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圣诞她送我一小盒“护肤香脂”,因为她注意到我的手因冬天做家务而粗糙开裂了,虽只一块多钱的小东西,足以感受到女儿的细心和体贴。
送我的圣诞卡上,她写道:“送给世界上最爱的人——妈妈!深深祝福。
一片真心爱你爱到头!爱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希望还可以看到慈祥的脸蛋、温柔的话语和微笑的神情!”后面一句话,是委婉批评我有时候对她太严肃,要求太严格。
女儿的喜怒哀乐总是摆在脸上。
如果考试得到95分以上的好成绩,她不等上楼,跨进院门就开始快乐地仰头呼唤我,把我喊上阳台,然后眉开眼笑告诉我那个动人的分数。
如果考得不好,她敲门声就怯怯的,轻轻的。
我总能从敲门声中判断她这一天的得意或失意。
门一打开,她双手背在后面(手里拿的是试卷),一脸惶然,声明说:“妈妈,如果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你能答应我不生气吗?”我断然拒绝:“不行,你知道妈妈的脾气,要我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她赶紧撤退:“那么,你就不要气得太厉害,尤其不能打我。”我答应:“这可以做到。”于是她垂头丧气地进来,把试卷往我手里一塞,赶紧躲到小房间去,不敢看我下面的动作。
卷面上果然只有80多分,甚至70多分。
过了几分钟,她轻手轻脚开门出来,见我兀自坐在沙发上生气,这就开始一连串讨我高兴的忙碌:先搬来两三个沙发垫子,吭哧吭哧往我背后塞,希望我坐得舒服;端起我的茶杯,将残茶倒了,放进新茶叶,冲入开水,泼泼洒洒从厨房端到客厅,放在我面前伸手可得的地方;橘子剥皮,奶糖剥纸,一样样与茶杯摆成一排。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声不响,我也一声不响。
都做完了,她一脸歉疚地挨着我坐下,用肩膀轻轻碰一碰我的胳膊。
我再有多大的气,此刻也不能不烟消云散。
我伸手揽过她的肩,摸一摸她的脸,叹口气说:“下次考试,不能再这样粗心哦!”至此,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流满面,好委屈好伤心!我们俩的角色又倒了过来,我开始不断地替她擦眼泪,安抚她,宽她的心。
她也会撒谎,会报喜不报忧,会似是而非地用谈论同学的缺点来洗刷或混淆她的错误,我总是从她的只言片语或闪烁的眼神中猜出事情的真相,而后三言两语引得她真相大白。
她对我的未卜先知百思不解,每次都又惊讶又无可奈何地说:“妈妈你可真神噢!”我暗自好笑:若是窥不透一个九岁孩子的心理,我还当什么作家!斗智的次数多了,她对我就越发地敬畏和崇拜。
她作文写得很好,屡受老师夸奖,但是在她众多的理想中,从未有一丝一毫当作家的念头。
我心里就想,莫不是因为她的内心世界在我面前无处隐藏的原因,她对我的职业也产生了敬畏?敬而远之?总之我觉得我必须要装一些糊涂了,女孩子毕竟大了呀!女儿的食欲真好,看她吃饭是一种愉快。
我总是早早放下碗筷,坐在她对面,一声不响看她吃饭。
她的小脸白皙细嫩,长长的睫毛呈扇形低垂,目光专注地在饭碗和菜碗间移动,绝不它顾。
她的一张红艳艳、肥嘟嘟的小嘴巴努力地蠕动着,有时候喉咙里还不自觉地发出心满意足的哼哼声。
发现了我在看她,她就抬起眼皮,羞涩地一笑:“妈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总是吃不够。
我好像有两个胃。”我乐不可支。
女儿说话总这么幽默形象。
她是个爱美的女孩子,每每看到电视里漂亮的演员,便羡慕不已说:“我长大要是像她就好了。”我用一根指头戳戳她的肚皮,她马上醒悟到自己的致命弱点,咬牙切齿说:“我从明天起,一定三天不吃饭!妈妈请你不要叫我吃饭好不好?”第二天放学回家,她马上就钻进厨房来了,凑在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铁锅旁,使劲用鼻子嗅,一副陶醉和贪婪的模样。
