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纷繁的“樱花雨”中,几步之外看不清景物,就想自己若能永远置身于这样温柔朦胧的世界中该多好。
耳边听得女儿在叹息:“花瓣都被车轮碾碎了。”回头看看女儿黯然神伤的眼睛,又想怎么这么小的孩子早早学会了伤感,都是这樱花把人的心弄乱了。
因为带了女儿去看花,免不了就要再往前走走,从市政府旁边拐过去,经由北极岩到解放门,然后去玄武湖里的动物园。
这样,便发现了通往解放门的路上还有另一条樱花大道,且由于路幅较窄,两旁的樱花看上去更集中更灿烂,比原先的那片少了沉郁,多了热情。
更妙的是,这条樱花大道是上坡路,在两边交叉盖顶的树冠下,挽了女儿的小手一步一步往上走,身前身后一片粉白一片朦胧,意念中仿佛在走向一个神秘美丽的世界,身心都被快乐胀满,忍不住蹲下来,紧紧地抱住女儿,与她分享这激动和欣悦。
一年又一年,花开又花落。
岁月使我们苍老,心也在寒冬酷暑中变得坚硬如砺石,只有樱花灿烂依然如故。
今年春天又一次去走樱花大道时,竟发现花树在不知不觉中长得很高很大了,几年前高不过一人一手,怯怯地像个稚气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青春焕发、丰腴健美,俨如一位亭亭的少妇。
忍不住就想到几年、几十年之后它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
到那时,盛年的樱花树该不会鄙夷我的衰老的容貌吧?至于我,只要双脚还能走动,年年春天我不会忘记去看它,不会忘记那片已经融进我生命的灿烂的云霞。
我最后想说的是,如果世界上的女人都要附着于某一种花魂的话,我愿意生生世世做樱花之魂。
窗口的风景
很早就知道英国人喜欢养狗,尤其那些雍容华美的贵族太太,出门手里是绝对离不开一条精致的皮制狗链绳的。
待到有机会去英国,一看果然如此,大街上走过的男男女女,几乎人人身边伴一条狗,或大或小,或白或黑,或肥胖或精瘦,威风凛凛抑或憨态可掬地在主人脚前脚后碎步跟着,惹得我女儿一出门就两眼发直,恨不能变个魔法让那些狗绳滴溜溜飞到她手里。
有一则小幽默,说的是各个国家民族的特性:如果你横穿马路时希望所有的汽车停下来让你,那么在美国可以带一个儿童;在意大利则必须挽一个漂亮女郎的手臂;在英国只要牵一条狗。
可见狗在英国人生活中的地位。
无论是干净得如同水洗过一样的街道,还是油绿得叫人脚不忍心踩上去的草坪,灰白色的狗屎随处可见,没有英国人对此提出异议,仿佛世界就该是这样构成,狗屎是自然景观中必要的点缀。
有一天我出门散步,拐过街角,瞥见一扇玻璃窗内摆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瓷狗。
小狗大小如猫,蹲坐在宽宽的窗台上,一左一右,姿态极为对称,衬着背后低垂的白色镂空窗纱,实在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平和之美。
我紧盯着它们,赞美它们造型逼真,气韵生动,又想这家的主人该是一个很懂幽默的人,把两只小狗一左一右对称摆在窗台上,路人看去很觉趣味盎然。
这样想着,已经走过了那扇窗户,忽然发现两双目光跟着我转过来了,黑幽幽的,温顺,稚气,夹着一丁点淡淡的忧伤。
我浑身一激灵,明白了它们不是瓷狗,是一对真真实实、有温热血液和跳动心脏的小小的生命。
那一刻我感觉灵魂飞到了暖暖的壁炉边,被炉火烤得一点一点融化,滋味美妙而且温馨。
我停下脚步,热切地望着这一对小兄弟(也许是小姐妹)设想自己已经穿越冰凉的窗玻璃把它们一左一右搂在臂弯里。
它们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黑幽幽的,温顺稚气中夹了一点淡淡的忧伤。
我受不了这样一种目光的注视,眼睛逐渐潮润起来,赶紧扭头走开。
此后每次走过街角,总忍不住望一眼带小狗的玻璃窗。
每次都看见两只小狗以同样的姿态蹲坐着,静静地凝视窗外,凝视我,身后是低垂的白色镂空窗纱。
小狗仿佛成了窗口凝固的风景,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它们不厌其烦地窥探窗外的世界。
狗是有灵魂有思想的,只是我始终无法进入它们的内心作一次漫游。
想象一对活泼幼稚的小生命被主人成年累月关闭在家里是何等寂寞,我便忍不住替它们不平。
我不知道它们每天看见了什么,思考了什么,它们同样熟悉了窗外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女人吗?
