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问得差不多了,荷叶这才去解铺盖卷儿,跪在地上整理床垫。
刚铺好床,又突然想起什么来,跑到外头问小狗子:“告诉我,你们家有小狗吗?”
“嗯!”小狗子朝她直眨巴眼睛,“小狗?我就叫小狗子呀!”荷叶忽然咯咯咯咯笑起来,说:“我是问你,有没有真的小狗?喏,这样的,这样的——”荷叶一步跳到里屋,爬在稻草铺上,撅起
屁股,挪了几步,又歪过脑袋,“汪!汪!”地叫了两声,完了就趴在铺上,笑得喘不过气儿,把小狗子也逗笑了。
小狗子边笑边说:“有呀,有一只狗。
可是它不小了,毛都快掉完了。”荷叶吓得赶快站起来,说:“哎呀,可不得了,夜里狗会来闻我
的。”小狗子认真地说:“你准是睡觉前吃了肉的。”荷叶说:“我没有,真的没有。
有一回下乡,也是睡地铺,睡到半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往我脸上喷气,伸手一摸,毛茸茸的,我吓得哭了,开灯一看,原来是只狗,狗在闻我。
妈呀,吓死人了。
要是它一不高兴,咬掉我的鼻子,那……那……” 小狗子想笑,又觉得不好,连忙说:“没关系,我们家的狗晚上都睡在厨房里,不进屋的。
你要是怕,我们俩换换吧,你睡我的床,我睡地铺,好不好!” 荷叶犹豫着,不知这样是否合适。
小狗子爽快地一挥手:“行了,换吧!我还爱睡地铺呢,稻草多香哪!”荷叶高兴起来:“你真的爱睡吗?那么就换吧。
要是我们团长问 我,我就说,你喜欢睡地铺,好不好?”小狗子点头说:“当然,当然,是我硬要换的嘛!”奶奶打来热水让荷叶洗脸,又凉好一缸子热茶。
荷叶洗脸的时候,奶奶笑眯眯地盯着她直看,还啧着嘴说:“多标致的姑娘!这么小就能上台演戏。
你爹娘有福气,养下你这么个花儿似的人来。”把荷叶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叫唤:“奶奶!奶奶!” 奶奶又说:“这名字也起得好!叫个荷叶,多水灵哪。”
荷叶告诉她:“这是我外婆给起的名。
听说,妈养我的那天,天井里一缸荷花悄悄地长了叶,绿莹莹的,叫人爱得不得了。
外婆说,可就应上荷叶这个名了。” 奶奶就愿意跟人聊天。
荷叶一说开头,奶奶便絮絮叨叨跟她拉起家常来。
奶奶说:“起名字还真该有点讲究。
就说我们小狗子这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取来的呀。
这孩子自小身子弱,时常有个七病八痛的,说是生在庄户人家,也娇贵着呢。
按我们这里规矩,孩子越娇贵,越要起个贱名,才养得住。
我心想就叫他个小狗子吧,拿他当小狗子养着,看到底怎么样。
果然,打从叫了这个名,他再没生过什么大病,倒反而养得肥肥胖胖。
如今也上到四年级了。” 小狗子不爱听奶奶这套话。
自小到大,他少说也听过十遍以上,听得能一字不漏背出来。
于是他背过书包说:“奶奶,我上学去了。
你要记着让哥哥买戏票哪!” 奶奶答应道:“记得,记得,天下人不看,也少不了你一个。
哼,上学念书要这么上心,奶奶也就高兴了。” 下午,小狗子放学回来,奶奶早已把晚饭收拾好了。
怕看戏时候憋不住小便,奶奶还特地煮了点干饭。
这天队里因为看戏的人多,下工也比往日早些。
吃过饭,妈收着碗筷,嘱咐小狗子说:“你奶奶腿脚慢,先搀了她走吧。
我们随后就来。
”小狗子当然是巴不得早点去,忙拿了手电筒,跟奶奶一块儿上路了。
时令正是深秋,天日短得要命。
说早说早,走出没几步,天就渐渐黑了。
好在是个月亮天,走路还看得见道。
逢到沟沟坎坎,小狗子就揿亮手电照着奶奶脚下。
奶奶很少出门,眼睛也不大灵光。
她问小狗子说:“江边那芦苇,不知飘花了没有?”小狗子告诉她:“飘啦,飘啦,今年比往年还显白些呢!”奶奶说:“该去剪些来替你们每个人打双毛焐子。”奶奶又扯到家务事上了,这一扯,准是唠唠叨叨没有个完。
小狗子一听这些就烦,他故意不答话。
奶奶独自盘算了一阵,见别人没反应,也就住了嘴。
秋天的夜晚是安静的。
