?”善解人意的泽玛姬好脾气地笑了笑:“我也觉得你很美,你的光彩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照人的眼。”拉珍不依不饶:“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你不过是在应付我。
趁王子现在睡着了,不如我们到海子边照一照,看看我们到底谁更美。”泽玛姬推脱着,不肯去。
她心里很有数,论容貌当然是她更美。
善良的泽玛姬不愿意跟拉珍去海子边,是怕她照出了差别之后,心里会难过。
“去嘛,去嘛,你躲躲闪闪,是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拉珍仗着泽玛姬好说话,故意用话语刺激她。
泽玛姬无法再推了,只好把睡在她腿上的王子的身体轻轻移开,然后站起来,扯着拉珍的手,两个人蝴蝶一样地飞到海子边。
碧澄如镜的水面上映着画儿一样鲜亮的蓝天和白云,映出海子对面层层苍翠的树,也把两个年轻姑娘秀丽的身影倒映在白云和绿树中。
粗看,两个人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发式,一样的脸型和眉眼,真有点孪生姐妹的意思。
细看,高下贵贱就分出来了:泽玛姬腰身的线条要比拉珍纤细柔美,五官比拉珍舒展大方,神情也要比她高贵脱俗。
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是花园里温柔的玫瑰,一个是枝蔓上粗放的蔷薇。
拉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容貌的确不如泽玛姬。
她心里非常失落,也不无恼恨。
可是心高气傲的侍女并不甘心,嘴唇一咬又来了主意:“亲爱的王妃啊,”她说,“你穿的是绸缎,戴的是珍珠玛瑙和珊瑚,再平常的容貌也会衬得美。
可我穿的是粗麻衣,耳朵上只有一对陶土环,头上戴的还是旧绒花,我是怎么比也比不过你。
如果我们两个交换了衣服和首饰,未必我还是被你比下去。”泽玛姬笑了笑,觉得拉珍今天非要跟她比个高下不可,真是固执得可爱,哪里料得到“可爱”后面藏着祸心呢?“那好吧,”她笑吟吟地说,“我们两个交换了衣服再试试吧。”她说着,真的动手脱下衣服,摘了首饰,交给拉珍,又把拉珍脱下的一套衣物穿到自己身上。
两个花朵儿一样的人重新站到了海子边。
拉珍故意把身子晃来晃去,让水面上的影子飘飘荡荡,一边得意地叫着:“看啊看啊,现在我们两个谁更美?是我还是你?”泽玛姬不认为人穿上好衣服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便低头仔细地往水中看。
谁知道拉珍这时候已经做好准备,见泽玛姬的身子探向水边,就伸手在她背后猛然一推。
泽玛姬身子本来纤弱,又在猝不及防之间,哪经得起拉珍的推搡,脚底下晃了两晃,一声惊叫还没有来得及出口,扑通一下子跌进水中。
只见海子边水花四溅,一串晶莹的水泡泡咕嘟嘟花朵儿一样升起来,珍珠一样地飘散开,又破碎得无影无踪。
美丽的泽玛姬就这样沉到海子里去了。
拉珍捂住胸口站在海子边,心里咚咚地跳着,有些兴奋,又有些后怕。
可是,既然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她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她站了一会儿,让心跳平静下来,便慢慢地走回王子身边,坐下,把他的脑袋轻轻抱起来,搁在她的腿上,像刚才泽玛姬做的那样。
她嗅到王子身上有一股洁净的芳香,像林子里松针折断后挥发出的气味。
她心酣耳热,迷醉异常。
看着太阳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往西边斜过去,拉珍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几乎有一万年那么久。
她从来不知道时间还是这么一个熬煎人的东西。
终于,王子的脑袋动弹起来,眼睛也慢慢睁开。
他舒服地叹一口气,坐直身体,惊讶地往四面看看,说:“我怎么在树林里睡着了?”拉珍细声细气地模仿泽玛姬的声音:“你睡得真香啊,把我的腿都压麻了。”王子赶快说声“对不起”,又伸手帮拉珍揉那条压麻了的腿。
他揉着揉着,感觉身边泽玛姬的气味有一些异样,皮肤摸上去也有点不对劲儿。
他奇怪地睁大眼睛,不住地打量妻子的那张面孔。
拉珍被他盯得发毛,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嘴巴。
她竭力做出坦然的样子,问王子说:“你老是盯着我看干什么呢?”