据说在英国不准虐待狗是上了法律条文的。
英国的狗罐头用马肉制成,打开盖子香味扑鼻。
特制的狗窝用长毛绒铺垫,既美观又考虑了狗们进出的方便。
出门旅游均坐汽车,前座是男女主人,后座则是孩子和狗,赫然一个家庭成员。
衣食充足是否意味着一种幸福的生命状态?自由和温饱相比谁更重要?这个问题几千年来连人类都不能求得一致的回答,用来探讨狗的生存现状,未免就过于前卫了。
我只是脑子里常常想到小时候在农村见到的那些狗,它们吃糠咽菜,喝一点水洼里的臭水,却在田野里、河堤上、打谷场中尽兴地追逐着,打闹着,相爱着,把自己野性的生命张扬到了极致。
世界上谁是最快活的狗?我在英国整整住了半年。
最后一次在街角窗口见到那两只狗的时候,忽然发觉它们已经长得大了,把窗口塞得有点拥挤了。
只有它们一左一右向外凝视的姿态永恒不变。
台湾茶
我初尝台湾乌龙茶的时候,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两岸之间的关系没有如今这样密切,美妙的人间佳品还没有大批量地涌入大陆市场。
那一年我出访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王润华教授请我们去他家用茶点,他的太太淡莹女士用台湾乌龙茶待客,很自豪地告诉我们说,乌龙茶在国际市场上卖价很贵,上品能卖到几百美金一公斤呢。
可惜那一次我没有记住乌龙茶的味道。
也许因为第一次出访,比较紧张,全部心思都用在如何应酬见客上,有点食不知味。
还因为那时候年轻,年轻时对生活总是大口吞食,而不知品咂。
第二次喝乌龙茶,已经是三四年之后了。
我母亲的姐夫久居台湾,一直未通音信,那年忽然托人带给母亲一罐乌龙茶。
母亲是不喝茶的,我父亲爱茶,但是非绿茶不喝,不像我这么兼容并蓄,所以双亲大人就将此茶转送于我。
开始我漫不经心,以为跟福建乌龙茶的味道类似。
顺便说一句,我对福建乌龙茶的印象一直不算很好。
这罐茶叶从秋天放到了冬天,所有当年的新茶都喝光了,才想到它。
打开包装,惊讶地发现其叶片硕大无比,团团地卷曲着,绿得倒还算是可爱。
当时心里的第一个感觉:茶叶太粗糙了。
我们平常喝绿茶,讲究的是嫩,只采茶树的一叶嫩尖,炒制出来要考究带一层白生生的茸毛。
像这么大的叶片,茶树上可不是要从梢捋到根吗?可是,待我抓一撮茶叶放进玻璃杯,用开水冲泡之后,奇迹发生了,密密层层的叶片拥挤在杯口,拒绝沉沦,而绿色却在白水中丝丝缕缕地朝着杯底渗透,旋转着,逶迤着,蜿蜒着,水墨的一幅印象派画作似的,妙极了,漂亮极了。
因为茶叶不带茸毛,所以杯中的茶汤纯净透明,是那种养眼的青绿,从头顶贯穿到脚底的通畅之感,连带起心里满满当当的愉悦和欣喜。
抿住嘴唇,从齿缝里轻轻地洇进一口茶汁,天哪,那样特殊的一种茶香!跟我从前喝过的绿茶统统不同,完全崭新的那种感受,带着花的气味,蜂蜜的气味,晨雾和太阳的气味。
而且,它不是碧螺春那样从舌尖到喉咙口一条线地香过去,它的香味带着不可拒绝的扩散性,一经入口,迅速地在整个口腔中弥漫开来,上腭,齿缝,一直到舌底,像一朵花那样舒展地开放,而后最长久地在上腭处停留,以至鼻腔中都灌注了那种美妙的香气。
这样的时候,呼吸和唾液应该都带着淡淡的茶香吧?真正的妙不可言啊。
我把我的欣喜告诉父亲,我认为他老人家不喝台湾茶是太亏了。
父亲笑笑地说:你喜欢,也是一样的呀。
说起来还是我跟台湾茶的缘分,那一年春节我先生从香港回家,带给我的礼物当中居然就有两罐台湾乌龙。
那两罐茶应该是乌龙中的上品了,一壶泡开,注入杯盏,竟会满室飘香!先生说,这种茶叶在香港市场上要卖到两千元一斤。