沟里坎里的草丛中还偶尔有只不怕冷的小虫在叫,那也是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远比不上夏日晚上热热闹闹的大合唱。
地里庄稼全收了个干净,一眼能看见公社会堂里明晃晃的灯光,还有门口拥拥挤挤的人影。
路上已经接二连三有不少人赶到他们头里去了,一个年轻姑娘还招呼他们:“狗子奶奶,你老人家精神好啊!”急得小狗子一连声催着奶奶:“快点呀!快点呀!”奶奶就加速迈着她的小碎步子,嘴里一边骂她的小孙儿:“就会叫快点快点,奶奶能跟你的腿脚比?一点儿不知道孝顺,不说让奶奶慢慢走。”小狗子挨了骂,也不敢再催奶奶了,只在心里着急,牵着奶奶的手暗里使着劲儿。
等他们走到公社会堂的时候,家里人也都赶上了。
小狗子连忙把奶奶交给嫂子,单要了一张票,去找他的好朋友有有。
下午放学前,他们就说好在会堂门口碰面,不见不散。
有有还说,他想溜到后台看演员化妆,他要弄清楚,一个年轻轻的小伙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个老头儿了?还有那些白鼻子的、大麻子的、长肉瘤的“坏蛋”,是怎么变成那副鬼样子的?对这个提议,小狗子当然是无条件拥护。
不过他最迫切要看的,还是那红红绿绿的追光灯怎么打? 有有还没有来。
这个该死的家伙,干什么都慢吞吞地不着急。
门口拥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呼儿喊女的,挤来挤去等退票的,民兵营里派出来维持秩序的,熙熙攘攘闹成一片。
稍远处还有两个小贩在卖水果糖和瓜子,叫着:“瓜子一毛一包!瓜子一毛一包!喷喷香咧,不脆不要钱……”小狗子身上没有钱,看着又眼馋得要命,索性背过身去站着。
好不容易,有有才一头大汗地挤过来了。
小狗子生气地说:“你还看不看化妆啦?要不是等你,我早进去了。”有有说:“我妈放工才回来烧粥,你没见我喝得一身汗吗?就这样我还没等吃饱呢。”小狗子一想,也怪不得他,他家没奶奶烧饭嘛,便不说了。
两人仗着身个儿小,扒着人缝哧溜哧溜就钻到检票口,撕了票,把票根紧紧捏在手中,又顺着人流进了会堂。
这里更是一个闹哄哄的世界。
人们挤来挤去找寻自己的座位,待找着了,又急忙探头查看亲友们坐在哪儿。
不识字的老人,手里捏了票,逢人便凑过去问座。
一些小孩子满会堂里乱跑乱窜,有几个干脆在台口下打起架来。
“我们上后台去?”有有征询小狗子的意见。
小狗子朝台上看看,墨绿的灯芯绒大幕还关着呢,灯光也都没打开。
看来离开场还得有一会儿,他便点点头。
他们从太平门出去,绕过厕所,走到后台的小门边。
小门是关着的,有有先试着推了推,推不开,大概从里头扣上了。
“你敲敲。”小狗子说。
有有便敲了两声。
门开了,探出来一个画了大花脸的脑袋,把小狗子和有有吓得一怔。
大花脸问:“是你们敲门的?” 有有连忙点头。
“有事吗?” 有有答不出来,扭过头去向小狗子求援。
小狗子说:“老伯伯,我们找荷叶。” 大花脸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嘴倒甜。
那么,进来吧,说完事就走,知道吗?被团长看见了要发火的。” 小狗子连忙扯了有有一把,两人一闪身就钻进门里。
哎呀,后台才真叫热闹。
满桌子满地都是东西。
绳子上挂了一长排衣服,有绣着团团大花的绸袍,有带花边的长裙,有缀满金银片片的披风;桌子上是头套,梳髻儿的,梳长辫的,插满了金银首饰的,一个个珠光宝气,电灯下照得人眼花。
挨墙根摆了一排刀、剑、弓、长矛这些兵器家伙;旁边是鞋,有底儿厚厚的靴子,有尖尖的绣花鞋,大大小小,红红绿绿,摊了一地。
桌子边上坐了几个演员,每人面前有面镜子,一个在描眉,一个在粘胡须,还有一个男的把什么东西往头上一套,立刻变成个秃子,脑袋上光溜溜的直发亮。
墙脚坐了一个胡琴师傅,吱呀吱呀地拉着几个单音,另有几个演员围在旁边,“啊——啊——哦——哦——”地吊着嗓门,脖子伸出老远,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儿,叫人看了忍不住想笑。