王子迟迟疑疑地回答:“我心爱的泽玛姬啊,你刚才还像鲜花一样美丽,像蜜糖一样香甜,怎么我睡觉的这一会儿工夫就变了个模样,好像点心放久了不再新鲜呢?”拉珍先是有点窘迫,脸红了一红,然后脑子一转,花言巧语地哄他说:“王子怎么忘了,我是从橘子里出来的仙女啊。
果子离开树要干瘪,鲜花离开枝头要枯萎,我在人间住长了,容貌自然要变丑。
如果没有你的爱情滋润,我以后的变化还要更大。”王子听了,信以为真,一个劲儿地回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对泽玛姬照顾不周,以至于让她的花容失色,别的就没有再想。
拉珍催促他:“天不早了,小鸟儿都归巢了,我们也回王宫去吧。”王子这才想起侍女,就问:“拉珍在哪儿?”拉珍装模作样地答:“真是不幸啊,你睡着的时候,她家里来人说母亲去世,我打发她回家奔丧去了。”王子没有再问任何的问题,跟着拉珍回到王宫。
几天之后,在海子的中间,绿波涟涟的地方,长出来一朵金色的莲花,花盏大如碗盆,花茎亭亭玉立,风吹过来,香气四溢,把水里的鱼儿和水边的鸟儿都熏得醉了。
王宫里的一个马夫到海子边饮马,远远地看见这朵金灿灿的莲花,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他一丝一毫也不敢耽搁,骑马奔回王宫,向王子做了报告。
再说王子,自从去过了海子边的树林,回宫之后就觉得心情说不出来的烦躁,总好像身边的泽玛姬换了一个脾性,眼睛变毒了,嘴巴变刁了,待人变得刻薄了,言语变得粗俗了,连身上的气味也变得龌龊了。
他想不出来泽玛姬怎么会忽然间跟从前天差地别,简直就是换了个人。
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好暗自气闷。
听马夫报告了海子里金莲花的出现,他精神一振,立刻就要去看。
奇怪的是,王子走到水边,水面上却是空空荡荡,除了几对戏水的鸳鸯,连一丛浮萍、一片花瓣儿都没有看见。
他以为是时间不对,金莲花有可能是择时而放的,第二天起个大早又赶到海子边。
水面上依旧不见花影。
第三天换成中午再去,第四天再改为黄昏到达,金莲花始终不肯露面。
王子生气了,以为是马夫存心欺骗他,就跑去责问。
马夫却信誓旦旦,赌咒说他确实见到了奇迹。
马夫还说:“王子你的年纪比我小,眼睛比我尖,怎么会看不见水里的莲花呢?莫不是莲花通人性,羞于见到你,把自己藏起来了?不如这样吧,明天你穿上我的衣服,扮成马夫的模样,再去试试看。”王子一心要见到那朵神秘的莲花,也就顾不得身份了,当即要了马夫的一套衣服回宫。
他一夜间辗转反侧,不敢睡熟。
天色刚明,他就悄悄起身,穿上马夫的衣服,到马厩里牵出一匹白马,骑到了海子边。
他看见了胭脂般的霞云倒映在碧澄的海子里,看见早起的鱼儿在水面嬉戏追逐,还看见水中央那朵金光灿灿的莲花傲然挺立着,香气馥郁,把他的心儿都要浸得融化开来。
一阵凉爽的晨风吹过,碗口大的花朵摇来摆去,好像在对他点头招呼。
他忽然心里生出几分亲近,总觉得这花儿在哪里曾经见过摸过,熟悉得像是身边相处已久的东西。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祷告:“金莲花啊,金莲花,你若是跟我生而有缘,就请到我的身边来吧。”说也奇怪,王子祷告过之后,金莲花的花尖尖上忽然涌出一大颗亮闪闪的清露,啪嗒一声掉入水中,像是从花中流出的眼泪。
接着,花朵自动地从茎上折断,贴着水面,轻摇曼舞,飞向王子的手中,一的花瓣在火中哭泣和卷曲,像痛苦的精灵在舞蹈,从火中飘出来的奇异的香味传遍了整个山谷。
片刻之后,火堆熄灭,出现在拉珍眼前的是一小把金黄色的灰烬。