先生是个不喝茶也不懂茶的人,我估计这茶叶是别人送他的,否则他不会想到、也不会舍得给我买这么昂贵的物事。
这两罐茶叶导致的严重后果,是无端加大了我对台湾茶的期望值,此后我每坐茶馆必点“高山乌龙”,每逛茶叶店就忍不住买台湾茶。
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喝过比那两罐茶更好的茶了。
好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年前有机会去台湾一游,每到一个加油站,别人上厕所,我却是抓紧机会狂买茶叶,弄得同伴们个个笑我。
台湾的茶叶不贵,折合成人民币,也就是一二百块钱一斤的样子。
卖茶叶的摊点都备有茶具,水在炉子上无声地沸着,卖茶的女人会把你看中的茶叶依次泡上一轮,倒入拇指大小的茶盏,在你面前一字形排开,让你慢慢品咂、回味、比较。
至此,我才懂得台湾乌龙有生熟之分。
比较而言我喜欢生茶,生茶的茶味更香,茶色更亮,那样一种明亮而又生涩的绿,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来做比喻才对。
买了许多的茶,本意是要送给朋友们分享的。
却不料回到南京正值数九寒天,开水注入茶杯后须臾就会变冷,茶叶总觉得泡不出香味来。
我怀疑当时头脑发热选错了东西,懊丧之余,想起孔老夫子的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好把茶叶胡乱塞进柜子,留着自己慢慢受用。
忽一晚看电视,身边开着电热油汀,我随手将一杯泡过两开的台湾茶放到油汀上,十几分钟后茶杯烘得烫手,端起来喝一口,惊喜茶又变回了那种奇异的香!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人类的所有发明都是来自一个偶然,是偶然给我们的世界带来了进步。
受此启发,我以后又试验在微波炉里预热茶杯,或者加热残茶,也很成功。
前不久先生给我从广州买回来一个小小的电磁炉,小得只有微微的温度,专门在冬天里加热咖啡或茶用的。
一杯乌龙坐于炉盘之上,热气在眼前袅袅上升,时不时端起来轻抿一口,满舌生香,满心愉悦。
当然,用茶馆里的一套程序泡制乌龙,效果更好。
但是我是个懒人,懒人也想过好日子,只能用自己发明的懒办法。
谢谢台湾乌龙,到底它还是没有让我失望。
远了,近了,又远了
曾经听母亲说过,她是在怀了我九个月之后,坐船回老家待产的。
母亲工作的学校在泰兴,老家在如皋,两城相距一百二十里左右。
我的生日在六月,算起来,母亲回老家的时间应该在春末夏初。
想象一下母亲当年坐船的情景:一个年轻的孕妇,两个随身的包袱或是藤箱,同船者除了赶路的公家人,还应该有商贩和农夫,一些捆扎了翅膀和脚踝的鸡、鸭、猪和羊。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与禽畜们同车同船是司空见惯的事。
那时候的河水一定清澈,河岸的芦苇茂密茁壮,在河道的狭窄处,长长的柔软的苇叶会拂到行路人的脸上身上。
朝发夕至的机帆船,中午会停船打尖呢,还是客人们自带干粮,就着温温的河水胡乱塞饱肚子了事?母亲记不起来了。
我替她想,应该是干粮充饥。
五十年代节俭成性的人,掏钱买一张船票已经咬牙了,谁还舍得上岸花钱吃顿中饭呢?长长的寂寞的一天里,突突的单调机声中,身子沉重的母亲要忍受着太阳的暴晒,河水的蒸烤,禽畜的恶臭,同船人疲惫木然的一张张苦脸,在她的年轻的心里,是幸福、期盼、兴奋,还是焦虑、麻木、委屈,在心里把我父亲骂上十遍百遍?更早一些时候,刚刚解放的那年,我父亲追随他的校长从如皋远赴泰兴读书,连坐船的享受都没有,是开动双脚走过了这段路程。