我逗她:“今天我只需盛我的一碗饭就够了,对不对?”她赶紧声明:“我在路上想了想,还是从明天开始绝食吧。”常常地,趁我不在房间里的时候,她把门关上,对着穿衣镜左照右照,正面照侧面照,还把衣服撩起来,端详研究她的胖肚皮。
这是她此时人生的极大悲哀:她渴望苗条和美,却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旺盛食欲。
她的意志力还没有坚强到足以控制一种自然的生存状态。
她再大一些,情况会有所改变吧。
毫无疑问,女儿长大了会是个公关人才。
因为有了她,我跟这栋楼里、跟整条巷子里的邻居相处得其乐融融。
每一家都跟我女儿熟,都喜欢逗她。
轮到我收这幢楼的各家水电费,总是女儿挨家挨户敲门通知。
有时候炒菜时发现缺盐少酱油,跟女儿说一声,她即刻就出去商借回来了,方便得很。
订报取报、买早点、买零碎日用品,总是由她出马,如果钱不够,还能赊到账,甚至还会还个一两毛钱的价!真了得!她对任何人都不设防,都能找到闲聊的话题。
她的语言很有特点,天真而幽默,风趣而智慧,这就使不同层次的人都能从与她相处中得到乐趣,笑声不绝。
比如她时常冷不丁跳到我面前:“妈妈,出个谜语给你猜猜,远看像个人,近看不是人。
是什么?”我瞎猜一气:“猩猩?雪人?石头?”她一律摇头。
待我山穷水尽时,她哈哈一笑:“是死人。”我也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偶尔我们俩会一道悠闲地逛街。
她喜欢在玩具柜台和珠宝首饰柜台久久徜徉。
尤其珠宝首饰柜台,她扑上去之后,眼珠子都兴奋得直了,一样一样看过去,一样一样给予极高的评价,一声接一声赞叹:“真漂亮!真美!”又不无遗憾地说:“妈妈你要是个贵夫人就好了,我们就能买得起这些东西了。”我笑着附和道:“是啊,是这样啊!”我知道女儿并不懂得贪慕虚荣,她发自内心欣赏的只是一种美,是珠宝首饰折射出来的璀璨夺目的光彩。
她不喜欢逛时装店,与珠宝相比,时装毕竟美得含蓄和暗淡了,她对美好事物的敏感还没有达到含蓄的层次。
但是如果有一支冰淇淋在手,她也会大度而体贴地说:“妈妈,陪你去逛逛时装店吧。”这时候我就快乐而感动,为她如此周到地考虑我的需要。
我们一件一件地看过去,她经常会有兴奋的发现,把适合我穿的衣服挑出来给我看。
眼光基本准确。
如果我接受她的建议买下来,她便更加高兴,满脸得意和自豪,仿佛一个功臣。
两个人勾肩搭背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欣慰着、感慨着:有一个长大的女儿真好!
只因为我是个母亲
女儿在外面敲门,声音是轻轻的、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而往常她放学回来,敲门不用手指,用拳头,其声如雷,仿佛强盗入侵,一楼道的住户都心惊肉跳。
我知道我的灾难又来了。
打开门,女儿微垂了头,羞怯地笑着,眼睛从睫毛下面看我,明显带了讨好的意味。
她双手藏在身后,左脚鞋底在右脚鞋尖上起劲地搓着,整个的姿态含有一种惶恐,一种乞求,一种明知不可为又不得不为的无奈。
我叹口气:“拿进来吧。”此语一出,女儿如遭大赦,胖胖的脸上刹那间鲜花盛开。
她蹦跳着下楼,在楼道转弯处的一堆杂物中奇迹般变出一只鱼缸,缸里盛着浅浅的水,几丝碧绿的水草荡漾其中,水草缝里活泼泼游动着十来条黑色蝌蚪。
多少年来总是这样,女儿在我极不欢迎的态度中一次次弄回来这些小小的生命。
有时是蚕,有时是鱼,有时是小鸡小鸭,甚至是兔子,是猫。
其中一部分是她用零花钱买的,一部分是人家养腻了转送给她的,再有的便是她从垃圾车里、从街角巷弄的某个隐秘处找到了捡回来的。
天知道她怎么会发现那些被人抛弃的奄奄一息的小东西。