她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用力把灰烬踩了几脚,一直踩得跟泥土混成一片,才放心地离去。
金莲花被埋了之后,王宫里的香气散了,城乡村寨里老百姓的心也散了。
国家的经济变得萧条,山河日益破旧,田地开始荒芜,牛羊弱不禁风,就连王宫金色的尖顶都褪了颜色。
小王子整日忧伤,不肯出门,也不跟拉珍说话,精神萎靡得像霜打过的菊花。
王子却不知道,在埋着金莲花的山谷里,不多日子就有一棵翠绿的嫩芽从灰烬里探出了头。
这嫩芽日日长,见风长,一天长一尺,十天长一丈,很快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橘树,树干高得要与山崖平齐,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成千上万的果子,树叶是青绿的,果实是金黄的,风吹过来,绿色和黄色错落摇荡,斑斓得像山谷里的一幅巨大的画儿。
有一天,拉珍在王宫的花园里散步,一阵清风吹过,她闻到了从远方飘过来的橘树的清香。
她站住脚,吸了吸鼻子,立时有了疑心,因为王宫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柑橘的特殊芳香了。
她转头走出王宫,循着橘香往山谷里走,远远就看见了那棵果实累累的参天大树。
她记起来了,橘树就长在她曾经焚烧过金莲花的地方。
如此说来,是泽玛姬不死的灵魂变成了这棵橘树。
拉珍醒悟到此,气得面色苍白,鼻腔冒火。
她扑上去,对着大树拳打脚踢,又推又搡,活像个野蛮的疯子。
可是大树根深叶茂,光树干就有几个拉珍的腰围那么粗细,根本不在乎她的这番肆虐。
拉珍折腾得腿疼手软,橘树连一片叶子都没有掉落。
拉珍对着橘树呼呼地喘了一阵气之后,明白靠她的力量是拿这棵橘树无可奈何的。
她静下心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又想出另外一个恶毒的主意。
拉珍回到王宫,装作兴高采烈的样子,对小王子说:“我今天到山里闲逛,看见一棵好大的橘树,比当年我住的那棵树还要高大。
不如你跟我去看看?”王子一听来了兴致,立刻要了两匹马,跟拉珍两个人骑上就走。
进到山谷中,高大的橘树果然令他兴奋不已,他好像又看见了当年泽玛姬端坐在金色柑橘里的样子,心里面涌出一股久违的温情,对眼前这棵橘树爱怜万分。
他围着橘树的枝干一圈又一圈地打转,越看越喜欢,只恨不能够像金莲花一样把它带回宫中。
拉珍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一步不离地跟在王子的身后,甜言蜜语地说:“这棵橘树长得这么好,果子一定特别甘甜,说不定吃下去之后还能够强身健体。
你是受老百姓爱戴的王子,不如就做一件好事,把树上的橘子分给全国人民,让他们知道你对他们的关怀,从此以后一心一意地拥护你。”王子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回到王宫就传下一道命令:赏赐给全国老百姓每人一只山谷里的橘子,自己动手去打去摘。
命令下到全国各地,百姓之间纷纷传出消息,说那棵橘树是一棵仙树,吃了树上的果实,有病治病,没病强身,人人都能长命百岁。
于是人们携家带口,发疯一样地蜂拥到山谷里,拿竹竿打,拿铁钩子钩,爬到枝干上摇,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只为能得到一只橘子。
几天之中,山谷里人山人海,赶集一样热闹。
可怜的橘树受尽折磨,枝断叶落,残骸遍地,最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