也许不是没有车船,是年轻的学子囊中羞涩,舍不得花出去一张票钱。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曾经是频繁往返于泰兴和如皋之间的一头快乐的羔羊。
放暑假寒假了,就该去如皋我的祖母和外祖母家了。
假期结束之前的一天,又该返回泰兴我父母的身边读书了。
小的时候是坐船往返,有大人带着,船身晃晃悠悠像摇篮,上得船去,不到半个时辰,两眼一合就进了梦乡,船到码头才被大人摇醒,很没有情趣,完全不记得沿途琐事。
再大一点,乡间通了公共汽车,一百多里的路程,半日之内可以到达,感觉上已经有了奢侈的便捷。
记得一年寒假时修路,汽车不开了,父亲必须带我回如皋,他自己用自行车驮上年货,另外为我叫了一辆二轮车(带客的自行车),吩咐车夫紧随他身后跟着。
却不料,年逾四十的父亲在体力上无论如何不是二轮车夫的对手,上路不久,那个年轻车夫脚下生风,很快将我可怜的父亲远远抛在后面。
我孤独地坐在陌生男人身后,整条公路上空无一人,我心里又惊又怕,想起了一个又一个女孩被拐卖做小媳妇的故事,以为自己这一次难逃劫运。
我当时既不敢跳车逃亡,又不敢呼喊车夫停下或者慢骑,只恨自己体重太轻,让车夫在拐卖我的路上毫无负担。
我那时候已经学了物理,知道支点和力的关系,就抓着车座架,拼命地朝后仰倒自己的身体,想让重量后移,让那个人驮着我吃力,不得不减慢速度,使我父亲有追上来救我的机会。
长长的几个小时路程,我就那么别扭着姿势,自己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以至在寒冬腊月,一路吹着冷风,内衣和毛衣却被汗水浸得湿透。
二十岁,我第一次坐火车。
是去南京参加一个写作学习班。
先坐汽车去泰兴高港,过轮渡,再坐一段汽车到常州火车站(或者是镇江站?记不太清了),等待了漫长的时间之后(因为班次少),才最后登上火车。
不长的距离,竟动用了火车、汽车、轮船三种交通工具,年轻的一代人想象不出来那种艰难和疲惫。
进站之后,终于见到火车了,曾经在电影中见到过无数次的火车,黑色、肮脏、霸气、喘息声都透着威严。
我那时候心里涌上来的,居然是一种得意。
家乡的同龄人中,有幸见过、坐过火车的,绝对是屈指可数。
我是一个好运气的人。
一晃三十年过去,火车终于通到了我的家乡。
三十年太久,我已经等得老了,感觉中这是一个来得太迟的幸福。
况且,高速公路的四通八达,早已经冲淡了火车开通对于我们生活的意义。
社会发展得太快,惊喜和奇迹太多,我们总是来不及欣赏,来不及感叹,省略了无数停顿下来回望生命的优美过程。
对于这样的现状,我不知道应该满意还是惆怅。
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是我们对于故乡和亲人的概念正在一点点疏远。
从前,通讯不便和交通不便的年代里,一封家书给我们带来多少喜悦安慰。
打开信箱,看见白蝴蝶般的信封躺在箱底,那一瞬间,眼底湿润,灵魂在心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
春节临近,要回老家了,提前多少天就在盘算准备,不多的一点钱,买东买西,脚步轻快,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歌唱,那样的全身心的快乐啊!电话电脑和高速公路是天使也是恶魔,给我们享受了生活的一部分,又抹去了生活的另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