女儿曾经自豪地宣称:“巷子里所有的狗和猫都认识我。”此话一点不假。
女儿身上有一种跟小动物们息息相通的东西,以至它们一见她就欢欣跳跃。
女儿每天放学,从校门到家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短短两三百米的路,她整整要走半个小时。
她一路跟那些猫、狗、鸡、鸟们亲热地打着招呼,抚摸和逗弄它们,缠绵地搂它们入怀,就差没有口对口地相吻。
我相信,如果有一天动物能够开口说话,那么连家门口的蚂蚁都会叫得出女儿的名字。
每一次,女儿把宠物带回家里,就预示着我的灾难降临。
我有了双重母亲的责任,要照顾包括女儿在内的大大小小好几条生命。
我蹲在鸟笼边添水加食;把鱼或蝌蚪捞在一旁,洗刷鱼缸,换上洁净的清水;噔噔噔跑到楼下,从邻家讨来煤灰,替猫、兔子、鸡鸭做卫生工作。
女儿天性粗放,平均每星期掉一支钢笔,早晨我稍不注意,她会反穿了衣服上学,这样的人,纵使她有一颗挚爱生命的善良的心,她又怎么能同时兼备母亲的细微和周到!多少年来,我家的阳台曾经为无数幼小的生命遮风挡雨,成为它们栖息的乐园。
它们当中,有的过完短暂而舒适的一生,在我们眼皮子下面寿终正寝;有的不惯拘束,享乐几日后终于挣脱牢笼飞向自由;有的实在太过娇弱稚嫩,郁郁寡欢之后又无声无息地死去。
每一次的生离死别都是女儿揪心的痛苦,她为它们流的眼泪攒起来该有满满一茶杯了吧?宠物进门,总以我的横眉冷对开始,以我不忍地送别它们为终。
石头在心口捂得久了还会发热,何况那些有血有肉的小小生命。
我尽心尽意为女儿当了整整十年的饲养员。
有的东西好喂,有的东西不好喂,比如蚕。
蚕只吃桑叶,要求算是不高,可南京城里金子好找,桑叶难求。
正常情况下,女儿的学校门口有卖桑叶的小贩,女儿上学带一毛钱,回家书包里就装一把桑叶,蚕儿一天的吃喝没有问题。
碰上下雨,或者小贩有事不来摆摊,蚕儿就遭大难了,我肯掏一百块钱也买不着一片桑叶。
有一回连下了几天雨,蚕儿断了顿,我实在不忍心看那白色的小脑袋昂着四处转动乞食的模样,打了伞出去为它们找吃的。
风雨中我走遍附近的街区,扒着每一处有院子的围墙往里张望,希望眼前奇迹般长出一株桑树。
那一刻涌动在我心里的是一种巨大的怜悯,我把那一盒蚕儿视作自己的儿女,做母亲的怎能忍心让自己的孩子活生生饿死!从那天以后,我发明了桑叶保鲜法,经我处理过的桑叶,可以在冰箱里保存一星期不腐烂和干瘪。
有一年女儿在楼道里养了只兔子。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买不到蔬菜,兔子断顿了。
我拎着塑料袋下楼,在附近餐馆的每只垃圾筒里翻寻菜叶。
邻居中认识我的,不知心中曾作何想?他们不会想到我是为一只兔子干此勾当吧?还是那只兔子,养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已经膘肥体壮,居然开始发情,蠢蠢欲动着思念去做生儿育女的事情,不思饮食,频频咬断竹笼的栅栏。
女儿忧心忡忡告诉我:“兔子这几天心情不好。”我说:“它要想找丈夫了。”女儿当即决定:“那我们再去买只公兔子来做它的丈夫。”我一听差点没昏过去:一只就够我受的,还能来上一窝?结果女儿上学的时候,我偷偷将兔子送给了一个拾荒的乡下人。
我骗女儿说,是街道上检查卫生的将兔子带走了。
这是唯一一次我对不起女儿的宠物。
我想那兔子如果有思想,它该感谢我,我给了它组建家庭、繁衍后代的机会。
女儿今年十一岁了。
十一岁的女儿童心依旧,仍然不屈不挠地在我的冷眼和气恼中往家里带回那些小小的生命。
我不止一次地愤怒,发火,咬牙切齿地对着她大叫大嚷,逼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又总是我心软,不计前嫌地接纳它们,妥善安置和精心照料它们。
没有别的,只因为我是母亲,母亲必须接受上帝送来给她的一切生命。
母亲的胸怀除了容纳自己的儿女之外,还要容纳天底下一切儿女的儿女。