小狗子和有有正在东张西望,忽然听见荷叶叫他们:“小狗子,小狗子。”小狗子一扭头,只见荷叶画得乌眉秀眼,粉脸红唇,头上一边梳一个小髻髻,后脑勺上还拖下来一绺头发,身上穿的是件葱绿绸裙,两只白袖子一直拖到腿弯处。
小狗子惊讶地说:“哎呀,荷叶,你真好看,跟画上的人儿一样。”荷叶一抿嘴笑道:“真的吗?你瞧,我自个儿化的妆。
他们还不让我自个儿弄呢,说我画得跟鬼脸似的。”小狗子很认真地又凑过去仔细看了看,肯定地说:“不,不像鬼脸,可好看了。”
有有说:“荷叶你演什么?”荷叶说:“我演王母娘娘的丫鬟。
你瞧——”她踮着脚尖走了两步,轻盈地来了个鹞子翻身,两只长长的水袖乘势一甩,一只搭在肩后,一只搭在肘弯里。
“像吗?”荷叶笑嘻嘻地问。
小狗子连忙点头说:“像,像。”其实他压根儿不知道丫鬟应该是个什么样,只觉得荷叶做出来的准没错,而且准好看。
因为她跟他不过一般大,却已经能上台演戏了,光这一点就够了不起的。
荷叶说:“奶奶也来了吗?”小狗子告诉她:“早来了,坐在台下呢。
奶奶说,要好好看看你的戏。
回头散了戏,给你打荷包蛋吃。” “真的吗?”荷叶一高兴,原地转了个圈儿,把那绿绸裙都飘开来,像片真的荷叶了。
可是她想了想,忽然又皱起眉毛,支支吾吾地说:“如果……如果……” 这时,花妮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象牙色拿金线绣了花的围裙,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前前后后插了好多闪亮的珠儿翠儿什么的,一走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就晃晃荡荡直甩,活像河沟里长的那种吊钟花。
她有点惊讶地对小狗子说:“你们怎么跑到后台来了呢?门口写着‘观众止步’的呀?” 有有满不在乎地说:“那怕什么。
一会儿就走呗。” 花妮说:“你们这儿真不讲秩序,到处乱哄哄的。
舞台又这么小,走圆场都走不开步,别扭死了。” 小狗子就听不得别人说长鱼沙不好,他辩解说:“不是说农村还穷嘛!等有了钱,自然要盖新的,好的。”
花妮撇撇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那时我们都老了,演不成戏了。” 有有故意耍笑说:“那就让你的儿子、孙子演呗!”
花妮飞红了脸,皱起乌黑的眉毛,对荷叶说:“乡下孩子说话真没规矩。” 荷叶有心想护着小狗子他们,便好心好意地说:“其实也不用等那么久。
说不定我们下回再来……”
一句话没说完,大花脸走过来,挤挤眼睛说:“喂,小鬼,快走吧,团长过来了。”荷叶吓得连忙收住话头,一边把小狗子往外推,一边着急地说:“快走,快走,团长不喜欢后台有闲人,他要骂我的。
”小狗子和有有也就机灵地从门背后闪出去了。
他们仍从原路回到会堂里。
小狗子的座位在前边,有有在边上靠后点,他们便分了手。
小狗子挤到奶奶旁边坐下来。
奶奶嗔怪他说:“又到哪儿野去了?衣服扣子都挤掉两个,看我回去揍你!”小狗子对奶奶做个鬼脸,奶奶又忍不住笑起来,随手在他头上轻轻给了一巴掌。
嘈杂的人声忽然安静了不少,原来幻灯机开始打出幻灯字幕了。
先放剧名,导演名字什么的,然后放演员名字。
小狗子瞪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字幕,想第一个发现荷叶的名字,然后向家里人宣布。
可是一直到幻灯机打出剧情简介,他也没见“荷叶”两个字。
他有点坐立不安,心想放幻灯的人太大意了,偏把荷叶落下来。
他心里有点替荷叶不痛快,偏偏奶奶在一边说:“狗子,看见荷叶的名字没?”他摇摇头。
奶奶不相信地说:“哪能!你准是眼睛错过去了。
这么一闪而过的,我连个黑影还没看清楚呢。”小狗子说:“你看我眼皮都没动嘛!”奶奶不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犹疑地说:“你说不定连荷叶两个字还不认识吧?哼,念了四年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初不该叫你个小狗,狗就是笨了点儿。”小狗子哭笑不得,觉得跟奶奶也说不 清楚,只是撅了个嘴,心里委屈得要命。