等百姓散尽之后,拉珍赶到谷中,看着遍体鳞伤的橘树,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趁热打铁地命令王宫侍卫说,反正橘树活不成了,干脆砍倒它,烧成灰,好腾出地方让新的树苗生长。
她监督着侍卫们干活,一直到三天三夜后焚烧橘树的大火熄灭。
再说这僻静的山谷里,住着一户贫穷人家,只有母亲和儿子两个人。
山谷地薄,长不出庄稼,全靠放羊为生。
儿子出门放牧总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趟,老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洗洗涮涮,崖头沟边种些菜蔬杂粮,马马虎虎地糊口过日子。
人们涌进山谷摘橘子的时候,老母亲也想摘一个留给儿子吃,可是她年老体弱,挤不进人群,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满树橘子被别人哄抢一空。
几天之后儿子回家,听说了摘橘子的事,脸也顾不得洗,饭也顾不得吃,急匆匆地走到谷中,在地上东找西找,总算在岩石缝缝里找到了最后一只。
这只橘子又圆又大,托在手心里金光灿灿,成熟得就像要绽开果皮。
儿子开心得像个孩子,双手托着橘子飞奔回家,送到老母亲面前,笑嘻嘻地说:“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拣到的这只橘子,恐怕是树上最大的橘子了。
妈妈你快把它吃了吧,你辛苦操劳这一辈子,背都驼了,眼也花了,但愿你吃下它能够长命百岁。”老母亲手摸着橘子,深深地嗅着它的芳香,反过来劝说儿子:“还是你吃了吧,你年纪轻,活儿苦,身体尤其重要。
我反正已经老了,好东西不必用在我的身上了。”母子俩推来推去,谁都舍不得吃了这只金黄诱人的橘子,老母亲便珍惜地将它搁在窗台上,让阳光隔了窗户纸暖暖地照着它,心想就这么天天看着,闻着它的香味,心里也是高兴的。
儿子第二天又出门去。
穷人家一天不干活就一天没饭吃。
这回他没有走远,在山坡上边放羊边割些给羊儿过冬的草。
老母亲在家里扫了地,抹了桌椅,整理了院子,看看快到中午了,该是做饭的时候了,就背上水桶到溪边打水。
等她背着水踏进院门,看见自家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的炊烟,从窗户和门洞里飘出来饭菜诱人的香味。
老人家好生奇怪,慌忙放下水桶,推门到灶屋里看。
令她惊讶不已的是,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四盘菜,有熏鱼,有腊肉,有黄的鸡蛋和绿的菜蔬,旁边还搁着一盆白米饭,两个碗和两双筷子也摆好了,就等着她和儿子上桌吃饭了。
老人家心里想,是谁好心来帮她的忙呢?而且桌上的鱼啊肉啊都不是她家里有的东西,除了逢年过节,她和儿子是吃不上这么丰盛的饭菜的。
她不敢动筷子,出门向左邻右舍打听这件事,可是大家都摇头,都说没看见有人到她家里去。
天黑了,儿子回来了,老母亲把家里发生的奇事讲给他听。
儿子同样很纳闷,死活猜不出做好事的这个人是谁。
一连三天,天天都是如此。
母子两个都觉得事情不同寻常,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要不然,这么好的饭菜吃下去,心里总是慌慌的,好东西都没了好滋味。
这天一大早,儿子照样赶了羊群出门,老母亲在家里装模作样地磨蹭一番,也背上水桶往山脚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