还好,没等奶奶再唠叨,台里头开始吹吹打打热闹起来,接着台口的灯光“刷”的一下子全亮了,然后大幕慢慢打开来,台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花花绿绿好看得要命。
奶奶立刻全神贯注去看那台上的景致,顾不上教训孙子了。
小狗子不耐烦听台上人咿咿呀呀地唱戏。
他盯着出台口,专等看荷叶上场。
追光灯倒是打个没停,可是他几乎没怎么去注意。
终于他看见穿葱绿绸裙的荷叶扶着个珠光宝气的老太太出来了。
这个老太太八成儿就是荷叶说的王母娘娘。
这人沉着个脸,出口就想训人,个个都对她毕恭毕敬。
小狗子很不喜欢这个角色。
荷叶呢,低眉收眼地站在她身后,又矮又小,也不说,也不笑,手里还举了柄芭蕉扇似的东西,跟个受气包一样。
旁边有个大嫂对奶奶说:“这不是住我们家的小姑娘吗?怎么演了这么个角儿?”说得小狗子脸上都热辣辣的。
她心里替荷叶不服气,觉得荷叶哪点儿也不比那个演七仙女的差,只不过小了几岁罢了。
“小又怎么样?我还爱看小人演戏呢。”他自己悄悄地说。
后面的几出戏,他一生气,干脆不往台上看,只仰头望着屋顶,表示抗议。
他想,兴许团长在台上发现有人不高兴看这个戏,会跑下台来问问什么原因,然后他就可以认真向团长提个意见,然后荷叶下次就可以演主角。
可是他这回没有如愿。
一直到散戏,一直到演员谢完幕,大灯灭了,幕布合上了,连个人影子都没下台,更别说找他征求意见了。
往家走的时候,一路上都有人在热烈地评说戏里的故事、布景、服装,甚至谈到了和尚的光头。
奶奶、妈和嫂子他们也说得起劲。
只有小狗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就跟没他这个人似的。
嫂子说:“小狗子今儿怎么啦?还在替古人伤心哪?”他也不理她。
到了家里,爹妈和哥嫂因为明早要上工,洗洗弄弄就睡了。
奶奶要等荷叶,顺便就到厨房里烧热水。
小狗子明天要上学,奶奶让他先睡,他怎么也不肯,偏要等荷叶回来问个明白。
过了不大会儿,小狗子听见一大帮人说说笑笑进了村,到了他家门口,便各奔东西,接着荷叶高高兴兴推门进来,先叫奶奶,又对他一笑。
她脸上的胭脂还没洗尽呢,红一块黑一块,模样怪滑稽的。
奶奶笑着说:“我这个小能人儿回来了。
奶奶把蛋都煎好啦。”说着端上来。
荷叶伸过头看看,金黄焦脆,香得要命,她咽了口唾沫说:“奶奶,团长说了,不准吃老乡的东西。
我不敢吃。”奶奶两手一拍说:“难得你这么个规矩人儿!你就说奶奶认下你做
干孙女儿了,这是吃的自家的东西。”荷叶又看看小狗子,问奶奶:“那么,他呢?”奶奶说:“他又不是客,平常有得吃。
再说你上台出了力,论功受 赏,他也不该吃。”荷叶还有点犹豫,又架不住香气诱人,也就端过碗吃起来。
蛋煎得很嫩,咬开口,稀溜溜的蛋黄顺着下巴往下流。
奶奶在旁边着急道:“快吸呀!快吸呀!”就像她自己在吃似的。
吃完煎蛋,又洗了脸,洗了脚,荷叶迷迷糊糊就想睡觉。
小狗子在一旁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荷叶,你怎么就上了一会儿台?”奶奶也插嘴说:“真的,我就想听你唱一段,到临了也没听着。”
荷叶听这一问,愣了一下,忽然眨巴眨巴眼睛几乎要哭出来,委委屈屈地说:“我会演《小放牛》,团长说我演得不好,说我笨,不让我演。
嗯……团长……”说着说着泪珠儿就掉下来,那模样怪叫人可怜。
奶奶连忙朝小狗子使眼色,又对荷叶说:“急什么,你还小,团长这是体谅你。
等你大了,自然就要演个主角儿的。
看我们狗子,跟你一般大,哪有你这么能干。” 奶奶哄着,骗着,把荷叶送进被窝,又悄悄对小狗子说:“往后不准提这个,让人家伤心。” 小狗子每天起得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